人如其名——平儿
首先,说说平儿是怎样的地位、性格。平儿又和晴雯、袭人不同,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头、贾琏的通房。她的身份处境很微妙,一方面,她是王熙凤忠诚而得力的助手,极有体面,第六回出场曾被刘姥姥误认为王熙凤。在《红楼梦》中,平儿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刘姥姥初来乍到,刚进入王熙凤屋里,看到的一个“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的女子,刘姥姥以为她是王熙凤,上去就要下跪行礼,后来方知她不过是个有体面的丫头,其实就是平儿(第六回)。另一方面,她也是贾琏心爱的侍妾,凤姐对她又有着提防和醋意。第二十一回,贾琏偷藏多姑娘的头发被平儿发现,她与贾琏的一番周旋,更凸显她的妩媚动人,贾琏对她也算非常宠爱。而王熙凤出言询问拈酸,平儿回嘴摔帘而去,场面气氛辛辣,也可见妻妾关系的紧绷冲突(第二十一回)。
至于平儿的真实处境到底如何,作者借宝玉之口有过很切中要害的解说。他说:“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由此可见,不管是宝玉或是作者都能够比较深切地体会到平儿处境的尴尬艰难,她的苦楚可能不是我们从她平素体面的表象中可以想见的。小说也借李纨之口为平儿鸣不平,进一步落实了平儿自身品貌的出色,“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
所以,平儿绝对不是个简单的存在,她本是个姿容上等、极聪明极清俊的女孩儿,她身处难以调解的微妙矛盾旋涡中,却一直能够独善其身,单看凤姐出嫁带来的四个陪房,兜兜转转只剩下平儿一个,就可想见平儿自有不同凡响之处。
首先,平儿的立场很坚定,她对凤姐有着发自内心的忠诚,不论什么情况下,她都毫不犹豫地站在凤姐一边,维护着凤姐的尊严和权威。贾琏但凡说凤姐的不是,平儿马上反驳。凤姐生日,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撞破,凤姐撒泼屈打了平儿,在如此委屈的情况下,平儿依然能够咬定“二奶奶倒没说的”。
再者,就是平儿性格上的优势了。平儿善于审时度势,处世圆融。她懂得掌握时机,趋利避害,低头俯就。还是凤姐生日那天,平儿受了无端的折辱,可是需要平儿在众人面前表态时,她非常能低得下头,反而给凤姐请罪,修补两人关系:“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既让凤姐下了台,心里自然对平儿更惭愧上几分。再比如,探春代理荣国府事务,恰逢赵姨娘也闹事,管事媳妇也有意为难探春,搞得探春火冒三丈,尤其对以前管事的凤姐、平儿更有迁怒。平儿来到,看到这个情况,马上收起了平时的嬉笑之态,回话万分小心,伺候妥帖周到,最后连想要对着她撒气的探春也笑着释然了:“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便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这也正是平儿的生存之道。
可以说,多年跟随在凤姐身边,平儿的精明并不输主子,不同点是平儿少了欲望又多着一分通透,懂得趋利避害。她经常劝王熙凤要及早撤步抽身,不要给自己招祸:“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不枉被称为王熙凤身边的“一把总钥匙”。
最重要的一点是,平儿并没有借着自己手中的权力作威作福,反而处处与人方便。在凤姐的威压之下,平儿依然勉力营谋,尽力平衡着身边的人事关系,在阖府上下人等中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小厮兴儿的话道出了平儿的为人:“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
比如说,凤姐暗地磋磨苛待尤二姐,平儿不敢明面上表示不满,却暗暗给了些帮助,“平儿看不过,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去顽,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尤二姐腹中胎儿被打下,万念俱灰,在这个冷冰冰的贾府中,也只有平儿偷偷来宽慰,让她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感受到一些温暖与同情。“平儿过来瞧他,又悄悄劝他:‘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他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二人哭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可是,尤二姐终究还是凄凉地吞金自尽,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平儿还是很理智的,善良是有限度的,或者说她懂得自身能力的界限,也不会弃自身的利益于不顾,去拼争那不可得的正义。
第五十二回这一回,是平儿出场的一个大片段。平儿处理了坠儿偷镯子事件,前面说晴雯的时候也简单介绍过,平儿的做法非常符合她的性格特征,思考问题周密妥帖。平儿把这件事情涉及的上下人等:宝玉、老太太、太太以及袭人等宝玉房里的大丫鬟,这些人的心情处境都考虑了一遍,采取了大事化小的处理方案,目的无非是要留存大家的体面,将事件的伤害降低到最小限度。也因此平儿避开了爆碳一样、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晴雯,而去找性格柔和大有袭人风范的麝月密谈。
虾须镯事件之后还有第六十一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这件事,也是对平儿处理事务的能力和智慧的再一次展现。在这一回中,平儿处理了柳五儿的玫瑰露事件。柳五儿是大观园厨房柳嫂子的女儿,她和宝玉的丫鬟芳官交好,因为柳五儿一贯身体不好,芳官送了宝玉从王夫人那里得来的玫瑰露给柳五儿,正巧王夫人房中丢了玫瑰露,有人看到柳五儿有,认为她的身份不配有;碰巧柳嫂子厨房的差事是个肥差,好多人都眼馋要把她拉下马,所以就此闹了起来,就搜查起来。后来查清玫瑰露其实不是柳五儿偷的,而是赵姨娘央求王夫人的丫鬟彩云偷来给贾环的,平儿也是为着探春的体面,没有穷究事件的真相,没有去抓出背后指使彩云偷东西的赵姨娘,而是让宝玉应下了这件事,只说是宝玉藏起来逗丫鬟玩的,而冤枉的柳嫂子官复原职了。从这件事情上,平儿的处世理念再次得到体现,就是她所说的“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其实,在处理家务事的时候,我们发现不把事件升级,不把事件复杂化,尽量简单地解决问题,是很具有智慧的真正聪明的做法。
所以,总的来说,平儿是个生存能力很强,放在什么位置都能生活得有声有色的人。以平儿的品貌,她未必看得上好色滥淫的贾琏,也未必认同毒辣强势的凤姐,但命运把她安置在这个位置上,她也就不去做无畏的抗争,而是尽力接受并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至于小说后40回将她扶正为贾琏正室其实已经是她在自己的位置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这是她的无奈也是她生存下去必须的妥协。
我说她人如其名,她的名字“平”充分体现了她性格的核心,无论身处何处,心向何方,她都尽力维持身外身内的平衡,对内她心思周密玲珑,对外她处事公允平和。虽然她也是薄命人,但她一生还算是平顺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