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驯良民——袭人

一、温驯良民——袭人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第五回,袭人的判词中有一句“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枉”和“空”为“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带来了负面的信息,也预示了这个人物一生所求的虚妄。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袭人形象描写是非常节制的,映入读者眼帘的形象是这样的:“细挑身子,容长脸儿,穿着银红袄儿,青缎子背心,白绫细褶裙子”,样貌普通,穿着也普通,这个样子在贾府的丫鬟中不是特别突出的相貌装扮,给人的感觉清秀舒服。“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强调气质的温婉妩媚,放在袭人的气质样貌评价中,倒也算名副其实。

袭人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她以赤胆忠心服侍主子而得到一致认可。她全心全意地接受自己的人生角色,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因着贾母看她心地纯良,特将她赏赐给宝玉使唤,于是,袭人便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

当时的袭人在宝玉的生活和感情上就都占有重要的位置。她在宝玉身边照顾着宝玉的一应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可以说,每日与宝玉相处时间最长,最熟悉的不是贾母王夫人,不是宝钗黛玉,反而是袭人。袭人对宝玉的细心服侍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宝玉神色稍有不对,她马上察觉;宝玉出门,她会倚门盼望,归来晚了,更是会四处寻找打听。

小说的第六回,写了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这是贾宝玉进入青春期的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而与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就是袭人。而且这里交代到了,为什么一贯循规蹈矩的袭人做了这种事却没有任何的情绪波澜,袭人一贯认为贾母就是要将自己给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

袭人是个和顺忍让之人,对于主子的安排,她从来没有违背过,只要能服侍好主子,她能忍受痛苦和委屈。小说有一段细节描写,宝玉冒雨回到怡红院,敲门无人及时回应,及至袭人赶来开门,早已等得没好气的宝玉也没看开门的是谁,一脚就踢到了袭人肋上,当着许多人看着,作为在这个院子里第一得意的大丫鬟,袭人又羞又气又疼,可是终究忍下,只说没踢着。宝玉的奶妈王嬷嬷倚老卖老,借由头痛骂她“哄宝玉”“妆狐媚”等,她也只是委屈地哭。但是,袭人的忍让并不是窝囊无能,而是一种坚忍的表现,她自己也说“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

其实,袭人的心中自有“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她的目标也没有多高尚,却也是在她这个身份的可以期盼的最好的归宿,也就是日后宝玉侍妾通房的位置,这个暗地里的心思也是最为另一个丫鬟晴雯不忿与诟病的。

她上得王夫人、薛宝钗等主子的欢心,在同侪中亦人缘尚佳,鸳鸯、平儿等有实权的大丫头都是她的好友,怡红院中的另外两个得力的丫鬟麝月、秋纹等人更是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完全属于她的“嫡系”,对于晴雯,她也自信无论如何灭不过自己的次序去。家里丫鬟婆子对宝玉身边的人心怀妒恨,晴雯、芳官等都深受其害,独独待遇最好的袭人不仅较少是非,反而颇得众人的一致敬服,因此袭人得以牢牢占住宝玉身边的位子。

也正因为袭人的忠诚不忠诚不贰和恪尽职守的特性,还有她与宝玉关系的特殊亲密,使她会思虑很多别的丫鬟根本不顾及的问题。宝玉的不听教训、性情乖僻就是她最大的心病。她希望宝玉能够按照正统的社会标准要求自己,按照社会和家族的要求多学习经济事务,用功上进,追求科举功名之路。因此袭人对宝玉是时时规劝,不论正面进言还是旁敲侧击,简直用尽手段。甚至有一次,袭人家里要为她赎身,她本来已经坚决拒绝,但却并不说破,借此事向宝玉提出条件,只要宝玉能够用心功课,再不毁僧谤道、调脂弄粉、百无禁忌,她便永远留下来。宝玉当时满口答应,可后来依然故我,该怎样还是怎样。

事实证明,袭人根本无法改变宝玉的心性志向。宝玉爱在女儿圈中厮混的毛病更是让袭人无计可施。有一次,宝玉与黛玉、湘云早起共同梳洗,宝玉甚至用了湘云洗脸的剩水来洗脸,可以说毫不避嫌,袭人为此曾大发娇嗔,甚至罕见地与宝玉动了真气,但即使如此,宝玉还是没有什么改变。也正因为袭人对宝玉有这么多的思虑和维护,当她窥破宝玉与黛玉私自恋爱的真相后,又惊又惧,才忍无可忍地向王夫人做了一次大胆而婉转的进言:

