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之所无,理之必有”

二、“事之所无,理之必有”

从根本上说,脂批所强调的人物描写合乎情理实际表现了对人物真实性的认识。《红楼梦》第二回,甲戌本有眉批评价“兰台寺大夫”这个杜撰的官职,认为“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这条批语虽然针对的只是小说中的官制问题,实际体现的观念也可以适用于评价《红楼梦》对人物塑造的追求,即人物描写不拘泥于社会生活某一点上的真实,允许虚构的存在,但这种虚构又要具有内在的合理性,即从具体的真实上升为想象的真实、艺术的真实。这一点与乔治·卢卡契的论述不谋而合,他在《艺术与客观真理》中说道:“艺术反映现实的客观性在于正确反映总体性,因此一个细节在艺术上的准确性与这个细节是否对应于现实中的相同细节没有关系。……为了能够用艺术的必然性把偶然性控制于合适的语境中。必然性必须要隐身于偶然性并必须表现为细节本身的内在动机。”[12]

关于此问题,其他小说评点中也有类似论述,如李贽的《水浒传》第一回回评曾有“水浒传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所以为妙”。第十回回评也有“《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所以便可与天地相终始。即此回中李小二夫妻情事,咄咄如画。若到后来混天阵处都假了,费尽苦心,亦不好看”。天目山樵于《儒林外史新评》中谈到,“然描写世事,实情实理,不必确指其人,而遗貌取神”[13]

不过,脂批对此问题的讨论更为细腻和彻底,不仅只谈人物的塑造,也涉及小说的其他各方面内容,比如脂批注意到了小说中那些虚构的但又极符合日常生活常理的时令典故等等,第二十七回,写大观园众女儿流行饯花,“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这些风俗仪式,无论尚古,还是当下,虽然都未必是真实情况,但是写得头头是道,符合生活的逻辑,因此庚辰本夹批云:“无论事之有无,看去有理。”

当然,具体到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来,脂批的点评也具有层次感和深入性。脂批中所谈到的“事之所无,理之必有”之“理”不仅简单指社会生活的常情常理,也指向了人物性格、情感等的逻辑理路,而且相比较而言,脂批认为表现人物内在情感的真实要重于表现外部生活逻辑的合理。脂批中有一些精彩评语,着重点都落在赞美情节设置能够展现人物性格轨迹,表达真实情感上面。比如第十八回,描写黛玉与宝玉因荷包小事发生口角的一段故事。宝玉从大观园回来“身边佩物一件无存”,都被小厮们抢走,黛玉听说,走来问宝玉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然后,黛玉赌气将正给宝玉做的一个香袋儿剪破了。宝玉“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下来”,说:“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这段故事,真实反映了小儿女之间情窦初开、缺乏默契、事事计较的特有风貌,己卯本有评语道:“按理论之,则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以儿女子之情论之,则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说中不能写到写得,谈情者亦不能说出讲出,情痴之至文也。”再如,第二十六回,黛玉在闺房一时忘情,说出了一句《西厢记》的唱词“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大有为情烦恼之态。随后,宝玉也在有意无意之间对着黛玉的贴身侍女紫鹃说出“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的戏文,言下之意,自比张生,黛玉便是莺莺,两个人在忘情之间脱口而出的话语恰恰泄露了他们心中隐藏的感情秘密与青春焦虑,甲戌本夹批在此处评道“用情忘情,神化之文”。

遵循“事之所无,理之必有”的要求塑造出来的人物能够达到出神入化的艺术效果,也在事实上推进了脂批中人物塑造理论的深化。第十九回己卯本有一段对宝玉性格形象的评价:“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这段鞭辟入里的阐释与别林斯基所提出的“熟悉的陌生人”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有,脂批频频指出《红楼梦》在人物塑造方面达到了逼真的艺术效果,认为“形容一事,一事逼真,石头是第一能手矣”,而类似“如闻如见”“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声口毕肖”这种表达对人物塑造真实贴切的赞美类评语更是屡见不鲜。这种“如闻如见”的艺术效果正是在合乎“事体情理”的基础上达到的,这些“事体情理”都并非表层的某种具体特征,而是内在的具有规律性的本质特征。正如柯勒律治在《论韵文或艺术》中所说:“艺术家必须模仿事物内在的东西,即通过形式、形象以及象征向我们言说的东西,那就是自然精神,正如我们无意识地模仿自己热爱的人们,只有这样,艺术家才可能在客体中创造真正自然的东西,最终创造真正人性的东西。把形式结合在一起的思想本身不可能是形式。它高于形式,是形式的本质,个别中的普遍或个别性本身,是内在力量的一瞥和展示。”[14]

