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评点家的站位
黄小田对《红楼梦》《儒林外史》两部作品都是极为推崇的,他自述“予最服膺三书:《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石头记》”,同时也对两位作者的才华极为赞赏。黄小田评价《儒林外史》的作者“先生大才,固无所不可”,认为《红楼梦》“文章之妙,为自来小说所未有,故不得不批”。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儒林外史》后半部文笔稍逊,黄小田依然坚定地站在拥护者的角度进行剖析比较,最鲜明的就是评郭孝子一段故事。第三十八、三十九回,写到郭孝子遇虎两段情节,黄小田特意将其与《水浒传》反复比较:
写郭孝子尽管有武艺,却不与虎斗,致落俗套,盖只身断不能斗虎,《水浒传》虽极力写之,穷出情理之外。
郭孝子虽有膂力,却不与虎斗,避俗套也;且小说所写打虎,皆不合情理,何必效之。
以前数十回淡淡着笔无人能解,聊以此数篇略投时好,且与从前演义人一较优劣,无关正旨也。
故作此等语。前写郭孝子遇虎,一毫不犯《水浒传》诸书笔路,此段有意与《水浒传》相较,便笔路相近。然简洁雅驯,《水浒传》万不及也。
此等处何减《水浒传》耶。
又故意效《水浒传》。
此等言语《水浒传》所无,且正是抹倒《水浒传》,以见非不能作此等书,不屑耳。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系列与《水浒传》的比较表现出对《儒林外史》从主题内容到文法技巧的全面推崇,无疑是出于黄小田对《儒林外史》的偏爱,将这段在《儒林外史》中本来并不出色的故事推举到了压倒《水浒传》的高度,实在有些过誉之嫌。但另一方面,我们也清晰地看出,作为参照物的《水浒传》受到了无情的批评,至于个中原因,则值得探究。其实黄小田意识到,在文法布局上《儒林外史》受到《水浒传》的影响最深,他说:“篇法仿《水浒传》。《水浒传》专尚勇力,久为诲盗之书,其中杀(人)放火,动及全家,割肉食心,无情无理,事急归诸水泊,收结诚易易也。是书亦人各有传,而前后联络,每以不结结之。事则家常习见,语则应对常谈,口吻须眉唯、惟肖惟妙。”又说:“此回略仿《水浒传》,未尝不惊心骇目,然笔墨闲雅,非若《水浒传》全是强盗气息,固知真正才子自与野才子不同。”可见,黄小田确实看到了《水浒传》与《儒林外史》的关系,但更看到它们的不同,这其中有文法的转变,有题材的变化,甚至是小说文体在发生的转变。这背后,与小说创作环境的整体走向有着莫大关系,《儒林外史》是精英文人独立创作的小说,有别于书会才人、市井艺人、书坊商人编写的通俗小说[20],也就是黄小田所说“真正才子”与“野才子”之别。而黄小田作为文人阶层的一员,热情地拥抱了《儒林外史》这样具有新鲜元素、符合精英阶层知识分子审美的小说作品的到来,也显而易见将具有鲜明书坊色彩的《水浒传》置于鄙视链条的底端,带着居高临下的贬斥心态。
对于《红楼梦》,黄小田的态度相对公允一些,有推崇也有质疑。黄小田认为《红楼梦》作者最大的突破之处在于写了由盛而衰的循环,而非寻常小说的由衰而盛,这个特点抓得非常准确,“盖此书由盛而衰,不比寻常小说由衰而盛,所以点醒世人。而叙述致败之由,则亲切有如目睹,高出庸手万万。俗所称‘四大奇书’,何足道哉!”第十四回,写秦可卿大丧之奢靡逾制,黄小田又点出“此回写贾珍之纵性、凤姐之逞才,万分满志,特未观后文贾母办丧如何了。盛衰之际,不可恍然悟哉!”黄小田能有这样的领悟,笔者认为除了评点家个人的艺术感悟力外,很重要的一点是黄小田也经历了生于繁华而陷入落魄的落差人生。黄小田早年生活平顺,入仕后亦无功无过,颇为安稳,也曾“并辔寻花狂欲绝,何曾佳日负春秋”地享受消磨。1839年,黄小田辞官归隐,过着游历闲适的生活,也在亲近下寮的生活中体会到民生疾苦,他的诗中曾有“路头倒毙无物敛,狼藉横陈死人面”这样的惨状,也正是在这个阶段,他开始了《红楼梦》的评点工作。后期,黄小田因太平军战乱,举家踏上避乱之路,最终客死异乡。曹雪芹备极风月繁华之胜而又跌落尘埃,才能作《红楼梦》,黄小田遭逢乱世能做出谈论“盛衰之际”的评点文字。在这方面,评点家黄小田与作者曹雪芹颇有知音之叹,也让我们看到评点家个人经历与时代大背景在小说评点中发挥的作用。
黄小田对于《红楼梦》行文情节的不接榫之处也勇于质疑,比如第九回闹学堂内容,黄小田就认为与小说的整体内容无关系,是累赘笔墨,“此回绝不关系全书,何必如此细写?乃《红楼梦》之累笔”。这一说法不无道理,第九回文字确实存在与小说整体风格不够一致的问题。再有,黄小田还认为“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这段逻辑不通,也是败笔。黄小田评点说:“宝玉之于黛玉,紫鹃知之深矣,何必试之?且云黛玉决意回去,打点还东西,宝玉如何肯骤信而一病至此?殊非情理所有,此作者败笔。”这一点出于情节合理性的思考则是见仁见智,黄小田的这种质疑,与他一贯偏于社会性世俗的评论思路有很大关系,因此较难以接受《红楼梦》中强调“至情至性”的情节或人物。
另外,后40回虽为续书,但并没有打断黄小田对全书人物认识的整体性,这一点与很多评点家的表现也不同。不少评点家因为对原作者的推崇和对小说原意的追求,而往往对后40回的情节走向和人物性格大加批评,甚至排斥无法接受。后40回中,黛玉这个形象充盈着浓重的悲剧色彩,她怀着对宝玉的爱情,在无望的等待与无情的现实中挣扎,逐步走向绝望与死亡。黄小田注意到了后40回重点展现了黛玉压抑不住的爱情心事。第九十六回,黛玉又因听闻钗玉婚事而惊迷本性,一迳走入宝玉房中,两个痴心而迷惑的人相对,爱情的秘密脱口而出,黄小田据此评道:“当日园中误以袭人为黛玉,即此语也。今日才得当面说出,然黛玉仍如不闻,两人之心,依然莫得。至此时丑态固贾母、贾政、王夫人酿成,黛玉亦死有余愧也。”这里,黄小田对人物的评价是将后40回内容视为小说的一部分而进行的判断,并且带有一贯的社会道德判断的特点。
我们看到,黄小田都是出于对两部作品的由衷喜爱才着手进行评点工作的,但其站位还是略有差异。对于《红楼梦》,黄小田始终有所隔膜,就如前文所提到的在人物评论上表现出的局限,可以见出,黄小田并不擅长处理《红楼梦》所独具的超越常情常理的深层内涵。黄小田虽然认为《红楼梦》是“从来未有之小说”,但也还是对它有质疑,虽然这种质疑并不一定都不合理,但也部分地体现了黄小田对《红楼梦》理解的问题。黄小田对《儒林外史》的接受则更加全面而不加保留,对待《儒林外史》有更多偏爱或更深理解,这或许也与《儒林外史》的内容风格与黄小田本人的身份性格和个人能力更为契合有一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