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对曹雪芹创作的影响
艺术家的人生经历,尤其是一些常人难以体验到的特殊经历,不但丰富了艺术家的人生阅历,为其创作提供原料,而且也对艺术家认识社会、体悟人生,对他的创作思想、美学观念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曹雪芹降生的时候,曹家已经走过鼎盛时期,开始走下坡路,不过曹家毕竟在江南历经数十年,根基深厚,曹雪芹的童年应该还是衣食无忧,比较幸福的,“秦淮旧梦”可能是他坎坷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然而一场剧变很快降临了曹家,一夜之间,大厦倾颓,曹雪芹由一个“温柔富贵乡”中“饫甘餍肥”的富贵公子沦落为遭人白眼、生计无着的罪臣之后。这场天崩地裂式的剧变对他人生道路、思想性格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其影响也鲜明地反映在他的创作中。在《红楼梦》中就有直接反映这方面内容的情节,比如江南甄家被抄家后偷偷向贾家转移财产,贾政办理漕务任上因家人门吏贪污受贿而被参等。当然,家族剧变的更深层影响不在某些情节的偶合,而在审美思想和创作理念方面。
第一,《红楼梦》中充满了对世事的了悟与人生如梦的慨叹,这是曹雪芹曾经丧乱而产生的痛苦真切的人生感悟。曹雪芹经历过曹家兴盛的繁华岁月,也目睹亲历了曹家被抄的惨祸。在这场大变故中,贫富、荣辱的顿时易势,将社会的复杂、世态的炎凉、人生的曲折坎坷非常浓缩地展示在他面前,使他过早又异常深刻地体会到了人生无常、世事莫测。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年时代那场非同寻常的惨祸不但没有因时间的洗刷而褪色,反而越来越明晰起来,往昔的繁华旧梦、家遭剧变的惊恐畏惧、亲人罹难的惨状、被抄家后的人情冷暖时时刺痛曹雪芹的心,满怀着常人难以承受的“奇苦极郁”,曹雪芹投入《红楼梦》的创作之中,他把自己由亲身经历生发出的人生如梦的感慨和喟叹融入自己的作品,传达着他对现实、人生、社会、历史的深刻体验和思索。其中有饱经人世沧桑之后产生的荣久必枯、兴久必衰的哲理性观念,有荣辱祸福顿时易势而带来的往事不堪回首的失落感和穷通有命、浮生如梦的幻灭情绪,有对韶华易逝、青春虚度的感叹,由此他写出了“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这样的诗句以及《好了歌》《好了歌解》那样的文字,在看似超脱虚无的表述背后隐藏着“字字看来皆是血”的强烈感情。曹雪芹借用的“梦、幻、色、空”等概念和当时盛行的佛教禅宗有关,但是与佛家教义中的“空无”不同,曹雪芹所说的“空”是“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是经受了残酷现实洗礼后总结的经验之谈和人生感悟,并不是对现实、对人生的真正否定和厌倦,并不是真的看破红尘。“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不过是心理极其痛苦的曲折反映,在冷静理性的思考背后是曹雪芹痛苦挣扎的灵魂和他对现实难以忘情的执着和热爱。
第二,家庭的沧桑剧变赋予了曹雪芹独特的审美眼光,他一反传统的大团圆模式,以悲剧结构全书。《红楼梦》判词、脂批以及行文的种种线索表明,曹雪芹要写作一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虽然这位伟大作家过早逝去,未能写完全书,但是就他创作的前80回来看,气氛已经是日趋萧索,小悲剧不断,随之将大故迭起。在《红楼梦》之前,中国文学史中很难找到一部纯粹的悲剧,即使《窦娥冤》《西厢记》《牡丹亭》这样的优秀作品也都加了一条光明庸俗的尾巴,其他的才子佳人小说更是俗不可耐,不外乎“小姐赠金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俗套和“金榜题名”“奉旨完婚”的大团圆结局。传统的大团圆模式和中国人追求完满团圆的审美心理密切关系,这种传统的审美心理普遍存在于中国大众中,进而也影响了一代代的创作者,他们倾向于给故事一个美满的结局,虽然这种处理有时候显得勉强,甚至影响作品的艺术效果,但确实能给人们一种在现实中寻找不到的慰藉。由于特殊的生活经历尤其抄家惨祸对曹雪芹的影响,使他的眼光与世俗不同。现实的沉重打击让曹雪芹比一般人清醒,他不认同传统的结构模式,更无意于编织缥缈美丽的故事迎合世人的梦想。历历往事带给他绵绵不尽的深哀剧痛,也让他跳出了一般人那种粉饰现实的自欺心理,他要做的是把陈年的伤疤撕开,让愤怒的鲜血流出来;他要做的是揭开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生活千疮百孔的本来面目;他要做的是写出“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树倒猢狲散”的真正悲剧。对他来说,这种震撼的悲剧才真正有意义,真正能体现他的创作意图,也真正能传达出他对社会、人生、历史深刻而复杂的见解。由此,我们看到了一部不同以往的悲剧作品,它一反中国读者数千年形成的接受心理习惯,以其真实深沉发人深省,为中国小说带来了一次历史性的突破。
