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绘画理论术语的引入

三、传统绘画理论术语的引入

在小说评点中引入绘画术语并非脂批作者的创见,在以前的诗文评点或小说评点中沿用已久。毛氏父子在评点《三国演义》中有一段文字:“《三国》一书,有近山浓抹、远树轻描之妙。画家之法,于山与树之近者,则浓之重之,于山与树之远者,则轻之淡之。不然,林麓迢遥,峰岚层叠,岂非于尺幅之中一一而详绘之乎?作文亦犹是已。如皇甫嵩破黄巾,只在朱隽一边打听得来;袁绍杀公孙瓒,只在曹操一边打听得来……只一句两句,正不知包却几许事情,省却几许笔墨。”这段话将作文方法与绘画方法的讨论互相联通起来,使小说评点具象化,非常具有想象力。不过,仔细考察下来,在小说评点中真正广泛使用绘画术语和画论内容的还是脂批,而这种现象之所以能出现在脂批中,则要从作者、文本和评点者两个层次来讨论。

除了这种以绘画题材中的熟悉内容比附小说人物的批语外,评点者也将绘画的技法直接借用来形容人物描写的方法。这部分绘画术语在以前的小说评点中非常少见,基本源于脂批对中国画论的独特发挥,或者即使前人提过类似说法,也并不突出,直到延及脂批才得以发挥出重要作用。这些绘画术语被直接借用过来,由绘画领域所代表的含义衍生出文学批评中的特殊含义。

第八回,在宝玉与詹光、善聘仁两位清客相遇叙谈一小段有甲戌夹批:“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迹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再有,第二十一回,湘云见到宝玉束发红绦上四颗珍珠曾丢掉一颗,问起根由,黛玉插了一句话:“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庚辰本夹批为“纯用画家烘染法”。烘染是指为了突出画面主体形象而对物象周边空间进行大面积渲染,宋代李成撰《山水诀》有“烘染过度则不接,辟绰繁细则失神”[24]。而淡色烘染等术语主要侧重用墨的浓淡,所谓“墨色之中分为六彩。何谓六彩?黑、白、干、湿、浓、淡是也”[25]。淡在其中占有重要地位,清人邵梅臣在其著作《画耕偶录》中说:“昔人妙论曰:‘万物之毒,皆主于浓,解浓之法曰淡。’淡之一字,真绘素家一粒金丹。然所谓淡者,为层层烘染,由一道至二道,由二道至三至四,淡中仍有浓,有阴阳,有向背,有精神,有趣味。”脂批使用此术语正是抓住了烘染的衬托渲染效果与淡染那种看似平淡实则蕴含无穷变化的特点,泛指简单而含义微妙的行文笔触。前一条脂批指出用淡然的笔调写出了宝玉在面对清客夸张得有些肉麻的巴结时显露的贵公子气度,后一段脂批则指出,虽然尖刻的语言依然是黛玉的口气,但是也衬托出宝玉平常的习惯做派。

再有第七回,周瑞家的奉命为各位小姐送绢花,房间内外的人员分布错落有致,几个小丫头在抱厦内听呼唤,大丫鬟司棋、侍书正掀帘子出来,迎春、探春在内房窗下围棋,惜春则在另一边屋里与智能儿游戏,甲戌本批语:“用画家三五聚散法写来,方不死板。”第三十八回,螃蟹宴后,大观园众人三三两两,或赏花,或钓鱼,意态各不同,己卯本有评道:“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画家有孤耸独出,有攒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图。”“三五聚散”或“攒三聚五”都是绘画术语,清初汪之元《天下有山堂画艺》有“苔宜攒三聚五,不即不离,过多则石不显,必须恰好,不多不少之间” [26],这里是指人物群体描写的时候,分布错落得恰到好处。