《红楼梦》在塑造人物时,非常注重人物的出身、举止、性格乃至姓名与其社会身份之间的和谐关系,比如,贾雨村初次登场,交代他的出身“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王府本夹批认为“形容落破诗书子弟,逼真”。而写林如海出身,“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这些介绍则是为黛玉出身书香门第作表白,甲戌本夹批云“总是暗写黛玉”,“总为黛玉极力一写”。而李纨的出身在第四回也有一段补充性的介绍,说她“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这些文字都为李纨青春守寡的命运以及槁木死灰一般的心性提供了充分的背景依据,王府本夹批评论“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地覆载,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再如,第六回提到凤姐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甲戌本在此有评语“名字真极,文雅则假”。又如,第三十二回,湘云与袭人叙旧,二人感情融洽,态度亲热,但又主仆秩序井然,没有任何超越界线的过分之语,王府本夹批认为“大家风范,情景逼真”。

脂批还指出,通过人物之间的互动,往往能展现彼此的关系和相互情感。第三回,黛玉初见贾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王府本此处批语道“写尽天下疼女儿的神理”,“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又道“逼真”,另外,甲戌本还有批语评道“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可见,此处写出了老年丧女的贾母见到外孙女时真切的悲伤心痛,以及黛玉等人的伤感情绪,虽然文字简短,但是情感真挚动人。第四回,薛蟠打死人命后,与母亲、妹妹进京投奔亲友,因不欲受舅舅、姨娘管教,他极力劝说母亲收拾自家房舍居住,薛姨妈却为了拘束儿子、亲近姊妹,执意要与自家姊妹相聚,“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这一段故事写出了母子二人互相了解、言语间毫无隔阂的状态,甲戌本此处批语“寡母孤儿一段,写得毕肖毕真”,王府本夹批也说“情理如真”。第三十五回,宝钗因宝玉挨打而疑心薛蟠,因此惹得薛蟠一番吵闹,第二天,薛蟠醒悟过来忙给宝钗道歉,“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宝钗不由得破涕为笑,薛蟠动情地说:“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兄妹二人一番对话情意真切,尤其薛蟠表现了少见的细腻感情与骨肉良知,逼真呈现了母子兄妹之间血浓于水的真挚情意。王府本夹批“亲生兄妹,形景逼真贴切”。

当然,对于小说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作者主要还是从外貌、语言、动作、情态等方面对其进行刻画,从中抓住人物特质,脂批中有很多评语谈到了《红楼梦》这方面的成绩。比如,凤姐初见刘姥姥的一番动作情态,逼真地表现了她娇贵托大的姿态与不可一世的气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甲戌本夹批评道“神情宛肖”,“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第十二回,贾瑞因迷恋凤姐而致病入膏肓,偏有跛足道人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直着声叫喊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这番描写真切表现了病势沉重者的畏死之态与贾瑞本人特有的猥琐可怜相,己卯本批语云“如闻其声,吾不忍听也”,“如见其形,吾不忍看也”。第二十三回,写贾政叫宝玉过去,宝玉去时“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回去时却是“一溜烟去了”,袭人担心询问时,宝玉也只是轻描淡写回答“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庚辰本夹批“就说大话,毕肖之至”,说明这段描写透露了宝玉作为一个少年难免带有的单纯顽劣气质。第二十八回,黛玉因昨日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而责问宝玉,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又说:“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这些话则是宝玉面对女孩尤其是黛玉一贯的服软赔小心的特有姿态,所谓“一点刚性也没有”,因此,庚辰本有夹批“玉兄口气毕真”。

对于一些次要的甚至是具有符号特征的人物,小说主要侧重抓住其类型化的特征着力描写。如第六回,写贾府门口的家仆形象,“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王府本此处夹批云“世家奴仆,个个皆然,形容逼真”。第八回,宝玉遇到两位贾政门下清客相公,他们“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甲戌本夹批“没理没伦,口气毕肖”。第十回,写秦可卿病重,请张先生为之诊病,张先生通过脉息描述了病人的症状,随身服侍的婆子连连称是,赞扬大夫的医术高明,“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这位张先生由此而笑,王府本有夹批“说是了,不觉笑,描出神情跳跃,如见其人”。第三十三回,贾政因宝玉“游荡优伶”“淫逼母婢”而要加以严惩,宝玉急于寻人报信,偏巧此时经过的老姆姆年老耳聋,一味不得要领,只说:“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王府本夹批写道“写老婆子爱说无要紧的说,真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总之,脂批通过对“情理”问题的进一步讨论,提出了“事之所无,理之必有”的观点,实际推进了对真实性问题的认识高度,并认为《红楼梦》的人物塑造达到了逼真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