第三,家庭的剧变、身份地位的升沉使曹雪芹的思想充满矛盾,这矛盾也渗入了他的作品《红楼梦》中。曹雪芹出生在一个包衣出身的近臣家庭,本应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但因“遭巨变,家顿落”,从统治阶层中被排挤出来,无可归依。作为官宦家庭的宠儿,对逝去的繁华他怀恋惋惜,甚至产生“补天”的幻想、“无才”的惭恨;作为统治阶层的弃儿,对现实的冷酷他有深切的感受,对纷繁复杂的矛盾他有清醒的觉察。抄家的惨祸以及日后的沉沦经历既给了他洞察世事的眼睛,也给了他追悼伤怀的枷锁。在“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窘境中,在“卖画钱来付酒家”的贫寒生涯里,在“日望西山餐暮霞”的日复一日的嗟叹声中,他时时流露“步兵白眼向人斜”的狂态,却也难免有“废馆颓楼梦旧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的伤感愤懑,这种矛盾的心绪也为《红楼梦》奠定了一种特殊的情调。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既对当时社会的黑暗、腐朽与罪恶以及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贵族世家的种种丑行进行了揭露,又在贯穿全书的对贵族家庭奢华生活的描写中流露出一种欣赏追怀的情思,对四大家族日益凋敝“运终数尽”的发展趋势流露出惋惜之情;既通过他所心爱的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对封建正统思想、伦理道德作深刻批判,又没能让主人公对封建思想的束缚作彻底的决裂;既歌颂了那些敢于与命运抗争的女儿们的高贵品质,又以宿命来解释他们的悲剧结局;既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贾府为纯洁善良的女儿们安排了“大观园”这样的人间乐土,又不得不把理想的天国放在虚无缥缈的太虚幻境……总之,家遭剧变的经历深化了曹雪芹对社会人生的认识,使他不仅开始憎恶自己曾经置身其中的封建营垒的黑暗和残酷,而且开始否定和摈弃维系这个“天堂”的社会制度。他的好友在诗中称赞他的那种兀傲纵酒的洒脱风貌,在一定程度上就包含着对世俗礼教的蔑视和挣脱封建羁束的叛逆精神。然而,他的叛逆是有限度的,他无法超越自身局限,也无法超越时代。虽然家庭已经败落,但是他在心理上对于往昔的繁华还怀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红楼梦》中那种半是忏悔半是怀恋的挽歌式情调正是曹雪芹思想和情感复杂性的体现。
第四,抄家的惨祸使曹雪芹的生活境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引发了他对社会人生多方面的思考和求索。世事无常让他深感命运难以把握,人生坎坷使他深味世道艰辛。往昔岁月不堪回首,然而他仍怀深深的追怀与眷恋。残酷的现实已经把他抛到了困顿的深渊,地位的变化封死了他飞黄腾达的道路。他不可能也不愿意走世俗之路。瞻望前程,他感到茫然,不知道归宿在何处。四处碰壁的灵魂也曾向老庄哲学和佛学思想寻求庇护和片刻的宁静,然而这并不能真正医治心灵的创痛。升沉冷暖、盛衰聚散、贫富荣辱、哀乐穷通……使他不断思考,不断否定,不断徘徊,又不断求索。这一切都灌注于他所构筑的形象体系,特别是主人公的人生道路与命运、结局之中。贾宝玉少年时代就不喜读书,鄙弃功名,鄙弃贵族家庭为他安排的读书上进、光宗耀祖的人生道路;他蔑视传统儒家的纲常名教,把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者称为“国贼禄蠹”;他厌弃“富贵荣华”,对于大家族繁华表象下的丑恶龌龊有一定认识;他向往自由,追求平等,扬弃等级观念,与身份低贱的琪官、柳湘莲等人交好;他尊重女性,尊重个性,对被压迫被奴役的女奴们付出了真挚的同情与关怀;在爱情上他更是不顾礼教的羁绊,不相信什么“金玉良缘”的鬼话,执着追求和黛玉在思想一致基础上的爱情……虽然礼教的束缚一步步加强,曾经欢乐喧闹的大观园渐渐萧索寂寥,众多女儿风流云散命运堪伤,就连贾宝玉最珍视的爱情也以黛玉的逝去而告终,但是他依然坚持不与世俗合作的态度,最终选择了“悬崖撒手”出家为僧的道路。
总之,《红楼梦》中的主人公形象的塑造以及诸多人物的命运和悲剧结局都寄托着曹雪芹的情怀与爱憎,凝聚着他的人生感悟,反映着他对社会人生求索的轨迹。曹家被抄只是瞬息万变的封建官场中平常而又平常的事件,但是它却有着不平凡的意义,它改变了一位伟大小说作家的一生,也对传世巨著的诞生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这场惨祸既给曹雪芹带来了巨大的不幸,又使他极其幸运,多少叱咤一时的帝王将相、名公巨卿都随风而逝,湮没无闻,曹雪芹却因一部《红楼梦》永远地被人们记住。
【注释】
[1]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鲁迅作品精选》,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7页。
[2]本书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此后不注。
[3]一粟《红楼梦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87页。
[4]一粟《红楼梦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86~144页。
[5]樊志斌《论清代〈红楼梦〉的传播与部分江浙士绅和旗人官员的“禁红”行文——兼谈王文元所谓的“红学非学术”》,《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
[6]本节所引用《楝亭集》中作品均出自曹寅著、胡绍棠笺注的《楝亭集笺注》,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
[7]鲋鱼即鲫鱼,《庄子·外物》:“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矣!’”
[8]参见曹寅著、胡绍棠笺注《楝亭集笺注》,前言。
[9]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563页。
[10]李渔《闲情偶寄》,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版,第137页。
[11]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518页。
[12]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2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