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

袭人这番话说得很有策略,入情入理,似有所指又不着痕迹,一下子让把宝玉当成凤凰蛋来呵护的王夫人惊觉,也让王夫人彻底信任、倚重了这个贤良的袭人。这一切都源于王夫人已经看中了袭人,王夫人让王熙凤停了袭人的月例银子,然后从自己的月例银子中匀出二两一吊钱给袭人,其余东西,只要是姨娘们有的,袭人都有,不过还不从公中出,也一律从王夫人月例中出,这实际上给了她与姨娘一样的经济待遇,也向贾府上下昭告了袭人的内定姨娘身份。而且王夫人还跟袭人明确许诺:你保全了宝玉,“我自然不辜负你”。有了这样的保证,袭人自然更加心安理得,尽心尽力地行使自己的职责。

于是,袭人在贾府的地位直线上升,连管家奶奶王熙凤也高看她一眼,贾府宴会时不忘提醒给袭人送菜,贾母对袭人稍有嗔怪,王熙凤会帮忙遮盖解释;袭人回家探望病危的母亲,王熙凤也要亲自为她置备行装;袭人的母亲去世了,给了40两银子的抚恤,而赵姨娘的兄弟没了,才得了20两。如此抬举,在贾府的丫鬟里,恐怕除了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之外无人能及。而且连一向不与人过分亲密的薛宝钗也觉得袭人志气可嘉,屈尊与之结交。

同时,有了来自王夫人的看重,袭人也越发要自己尊重,不仅时时以宝玉最不屑的仕途经济、好学上进的言论在宝玉耳边不停灌输,与宝玉也不再如以往那般亲密无间,甚至晚上上夜这样近身伺候的事情都交给了晴雯,避嫌之意明显。这里要提一句,大家不要误解,袭人的做法并不是真的要和宝玉疏远,她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好好表现,要向王夫人传达一个信息,她没有去逢迎宝玉的所谓种种淘气,让自己更符合王夫人等人的道德标准,让自己求得一个在宝玉身边的长长久久的位置罢了。不过,袭人所做的一切以及王夫人对袭人的倚重,却让宝玉对她的感情真的日益疏远,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防范她。当宝玉被贾政痛打之后,想向黛玉致意,他送给黛玉的是自己用旧的帕子,是贴身之物,实际这就是私相授受了,这是逾越男女大防的事情,所以宝玉是先支开袭人了,让他帮自己向宝钗借书,再让晴雯帮自己传递东西。晴雯被驱逐,宝玉也曾怀疑袭人在其中起了某种作用,并在言语中流露出来自己的疑虑。袭人虽然极力辩解,宝玉也不愿深究,但二人之间的心结是在加重的。

可以说,袭人一直按照正统道德的标准塑造着自己的身心,她性格中活泼的一面一直受到压抑,但也偶有表露。比如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宝玉与众女孩不拘礼数一起开怀畅饮,不分身份地位,袭人积极组织筹划,与大家一起尽情欢乐,第二天平儿来时,她还意犹未尽地说:“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儿这一顽。”这里的袭人不见了整日一本正经老成持重的模样,表现出少女活泼好玩的天性,可是这样的表现在袭人来说只是昙花一现。

袭人对自己的人生有着井井有条的规划,她的理想目标就是成为宝玉的侍妾,长长远远地守着宝玉。在与宝玉初试云雨时,袭人已将自己的身心全部奉献给了宝玉,后来家里要给她赎身,她又断然拒绝,放弃了自由而选择宝玉,一句“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反映了袭人内心的坚定。温柔和顺,似桂如兰,是她最好的砝码,因为这样的她深得王夫人的欢心和倚重,可以说她掌握了一手好牌。可惜现实却与袭人开了个大玩笑,在她多年努力终将实现的时候,宝玉却离家而去,抛撇了身边的一切,袭人这个没过明路的身边人,也就没有了再留下来的理由,很快就被送回家打发出嫁了。虽然“怀着必死心肠”,可是袭人所谓“柔顺”的性格却让她难下决断,最终还是哭哭啼啼地嫁给了蒋玉菡,也就是应和了她判词后两句“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袭人名字的来历在小说中有过详细介绍,来自陆游的诗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这个贾政认为刁钻的名字是宝玉亲自取的,作者特意借此彰显了袭人在宝玉众多丫鬟中身份的不同,另有一层意思则在预示袭人的归宿,因为在小说后面的情节中,有蒋玉菡在行酒令时信口念出了“花气袭人知昼暖”这句诗,然后牵引他和袭人的一段姻缘,可以说是一语成谶。可见作者写作确实是伏线千里,小说开头已埋下了袭人求而不得的离去。

袭人的人生是求而不得的人生,终究没能坚持到底,终究没有守住宝玉,没有守住自己的理想,虽然嫁给蒋玉菡不算是糟糕的归宿,也终究算是在小康之家当了正牌奶奶,但对于忠诚贤良如袭人者,实在是充满尴尬的一个结局。有讽刺更有深切的同情,因为不管袭人多么努力,多么有心计,她的命运也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最后依然是浮萍一样地随波逐流了,发不出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