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法上的思考
总结文法,是小说评点必定要进行的工作,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中专门总结了许多文法,如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大落墨法等[14];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也谈到了添丝补锦、移针匀绣之妙,近山浓抹、远树轻描之妙等[15];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更是说出了白描、脱卸、避难、手闲事忙等[16]多处具有世情小说特色的行文之法。而黄小田在评《红楼梦》《儒林外史》时也在文法上发表意见,既有两部小说各异的作文之法,也有共同或相通的文法,从中可以看出评点家个人的评点习惯。
在文法讨论相同或相通的方面,比较明显的一例是省笔墨法,即通过各种方法避免情节的重复冗余,这是优秀的长篇作品都可能涉及的文法,而在《红楼梦》《儒林外史》中都较为显明,黄小田也注意到了这方面的问题。《儒林外史》第一回,吴王来拜谒王冕,秦老问起,王冕并未宣扬,只搪塞带过,既符合人物性格逻辑,又不再重复拖沓,黄小田评曰:“亦是省笔墨之法。”[17]第十二回,借看家书,说明娄家丈量土地事,借同船人之口写出权勿用在村中行径,黄小田评曰:“即将丈量事,销纳家书中,省笔墨也”,“且先将权勿用从不知姓名人口中一描写,亦省笔墨之法”。第三十三回,用季苇萧一句话交代杜慎卿已经北行。评曰:“一笔撇却慎卿,此笔墨简省之法,人却易忽。”而在《红楼梦》中也有类似批语,比如林黛玉教香菱作诗是详写,而湘云也与香菱谈诗,则只在第四十九回借宝钗的口简单说出,黄小田在此处评道:“不写湘云谈诗,却用宝钗说出,巧于省笔墨也,而湘云神情愈见。”[18]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有详有略,李纨这一处就用生病睡下简略而过,黄小田评为:“处处细写,文章太板了,故李纨处亦带一笔过去。”
小说中加入诗文,甚至诗文成为小说的主角也是中国传统小说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以诗文为文学正宗思想的浓烈,使故事叙述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诗文的载体、逞才的手段”[19]。这虽然是一个比较具体的问题,但在《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中都牵涉颇广,毕竟《儒林外史》是写文人故事,而《红楼梦》中的闺阁女儿也都长于吟诗作赋,因此诗词与行文关系颇密。关于小说中是否加入诗词的问题,黄小田是经过刻意斟酌的,他尤其赞赏《儒林外史》虽写文人故事,却并不加入无关正文诗词的做法,认为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第二十九回,小说中罕见地出现了评论具体诗句的情节,杜慎卿评价了萧金铉的诗句,直指其索然不通,黄小田评道:“全书写斗方名士不写诗句,仅此两言便令人喷饭。”不仅指出写此两句诗的讽刺之意,也特别注意,作者在描写“斗方名士”交游时一贯是不记录诗句的。就如第十八回提到了斗方,只说“纸张白亮,图书鲜红”,黄小田注意此处,评说:“八字所以赞斗方,而诗不与焉。”第四十一回,写沈琼枝在知县面前不慌不忙地吟出一首七言八句,黄小田又说:“寻常小说必将诗写出,无关正文而且小家气。”显然,所说的寻常小说或庸俗小说,凡有此种情节必定加入诗词,对于这样的类型化套路,黄小田极为不满,也赞赏《儒林外史》打破俗套的做法。
而对于“亦有传诗之意”的《红楼梦》中的大量的人物诗词,黄小田又是如何接受和理解的呢?首先,黄小田认为《红楼梦》中诗歌做到了按头制帽,符合人物身份声口,合乎情理,比如他评价芦雪广联句,认为“惟诗不甚佳,不过写小女子灵心争捷,原不必佳,(否则)反不近情理”。再有,他认为《红楼梦》中的诗歌与情节发展黏性很强,并非脱离情节的逞才扬善之作,甚至具有多重隐喻功能,值得咀嚼玩味。第七十八回,写宝玉作《姽婳词》一段,黄小田评云:“此段作诗,似无关正文。不知是书言情,无所不备。恒王多情,林四娘即以多情殉主,死得其正,正以重后文袭人不死之罪。然闲文也,其写于晴雯既死之后,亦以晴雯虽死于情,不足轻重,必如林四娘之死,乃为正死耳。”黄小田所论基本符合《红楼梦》的实际情况,中规中矩,也没有因为《儒林外史》与《红楼梦》在行文中对待诗词的不同方式而有偏颇的论调。黄小田把“诗词”视为叙事的元素之一,而非独立于叙事之外的独立元素,即讨论的是小说中的诗词韵文,而非韵文本身,因此能对这一问题有较精到的论述。
在这两部作品各自独有的行文之法中,《红楼梦》的忙中写闲是黄小田比较注意的特殊笔法。这里所说的忙与闲,颇类似于张竹坡提出的“手闲事忙”,即在紧迫的情节中插入旁笔闲笔,延宕主体故事的前进,增强紧迫感,吸引读者的好奇心。比如《红楼梦》第六十七回,写凤姐得知了贾琏偷娶一事,而又偏偏不叙入凤姐正文,反而写宝玉房中闲事,黄小田评道:“且反搁住凤姐生气的事,偏叙宝玉闲文,令读者急煞。”再写袭人到凤姐房中探望一路闲事,迟迟不入凤姐正文,黄小田评道:“将写凤姐讯家僮,却偏有此闲笔。”随后才入凤姐正文,经过之前的延宕顿挫,讯家僮一段读来更觉酣畅淋漓。黄小田评语既关注了忙与闲相互对照的文法特点,也点明所产生的阅读效果“令读者急煞”。
而在《儒林外史》方面,小说独特的人物出场方式被黄小田总结为递出之法,类似于张竹坡所说“脱卸处”,是“作过节文字”。不过,黄小田这里专门指人物的登场退场方式,批语中频频点出,显见是黄小田在《儒林外史》中关注的典型文法。“就此了却严贡生,借范进递到王惠”(第七回)。“了两公子,仍写公孙,递到马纯上”(第十三回)。“借此递出鲍文卿”(第二十四回)。“从三人递到杜慎卿”(第二十九回)。“即由慎卿递到少卿,却以鲍廷玺为针线”(三十一回)。“了郭孝子,亦了王惠,以下入萧云仙正传”(第三十九回)。这一文法既典型又简明,较易捕捉,非常适合《外史》独特的人物故事连缀方式,并不具有普遍性。
在《红楼梦》中,黄小田其实意图以类似文法总结人物出场,不过《红楼梦》的人物并不是段落式的出场退场,尤其第五回后进入正文,主要人物陆续登场后基本都持续在场,所以,黄小田只在小说开头新人物集中登场时谈到几次“脱卸”“递出”,比如在第二回“以上是楔子,此方卸到正文,先出黛玉,后出宝玉,却以雨村为之线索”,“黛玉性情,全要宝钗来后描写,故又递出宝钗”。之后并没有契合的文本内容,这样的批语也就少见了。
无论省笔墨还是诗文羼入的讨论,无论“忙中写闲”还是“递出”,这些是小说评点领域曾经或多或少讨论过的,但只有在各自适用的文本中才得以发挥作用。《儒林外史》《红楼梦》两个文本在文法上的表达具有各自的个性,差异是不言而喻的。所以,黄小田在这两本书中的评点显然无法将其中的文法问题完全重合起来,其中有一些类似问题的关联讨论,可以看到黄小田评点的惯性和习惯,但更多还是依据文本而生发的具体观点,充分关注小说自身的文本特质,尊重了对研究对象的差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