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与传播的多元化

三、接受与传播的多元化

《红楼梦》在辗转流传的过程中经历了种种坎坷,从而形成了复杂的版本系统。《红楼梦》的版本系统,一般认为可以分为两个系统:一个是80回脂本系统,另一个是刻本系统。抄本大多附有脂砚斋评语,故抄本又称脂本或脂评本。脂评,又称脂批,就是指抄本中脂砚斋、畸笏叟等人在抄本上写的批语,内容涉及小说的艺术成就、思想价值等多个方面,尤其重要的是批语中透露了很多关于作者生平、小说创作过程的重要资料,使得脂批具有了不同于其他评点文字的独特史料价值,因而深受研究者重视。脂批用笔有朱有墨,分总批、眉批、夹批、双行小字批、回后批等多种形式。刻本系统主要是指程伟元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五十七年(1792年)先后将前80回和高鹗所补的后40回合在一起,用活字排印了两次,书名《红楼梦》,形成了一系列120回的排印本系统。乾隆五十六年的刻本称为“程甲本”,乾隆五十七年的刻本则称为“程乙本”,这是刻本系统中最重要的两种本子,刻本系统中的其他版本都是由这两个本子衍生出来的。

在刻本出现之前,《红楼梦》以抄本的形式流传于世,这已是学界达成共识的认知。当时,《红楼梦》抄本非常受欢迎,且价值不菲,程甲本程伟元的序言曾描述:“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红楼梦》在传抄的过程中,形成了不同的抄本体系,一般列为甲戌本、庚辰本、己卯本、王府本、列藏本、舒序本、戚序本、梦稿本、靖藏本等,这些抄本都附有脂砚斋等人的批语。在刻本系统上,主要为程甲本和程乙本,为了增加销量,书商也在刻本上附加批语,就有了东观阁本、王评本、王姚合评本、三家评本等不同版本。有清一代至解放初,带有评点的刻本是《红楼梦》传播的主流。现当代,《红楼梦》抄本重新进入研究者视野,随后推出了几种以抄本为底本的通行本,其中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简称“新校本”)为代表,此版本即以庚辰本为底本,从现当代来看,抄本在读者阅读中的影响更为强大。

《红楼梦》的卓越品质决定了它在中国大受欢迎的局面,自产生之后,尤其是1792年程伟元、高鹗补齐120回并且刊刻发行之后,小说的传播范围不断扩大,影响不断增强。有人曾说“士大夫几于家有《红楼梦》一书”,有人记述见闻也说在乾隆、嘉庆年间,京城人家案头都必备一本《红楼梦》,甚至有记载称《红楼梦》已经达到了“家弦户诵,妇竖皆知”的程度,这些说法虽然比较夸张,但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红楼梦》在清代社会的影响力,尤其是士大夫知识分子对它的喜爱重视程度。

当时的人们对于《红楼梦》大多较为推崇欣赏,颇多溢美之词,称其为“小说中无上上品”“小说家第一品”,等等,某些说法甚至有点言过其实,比如“《红楼梦》彻首彻尾竟无一笔可议”,这大概也算是大家对《红楼梦》偏爱的一种体现吧。也正是基于这种喜爱和对《红楼梦》未尽之意发表意见的欲望,随着程甲、程乙本《红楼梦》的刊刻问世,若干欲“断碑得原碑,缺谱得全谱”[3]的续书随即应运而生,一粟《红楼梦书录》计有《后红楼梦》《秦续红楼梦》《绮楼重梦》《红楼复梦》《续红楼梦》《红楼圆梦》《红楼梦补》《补红楼梦》等,共32种[4]

续书只是代作者言说、为自己圆梦的方式之一,除此之外,模仿亦是常见的致敬之路,由此,模仿《红楼梦》人物、情节、结构等的仿作也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红楼梦书录》附了一些《红楼梦》仿作,有《镜花缘》《品花宝鉴》《花月痕》《青楼梦》《海上花列传》《儿女英雄传》《水石缘》《梅花梦弹词》等21种之多。这个附录虽然并未穷尽早期的《红楼梦》仿作,我们还是能从中看出仿作中的才子佳人小说居多。由此可见,《红楼梦》作者虽然开宗明义即表明了对才子佳人小说“千部共出一套”模式的摒弃,但言情内容仍然是《红楼梦》中被关注被模仿的重点。

