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评家共鸣
小说的艺术创作,尤其是行文章法和人物刻画,是小说评点研讨的重点。王伯沆对王希廉此方面的一些重要论述多有欣赏,表达了褒扬赞赏之情。二人之间的共鸣体现了这两位评点家眼光的默契以及在一些问题上的集体性共识。
首先,王希廉在《红楼梦》的行文布局上的分析眼界豁达,体会深刻,具有大局观,对此后来者王伯沆极为赞赏。比如,王希廉评说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减头绪”功能,认为:“宁荣二府,头绪纷繁,若于后文补叙家世,竟不知该于何时补叙……妙在借冷子兴在村肆中闲谈叙及,且将林、甄、王、史各亲戚参差点出,既有根蒂,又毫无痕迹,真善于点题者。”王伯沆评道“有眼”[7]。王希廉对于行文中起承转合的具体分析,揣摩入微,体现了小说作者创作的文法精髓,并且时有创见。王伯沆认为王希廉的评点细腻有眼光,道出“行文妙处”,“入细”“有手眼”。比如第十四回,秦可卿去世,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其中又夹写她处理荣国府事务,王希廉就此评说:“在宁府办事,夹写荣府巨细诸事,足见凤姐部署裕如,不慌不忙,然皆是有余气象。”王伯沆赞其道出“行文妙处”。再有,第十回,王希廉品味闹书房一节的收束手法,将作者行文构思的细腻用心娓娓道来:“金荣大闹书房一节,若竟不再提,则九回书直可删却半回。若从贾璜之妻告诉发觉,便难于收拾。今借秦氏病中,秦钟诉知,秦氏气恼,转从尤氏口中告知金氏,令金氏不敢声言,随即扫开,真是指挥如意。”王伯沆赞曰:“此评入细。”第十七回,王希廉评价“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情节安排的巧妙之处,道:“大观园工程告竣,若只请贾政一看,毫无意味。今以联匾为题,则此一看为最要紧之事,不徒为游玩起见。而各处亭台楼榭、殿阁山水,即可挨次细叙,不觉烦琐。非善于叙景者,不能有此想。”王伯沆赞同:“此评极有手眼。”
另外,王希廉对情节内涵的讲解,也得到了王伯沆的呼应。如第四回评葫芦案一段情节,王希廉谈小沙弥为贾雨村讲说四大家族之厉害关节,云:“葫芦庵小沙弥断案,说尽仕路趋炎情态。”王伯沆评价说:“此语透。”无独有偶,在这一处好几位评点家都不约而同地发表了讽时骂世的类似评语,如脂批云:“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8]黄小田云:“‘护官符’三字,今日亦复如是,但不敢公然立此明目耳。”[9]可见对此段情节的社会性内涵,评点家们虽然因时空间隔无法互相交流参证,却有着基本一致的看法,形成了集体性共识。
再有,在人物立意上,王希廉的不少独到看法得到了王伯沆的重视和支持。王希廉在第五回明确了黛玉、宝钗二人在宝玉心目中的位置,用语精当:“黛玉是宝玉意中人,宝钗是宝玉镜中人。”“意中人”较好解,道出了黛玉在宝玉爱情世界中的独一无二地位。而“镜中人”也是传统文学尤其诗词中常见的意象,无论李煜的“江山看不尽,最美镜中人”,还是宋词中的“花似镜中人,不堪衰老”,抑或后来王国维的“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此意象,既包含着镜中美人的赞誉自赏,也指向了韶光易逝的虚幻哀怨,美则美矣却独守空闺韶华虚度的“镜中人”形象与宝钗形象关合恰切。王伯沆表示了赞同:“此言不浅。”更有趣的一点是,在对钗黛二人的具体看法上,王伯沆与王希廉其实是截然相反的,后文会有详述。在具体的人物点评中,对于王希廉的一些精彩点评,王伯沆也表示了认可。比如,第四十六回,贾母因贾赦欲强逼鸳鸯为妾而迁怒王夫人,一时王夫人有口难辩,众女眷纷纷避嫌退散,唯有探春婉转为嫡母解说,王熙凤顺势凑趣,二人将震怒的贾母劝解开来,也缓和了冷凝的气氛,王希廉评道:“探春劝贾母,开脱王夫人;凤姐派贾母不是。一个劝得有理,一个派得有趣,真是善于劝解者。”王伯沆认为“雪翁此评极佳”。
王伯沆甚至还会在王希廉的评论之后附和并顺势稍作升发,更为两位评家的隔空对话增添了和谐的色彩。第十二回,王希廉评价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手段,说:“不但极写凤姐之刁险,且以描其平日钟情之处,亦必如此引盗入室。”王伯沆进一步发挥,评价社会风气说:“近日谈恋爱者大率如是。”第四十二回,王希廉评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盛况,并最终将这段描写的重点落在后文刘姥姥救巧姐的伏笔上,道:“刘老老此次进荣府,衣服银两满载而归,是伏后来老老家中借此宽裕可以藏巧姐地步,不是呆写荣府念旧乐施。”王伯沆借着王希廉的评语议论一番,认为刘姥姥救巧姐这一结果来自双方努力,既仰仗刘姥姥的报答义举,也是贾府的积德福报。他说:“贾府怜贫惜老,真是难得,非积善之家不能周至动人至此也。此评以为伏巧姐藏留地步,不知天下有受人大恩其后落井下石者甚多。老老竟能拯巧姐于危,固是老老不负贾氏,亦贾氏慈厚待人之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