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草：香菱的温情时光
《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描写了一段斗草活动，评点家王伯沆在此内容下有一段文字评点：“申公《诗说》曰：‘芣苢，儿童斗草嬉戏之歌谣也。’据此则周时已有之。”意思就是说，在《诗经》里有《芣苢》这首诗，其实就是描述了当时儿童斗草的情形。斗草的发源早在周时，是古人春游时的一项游戏，是一种以植物花草为比赛对象的游戏，或斗草的多寡、韧性，或斗草的名称对答。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中记载：“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可见，当时的斗草是在端午时节进行的一种民间游戏，而且也不只是儿童，而是大家都会参与这个游戏。
谈到《红楼梦》中的斗草情节，有学者就联系到了一些与斗草有关的文学艺术作品，比如明代吴兆所写的《秦淮斗草篇》：
乐游苑内花初开，结绮楼前春早来。春色染山还染水，春光衔柳又衔梅。
此时芳草萋萋长，秦淮女儿多闲想。闲想玉闺间，罗衣正试单。
芳飙入户吹帷动，巧鸟当窗搅梦残。因娇丽日长安道，相戏相耍斗芳草。
芳草匝初齐，茸茸没马蹄。芳草远如暮，望望迷人步。
将绿将黄不辨名，和烟和雾那知数。凤凰台上旧时基，燕雀湖边当日路。
结伴踏春春可怜，花气衣香浑作烟。谁分迟迟独落后，谁能采采不争前。
袅袅桑间路，佳期何暇顾。悠悠淮水湄，远道不遑思。
空生谢客西堂梦，徒怨湘娥南浦离。未鸣鹈
先愁歇，乍啭仓庚正及时。
正及时，先愁歇。
密取畏人窥，疾行防藓滑。入深翠湿衣，缘高香袭袜。
搴若将何为？束刍欲待谁？茜红犹胜颊，荑白却惭肌。
薜荔裁衣安可被，菖蒲结带岂堪垂。盈
盈
罗众芳，蛾飞蝶绕满衣裳。
兰皋藉作争衡地，蕙畹翻为角敌场。
分行花队逐，对垒叶旗张。花花非一色，叶叶两相当。
君有麻与
，妾有葛与
。君有萧与艾，妾有兰与芷。
君有合欢枝，妾有相思子。君有拔心生，妾有断肠死。
嬴归若个中，输落阿谁里。
相向无言转自愁，芳
过客忽疑秋。别本辞柯何倚托，倾青委绿满郊丘。
虽残已受妍心惜，纵贱曾经纤手摘。芍药多情且自留，蘼芜有恨从教掷。
人生宠爱几能终，人心安得采时同。萦愁结念寻归径，接佩连裾趁晚风。
情知朽腐随泥滓，会化流萤入幕中。
由此篇描写可以了解到斗草在明代的秦淮即南京一带非常流行，而且时间并不局限于农历五月初五，而是在春天都可以进行的游戏，大家以各种花草相对相斗，方法比较文雅；再有，从诗中众多的闺阁字眼可以看出，斗草是当时青年女性积极参与的一种游戏，也从诗中可以看出，这个游戏玩的形式，是用植物的名称进行对战，春花春草与少女萌动的心情往往能联系起来，这首诗和斗草这个游戏明显带有这样的色彩。我们要注意到斗草在那个时代开始具有这样的一种感情意味。
也有描绘斗草情形的名画，可以让我们更具体直观地看到斗草是什么样子的。比如明代陈洪绶的《斗草仕女图》是他晚年创作的，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描绘了五个仕女斗草的情形，五人玩的是猜花名的游戏，一女子手举一枝花，其余四女各自思考，姿态各异。清代著名画家金廷标的《群婴斗草图》也是以斗草为题材的绘画作品中最引人关注的一幅。这幅画是金廷标工笔细描的代表作之一，为清宫旧藏，深得乾隆帝厚爱，曾为画题诗，该画落印时间为端午前。儿童以叶柄相勾相拽，考验叶柄的韧性，不断者为胜，断者为输。
其实，古人斗草有文斗武斗之分。武斗以斗草图中儿童游戏的样式为主，文斗则近于秦淮斗草篇，一般参与者以青少年尤其少女为多，各人把自己手里的花草拿出来，一人报一种花草名，另一个拿出对答另一种花草，如此循环，看谁报得最多。《红楼梦》中的斗草显然是后者。
《红楼梦》中这段斗草活动的主角是香菱，我们都知道，香菱是书中第一个出现的薄命之人。甄家一家的小悲喜带出了贾府一脉的大荣枯，而香菱贯穿了前后两个故事，她的命运也随着后续的故事有了新的展开。香菱由小康之家千娇万宠的女孩儿沦为薛家的混世魔王薛蟠的小妾，地位低下，行动不能自主，而她期待的无非就是宝钗能带她入大观园游玩停留些时日。
宝玉过生日，大观园上上下下一片庆祝气氛，大家都各自玩耍，香菱也出现在了欢乐的人群中。几个女孩子斗草的情形，正是文斗的形式。“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满园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里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豆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道，怎么不是。’”
豆官说不过就耍赖和香菱嬉闹起来，不小心，香菱刚做的石榴红裙子被污水弄脏了，众女孩一哄而散，留下香菱瞧着滴水都裙子为难。正巧，宝玉刚才看到女孩子们斗草，也寻了花草来凑热闹。看到香菱这样狼狈就问缘故。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知道，反说我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脏了。”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其实宝玉这样说是不太恰当的，因为香菱是薛蟠的小妾，按礼法来说，他是应该避嫌的，他却毫不避讳地说出并蒂菱这种意思很暧昧的话。可也就是宝玉，我们并不觉得这个话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我们知道宝玉对这些女孩子是发自内心的爱护珍惜，并没有什么邪念。
香菱这时已经不在乎斗草，唯独发愁自己的裙子。香菱道：“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糟蹋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才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
宝玉的一番体贴正是说到了香菱的心坎上，随后宝玉更帮助香菱想办法，想起袭人刚做了条类似的裙子，就让袭人给香菱先穿了。宝玉心中的想法是：“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贾宝玉对于香菱的不幸，甚至是香菱自己都不愿意细想的坎坷，都让他一句话说出来了。宝玉将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花埋了。香菱看到了这一幕，她觉得怪肉麻的，却又回头叮嘱宝玉不要把裙子的事情告诉薛蟠。宝玉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呢？也许香菱自己也只知道，她内心的某些情绪是被唤醒了的，因为她从小的遭遇那么可怕，很多情绪和感受是被深深埋藏的，不愿意多想，否则她可能难以生存下去。只不过难得被如此温柔对待，想再停留一刻吧。
因为如前面提到的，香菱这个人物身世可怜，即便到了薛家，她在物质上没有太多忧虑了，但她的低下身份也让她毫无自由，首先一点就是在感情生活上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委身薛蟠为妾，而且从字里行间来看，就是薛蟠这个人也是喜新厌旧，对香菱并不好，所以，这场斗草以及由斗草引来的与宝玉的一点点交集，这种被呵护被珍惜的感觉很陌生，她会觉得怪肉麻的。但是我相信在她内心深处更多的是某种感触和苏醒，因为她也是一个极聪明灵秀的女孩子。回到我们之前说到的，斗草这个游戏其中蕴含的文学意味，其中女孩子对青春对爱情的思索，可以说这场午后的斗草游戏以及后续的小插曲就是香菱冷漠的人生中一段难得的温情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