同时,人们也因为喜爱而就《红楼梦》的人物、情节、主题、结构等展开讨论,发表看法,而且如果意见不合甚至会争执起来以至于演变出“几挥老拳”的火爆场面。晚清的邹弢、许伯谦二人就有一段因谈红而起的趣闻。邹、许本是朋友,经常一起议论谈讲,谁知二人却因为《红楼梦》中林黛玉、薛宝钗的优劣问题争论不已,分歧严重,一方拥林,一方尊薛,而且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几乎拳脚相向,虽然在朋友的排解下作罢,却因此“誓不共谈红楼”。后来二人再见,依然各持己见,只好“一笑而罢”。

如果说邹、许二人还能够“一笑而罢”,让情感的投入保持在理智的范围之内,那么有些读者对《红楼梦》的狂热喜爱则远远超出了理智的范围。据记载,常州的一个“士人”非常喜欢读《红楼梦》,看到动情之处经常长叹挥泪,伤感喟叹,逐渐影响到饮食健康,如此一段时日,最后竟然精神恍惚,心血耗尽而死。更有甚者,《耳食录》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

近时闻一痴女子以读《红楼梦》而死。初,女子从其兄案头搜得《红楼梦》,废寝食读之。读至佳处,往往辍卷冥想,继之以泪。复自前读之,反覆数十百遍,卒未尝终卷,乃病矣。父母觉之,急取书付火。女子乃呼曰:“奈何焚宝玉黛玉?”自是啼笑失常,言语无伦次,梦寐之间未尝不呼宝玉也。延巫医杂治,百弗效。一夕瞪视床头灯,连语曰:“宝玉宝玉在此耶!”遂饮泣而瞑。

这位纯情的少女竟然因为沉迷于小说的悲剧情节而不治身亡,实在让人悲叹惋惜。像上文这样读红楼入迷而亡的故事还有一些,它们的真实程度都有待商榷,其中不乏杜撰或夸张的成分。抛开这些讲故事者的动机与目的不谈,故事本身其实从一个侧面说明《红楼梦》巨大的艺术魅力感染了当时的读者,在他们的心灵深处引起了巨大震动。正因为《红楼梦》呼唤着人们内心深处被压抑已久的情感,使读者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所以引起了一些人的恐惧和排斥,有些人力劝世人不要读《红楼梦》,称《红楼梦》为“诲淫之甚者”,有人干脆就恶毒地攻击《红楼梦》,诅咒小说的作者,说曹雪芹因为创作《红楼梦》罪孽深重而在地狱受尽苦楚,甚至有人“创造性”地提出应该把《红楼梦》移送海外,以此报复西方国家向中国贩运鸦片所造成的毒害。如此种种滑稽无聊的言论只能显示这些假道学的软弱无力,只能是留作后世的笑柄,不足以动摇《红楼梦》在读者心目当中的地位,也不足以影响《红楼梦》的广泛传播与研究的逐渐形成发展。而且据研究者考证,虽然当时江浙地区存在对《红楼梦》的禁令,但只是地方行为,并不代表中央政府的态度[5]

说起《红楼梦》传播过程中最显著的影响,则是因其而诞生了一门显学——红学。关于“红学”这个称呼的由来,流传着这样一个小故事。

华亭朱子美先生昌鼎,喜读小说,自言生平所见说部有八百余种,而尤以《红楼梦》最为笃嗜。精理名言,所谭(谈)极有心得。时风尚好讲经学,为欺世俗计,或问:“先生现治何经?”先生曰:“吾之经学,系少一横三曲者。”或不解所谓,先生曰:“无他,吾所专攻者,盖红学也。”

这位先生实际上开了一个字谜式的玩笑,“经”字的繁体是“經”,去掉“一横三竖”正好是个“红”字,华先生用这样一种戏谑的口吻表达了对《红楼梦》的钟爱之情。

不管“红学”这个称谓是如何而来,《红楼梦》日益引起学者士大夫的研读热情则是不争的事实,“京朝士大夫尤喜读之,自相矜为红学云”。虽然此时大家说起红学可能还怀有一定的游戏心态,却已经为以后的红学打开了一扇门。最初的讨论是源自读者们对《红楼梦》的喜爱,还没有进入真正自觉的学术研究领域。但随着研讨问题的深入,研究《红楼梦》发展成为一门专学,逐渐为学人所重视,“红学”变得名副其实起来。

