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令:烈火烹油的热闹

六、酒令:烈火烹油的热闹

酒令作为宴会中的即兴娱乐活动流传于世,但酒令最初的起源本意实为防止酗酒而设令官,与后世功用正好相反。“酒令”一词最早见于《后汉书·贾逵传》“逵作酒令,学者宗之”。魏晋时期,酒令已经发展成一种群体性游戏,种类丰富,比如曲水流殇、投壶等。唐代唐玄宗发明了击鼓传花,并且普遍与歌舞结合。唐人皇甫松《醉乡日月》记载,酒令还有“骰子令”“玫令”“上酒令”等多种。至明清两代,酒令发展更为丰富,举凡花鸟虫鱼诗文戏曲等都能入酒令。酒令分类标准众多,可以可分成文字令、游戏令、赌赛令三种,也有分成古令、雅令、通令、筹令、武令五大类的。

而在《红楼梦》中的酒令种类也非常多,几乎凡宴饮必定有酒令,《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宝玉说:“雅坐无趣,须行令才好。”有史湘云喜欢的豁拳,贾母两宴大观园时行的牙牌令,元宵时玩的击鼓传梅,还有“酒令的祖宗”射覆,当然《红楼梦》中最多的还是各种文字令,既适合了闺阁女孩斯文的特点,也比较适合表现诗礼之家的风雅气氛。而且在小说中,酒令既是必不可少的助兴游戏,也在刻画人物、推动故事发展、预示人物命运等众多方面发挥了作用。在众多酒令情节中,我选了三个各有特色的片段,与大家一起欣赏。

(一)女儿令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了贾宝玉、冯紫英、蒋玉菡、薛蟠等人行“女儿令”。“女儿令”是宝玉特意限定创制的,就是“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门杯是酒席上行酒令的人都要饮的一杯酒,区别于罚酒。酒令里未饮先说的部分叫作酒面,饮完之后行的令叫酒底。

贾宝玉的令是:“女儿悲,青春已大守春闺。女儿愁,悔叫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他唱的曲子是:“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也有人认为这个《红豆曲》是《红楼梦》的主题。由红豆相思的意象带出了《红楼梦》“大旨谈情”的爱情主题。也有人说,其实这首红豆曲是有倾诉对象的,是贾宝玉专门写给意中人林黛玉的曲子,也有学者干脆认为此红豆曲更像是代女儿自诉,代林黛玉自诉相思之苦,更把“滴不尽相思血泪”与黛玉的“眼泪还债”的木石前盟联系了起来。总之,这里虽然是男性聚会玩乐行令的场合,宝玉所行酒令却无关玩乐,而是深深扣住小说的爱情线索。

另外三人的酒令也非常符合各自的身份和文化水平,比如薛蟠:别人行令他乱说“不好该罚”,因为“他说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该罚!”轮到他,就说出了“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撺出了大马猴”等粗俗不通至极的语句。

蒋玉菡的令也非常符合他旦角的身份,但是最后结束的诗词也就是酒底却很有蹊跷,他说“花气袭人知昼暖”,前面小说里就提到过,袭人的名字是贾宝玉给起的,因为袭人姓花,贾宝玉因此想到了陆游的这首诗,袭人因此得名。蒋玉菡忽然提到袭人的名字,这是作者的一个精心设计的伏笔,将这两个现在毫无关联的人联系在了一起。之后宝玉与蒋玉菡还交换了汗巾,而后来这条汗巾又到了袭人手中。种种暗示,袭人最后的归宿是蒋玉菡。

(二)牙牌令

这是贾母在大观园宴请刘姥姥时行的令。这个令也有一定规制,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说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

鸳鸯道:“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与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得一张六与幺。”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笑着喝彩。

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稼人罢。”众人哄堂笑了。……鸳鸯道:“中国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道。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

贾母和刘姥姥两位老人的令是重点,描写得非常精彩。从中可以看出两个人的身份。贾母是有身份见过世面的贵妇,行的令对不见得学识多么渊博但也用语得体,且诙谐又不失身份,恰到好处。刘姥姥则显示出一份讨好的心机,但知情识趣,又有一分机智,借着庄稼人的身份借题发挥,哄大家开心又不尴尬。

还有一点细节,就是黛玉行令是说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是《牡丹亭》《西厢记》中的两句,宝钗当时看了她一眼,黛玉并没察觉。后续,宝钗找到黛玉,私下追问黛玉看这两本书的事情,因为其实在当时这两本书是谈男女爱情的,就连宝玉都只能偷着看,何况黛玉这样的闺阁女子。宝钗因此规劝黛玉,不要看杂书移了性情。一番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中暗伏,也是从这次开始,黛玉真正发自内心接纳了宝钗,不再像以前怀疑宝钗伪装贤良,对身边的人尤其是宝玉有私心。

(三)占花名

宝玉过生日是《红楼梦》中继贾母两宴大观园后又一次宴饮高潮,酒席活动频繁,所以酒令活动也出现得相对集中。晚上,大观园中众人又聚到了一起,并提议玩占花名,一种人多玩起来才有趣的助兴游戏。规则和道具是什么样的呢?小说里略有介绍。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

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点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掷了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的签很有意思,她抽到就羞恼了,原来她抽到的是杏花“瑶池仙品”,诗云:“日边红杏倚云裁。”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接下来轮到了李纨,李纨看到自己的签就认为这个游戏“有些意思”,原来她抽到了梅花,写着“霜晓寒姿”,诗云:“竹蓠茅舍自甘心。”湘云的签恰好是海棠花,题曰:“香梦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然后是麝月,她抽到一枝荼靡花,“韶华胜极”,“开到荼靡花事了”。麝月不明白含义问宝玉,宝玉愁眉。香菱得的花是一根“并蒂花”,“联春绕瑞”,“连理枝头花正开”。终于是黛玉,她抽到芙蓉“风露清愁”,“莫怨东风当自嗟”。最后该袭人,她得一枝桃花,题曰“武陵别景”,“桃红又是一年春”。