《红楼梦》第二十四回,写到贾芸往舅舅卜世仁家借银不成,反遭排揎,卜世仁艳羡地对贾芸说:“……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在此庚辰本有批道:“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背面傅粉”就是绘画中的“陪垫法”,指的是在绢或者纸的背面先打上粉底,然后再作画,从而起到衬托正面画作的效果。脂批此处借用实际指衬托之意,以叙说他人之巴结得意,衬卜世仁之势利嘴脸。早在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时就已经使用了类似的术语来表示衬托,尤其是反衬,《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李逵直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杨雄糊涂”。就连《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黛玉评赏史湘云的菊花诗时也说:“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可见,“背面傅粉”已经不再局限于绘画领域,而是在当时的艺术批评中使用较为普遍的评点用语。这些绘画术语在脂批使用之前已经被引入了文学评点主要是小说评点的语言之中,有了其在小说评点中特定的有别于画论术语的内涵,脂批在运用这些术语进行评点时更多地体现了对文学评点传统的传承发展,而非直接对中国画论的吸收借鉴。

再如“白描”,本是中国传统绘画的基本技法,指纯用墨线勾勒以表现物象,它来源于古代的白画,“世以水墨画为白描,古谓之白画”[27],后来是北宋的李公麟将其发展成一种独立的绘画样式,李公麟也被后世赞为白描圣手。清人松年在《颐园论画》中把中国画白描传神的特点概括为:“中国作画,专讲笔墨勾勒,全体以气运成,形态既肖,神自满足。”把这一绘画术语引入文学评论善加利用的是张竹坡,他认为“读《金瓶梅》当看其白描处”,“描写伯爵处,纯是白描追魂摄影之笔”,“金莲妒口,又白描入骨也”。“白描入化也”,简笔勾勒把人物刻画得“俨然纸上活跳出来,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在张竹坡的阐释下,“白描”的含义变得宽泛,指用简练的笔墨,摒弃繁复技巧,刻画鲜明生动的人物场景等。脂批对“白描”的运用则明显传承了张评的精髓。《红楼梦》第六回写凤姐用餐场面,只简单叙述几句已把贵族之家的规矩制度与富丽豪奢彰显出来,此处有王府夹批云“白描入神”。第二十四回,宝玉吃茶,小红倒茶一段文字简洁清丽,生动传神,庚辰眉批道:“怡红细事俱用带笔白描,是大章法也。”

画论语言内蕴丰富的特点在脂批的运用中得到了深刻体现,也反过来说明了将画语引入小说评点的适应度和可行性。前文已经列举了许多内涵丰富的绘画术语,虽然基本都不超过十个字,但任何一条的来龙去脉都可以挥洒成一篇长文。不仅如此,就连脂批中简单的以打比方的方式带出的画论典故也是内容丰富、牵涉颇广的。比如第五十二回回末总评有“中一段写黛玉与宝玉满怀愁绪,有口难言,说不出一种凄凉,真是吴道子画顶上圆光”。关于“吴道子画顶上圆光”这一典故,沈括《梦溪笔谈》有记载:“《名画录》:‘吴道子尝画佛留其圆光,当大会中对万众举手一挥,圆中运规,观者莫不惊呼。’画家为之自有法,但以肩倚壁,尽臂挥之,自然中规。其笔画之粗细,则以一指拒壁以为准,自然均匀,此无足奇,道子妙处不在于此,徒惊俗眼耳。”《名画录》指的是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此书引《两京耆旧传》:“吴生画兴善寺中门内神圆光时,长安市肆老幼士庶竞至,观者如堵,其圆光立笔挥扫,势如风旋,人皆谓之神助。”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也曾记载吴道子“弯弧挺刃,植柱构梁,势若风旋,不假界笔直尺”。可见这个典故意在赞叹吴道子绘画技艺的炉火纯青,而脂批此处借来是用以喻指小说作者描写手法的纯熟自然,如此批评的妙处在于短短几字即点出一段画史佳话,背后含义明白了然,在含义隽永之余还省掉了批评者冗长的解释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