从早期的简单片面到后来的包罗万象,从早期的只言片语到后来的专文专著,从早期的口头议论到后来的文字书写,经过了游戏文字式的研读评赏到严肃学术的转变后,认真研究《红楼梦》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众多红学流派。从历史分期看,大致有早期的题咏派、评点派,风靡一时的索隐派,随后独占鳌头的新红学和解放以后的红学研究。从脂砚斋在抄本《红楼梦》上写下脂批开始,红学发展也已经走过了几百年的历程,研究的内容涉及面相当广泛,主要包括艺术理论研究、人物研究、版本研究、成书研究、作者及家世研究、红学史研究、翻译传播研究等多个方面,具体涉及的问题更是包罗万象、形式多样,大到追寻大观园的地址,小到研究女孩子是大脚小脚;既有人执着于追寻“微言大义”,也有人着眼于诗词歌赋;有总揽全局的主题研究,也有攻其一点的专题探讨。

有趣的一点是,由于《红楼梦》在大众中的影响力非同凡响,某些红学论争往往会在社会范围内产生巨大反响,甚至带动一定时期的文化潮流,最近的一次红学热潮就是2005年缘起于关于刘心武“秦学”的论争。红学这种备受关注的状况带来了压力,也带来了动力,很多研究者把毕生的精力用于专门研究《红楼梦》,推动红学进步,一大批时代精英包括王国维、胡适、蔡元培、俞平伯、王朝闻、冯其庸、李希凡等人都曾把自己的智慧与精力献给红学。正是一代代学人通过自己的不断努力探索,红学才逐渐走过了最初肤浅随意的状态,从随意点评到有理有据,从零散纷繁到系统完备,从感性铺叙到理性升华,开始建立起了科学化、系统化的红学研究体系。延至当代,红学继续有条不紊地向前发展着,虽然面临着来自信息时代经济社会的多方挑战和质疑,但相信“说不尽的《红楼梦》”仍然会继续说下去。

我们看到,在新时代对《红楼梦》的接受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和表现。2013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发布的“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红楼梦》竟然高居榜首,同榜不乏经典名著,在“浅阅读”“快阅读”“碎片阅读”甚至“读图”的时代,大众已经没有耐心欣赏《红楼梦》的诗情画意了,但《红楼梦》真的被大众抛弃了吗?先搁置这个问题,我们来看看另外一些有趣的事实,在适应大众阅读习惯的网络文学中,以《红楼梦》为题材的同人小说层出不穷,数量巨大,另有更多数量的仿作出现,网络古言小说无论优劣都多少要模仿《红楼梦》中的语言或桥段,甚而至于直接抄袭。其中借鉴较为成功的作品极受读者追捧,《琅琊榜》《甄嬛传》《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以下简称《知否》)等都有《红楼梦》的影子。这时,我们发现《红楼梦》依然是中国大众阅读不可或缺的经典,只不过它的出席换了方式,在众里寻他千百度后,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还是《红楼梦》给了大众阅读最深层的滋养和哺育。无论是红学还是《红楼梦》的大众普及都已经迎来了新的时代,不变的是,《红楼梦》依然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

《红楼梦》自问世以来,不仅在国内受到大众读者的欢迎,它也真的漂洋过海,远播域外,至今已经传播到多个国家,翻译成多种语言。《红楼梦》的传播和外译并没有作为所谓的精神“鸦片”,反而成为文化传播的使者,成为外国读者了解中国的一个窗口。从1793年《红楼梦》自浙江乍浦港出海传入日本开始,《红楼梦》的域外传播之路绵远流长,“不仅传入了日本、朝鲜、越南、泰国、缅甸、新加坡等亚洲国家,而且它于19世纪30年代开始流传到了欧洲的俄国、德国、英国、法国、意大利、希腊、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荷兰、西班牙等国家”。《红楼梦》现已翻译成24种语言,共155个译本,全译本36个。仅就英译本来看,自1816年英国传教士、汉学家马礼逊(Robert Morrison)首开译红先河,已发现32个英译片段、12个节译本和4个全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