这个片段大家应该比较熟悉,像后来的很多小说尤其网络小说甚至会抄袭这段,比如《甄嬛传》中就有一段非常类似的情节,因为这真是一个展示人物特点、预示人物命运非常好用的方式。占花名,就是一种以花喻人的游戏。薛宝钗得了牡丹,“任是无情也动人”诗出自罗隐的《牡丹花》,牡丹是百花之王,“珍重芳资昼掩门”的尊贵矜持,也符合她“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的特点。但是也指向了薛宝钗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她其实也并非完全富贵吉祥的,她的爱好非常寡淡,众人参观宝钗闺房时发现这个少女的房间竟然“雪洞一般”毫无装饰的冷清。贾母当时就认为这样的癖好不适合年轻小姑娘,而宝钗的一生也确实艳冠群芳而又孤单寂寞,最后的结局是独守空闺。探春的杏花与“得贵婿”的批语正应和了第五回的判词和元宵节的灯谜。宝玉在太虚环境看到探春的图册是“海边大船上一个美人掩面哭泣”,这次占花名正是探春被迫远嫁的再次写照。李纨的老梅则完全是她青春守寡、深处锦绣、心情枯槁的形象。李纨这一签还有个细节,就是她这一签只要她自饮一杯,没有任何有趣的游戏或惩罚,李纨说“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这也正是她的处世风格,明哲自保。史湘云得海棠花,所谓“香梦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就像林黛玉戏谑的那样,正好与白日里“憨湘云醉卧芍药裀”一幕相合,也非常贴近“英豪阔达宽宏量”的性格。麝月得了荼靡花,还说“开到荼靡花事了”,宝玉不愿给她解签也是觉得这句话意思不好。我们知道麝月是怡红院非常低调的一个丫鬟,不争不抢,但是这里却在暗示,最后跟着宝玉直到有始有终的正是麝月,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贾家的荣华富贵终有覆灭之日,大观园中的各色女孩也都会风流云散,一切的热闹都将消散,而麝月是收束这份繁华热闹的人。香菱,我们都还有印象,前面说斗草,香菱说她有夫妻蕙,宝玉说我有并蒂菱,其实这里香菱所得应该也是“并蒂菱”,一方面与香菱的名字吻合,另一方面,也是对她命运的隐喻,至于这个隐喻,一直都有两方面的猜测,一种是认为暗示了香菱最终被扶正,有着做正头夫人的命;另一种则相反,认为并蒂菱只是反讽,认为香菱“平生遭际实堪伤”。“连理枝头花正好”出自宋代女词人朱淑真的《落花》,此句下句是“妒花风雨苦相催”,实际昭示着香菱被摧折的命运。我个人认为后一种解释更合理。黛玉得芙蓉,则毫无意外,正应和了黛玉袅娜摇曳的身姿形象,“风露清愁”也和她的气质非常搭配。同样,“莫怨东风当自嗟”是宋代欧阳修《明妃曲》中一句,前面一句为“红颜胜人多薄命”,也是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黛玉的最终总结。袭人所得桃花,一般都认为是对她轻薄形象的一种联系,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侍女并已经被收房了,但最后却嫁给了戏子蒋玉菡,所以说她是“桃红又是一年春”。袭人这一签极为热闹,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于是在座大部分人都一起饮酒,场面欢乐。而正在这时,薛姨妈派人来接黛玉,众人随之散场,又是一场盛极而衰,热极转冷。

总的来看,《红楼梦》中的游戏都自然地融入了小说的故事之中,与人物情节休戚相关,有些游戏故事中体现了复杂的人物关系,有些展现了独特的人物特质,有些则具有预示人物命运或展现故事主线的功能。

【注释】

[1]互文性(inertextuality)最早由法国批评家克里斯蒂娃提出,在她的专著《符号学》中提道:“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转引自朱立元《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947页。

[2]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221页。

[3]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275页。

[4]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270页。

[5]李渔《闲情偶寄》,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05页。

[6]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潘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7]梁乙真《中国妇女文学史纲》,上海书店1990年版,第374页。

[8]史震林《西青散记》,上海杂志公司1935年版,第34页。

[9]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27页。

[10]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话》,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350页。

[11]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80、281、291页。

[12]段继红《清代闺阁文学》,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3页。

[13]陈东园《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269页。

[14]袁枚《金纤纤女士墓志铭》,《随园文集》,华北石油报社2004年版,278页。

[15]陈其泰评、刘操南辑《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63页。

[16]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社公司1987年版,第565页。

[17]李汝珍《镜花缘》,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第485页。

[18]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89页。

[19]费庆善等《松陵女子诗征》,转引自《清代闺阁文学》,第43页。

[20]汤显祖《牡丹亭》第三出《训女》,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8页。

[21]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00页。

[22]王蕴章《然脂余韵》、吴藻《连理枝》,转引自《清代闺阁文学》,第71页。

[23]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72页。

[24]史震林《西青散记》,上海杂志公司1935年版,第8页。

[25]沈宜修《季女琼章传》,叶绍袁《甲行日注:外三种》,岳麓书社1986年版。

[26]恽珠《国朝闺秀正始续集》卷九,清道光十一至十六年红香馆刊本。

[27]邹弢《三借庐笔谈》卷四,《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88页。

[28]胡文彬《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论稿》,中国书店2005年版,第5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