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40回的频繁批判

二、后40回的频繁批判

在众多评点家中,陈其泰看待前80回与后40回的态度还是较为公允的,虽然一直强调后40回是他人续做,有诸多败笔,但也没否认前80回也存在不少纰漏,认为“后四十回集腋成裘,故多败笔,必须大加删改,方与前八十回相称。但前八十回中,亦多失检点应修饰之处”。

比如,陈其泰认为贾赦、贾珍等人的妻子出身都与贾家门第不配,这些只是作者为了叙述方便而作的粗率安排,并不符合情理。“贾氏世禄之家,连姻自必门户相当。贾赦贾珍现袭世职,岂少公侯之女与之缔婚。乃邢夫人、尤氏、秦氏、胡氏等家世,皆与贾府门第不称,殊不入情。此书往往自逞笔便,不计情理之处。盖立意传宝玉、黛玉二人,余皆略不经意。故不求其丝丝入扣也。”

再比如,秋桐这个人物,完全为逼死尤二姐而设置,她的出现与消失显得非常突兀。陈其泰说:

秋桐后来不见出头。此时安得有在贾母、王夫人跟前悄悄告诉之身分耶。叙来殊不入情。作书者只顾一时笔下顺利,随意挥洒,恰不算到前后照应也。

自此之后,绝不提及秋桐。此人本为杀尤二姐而设。二姐既死,原属赘。不必再费笔墨,但须设法撇开,方见周匝。今直至凤姐病时方见此人,未免太觉率略。

对于后40回的人物处理方式,陈其泰也并非全盘否定,而是提出“看后四十回书,只可节取其大段佳处,不必求其尽合也”。对于黛玉听说宝玉将娶宝钗后细腻的心理描写,陈其泰尤其大加赞赏,认为“黛玉闻信之下,甚难描写。此时心里云云,刻划入微,形容尽致。即你去罢三字,亦不能容易说出。颤巍巍者,十分经意而出之情状也。始则脚软如绵花,神气夺也。即而脚步如飞,肝火动也。不知作者从何处体会到此”。

不过,我们还是更多地看到陈其泰对后40回人物塑造表示不满。如“此回败笔甚多,显然与八十回以前之笔墨不同。自是另出一人之手也”;“自八十一回起,看去总多与前文不合处。言谈口角,亦都不似其人。甚矣续貂之难也”;“铺排无谓。八十回以前,决无此没要没紧之赘语”。

首先,陈其泰对后40回的某些人物描写方式不认同。比如,黛玉这个形象充盈着浓重的悲剧色彩,她怀着对宝玉的爱情,在无望的等待与无情的现实中挣扎,逐步走向绝望与死亡。评点家注意到了后40回重点展现了黛玉压抑不住的爱情心事。黛玉因误传的宝玉婚事而一心向死,又因谣传破解而病体稍减,忽病忽愈的蹊跷情形已将自己的心事完全暴露。陈其泰认为这样的直白描写并不成功,甚至扭曲了黛玉灵秀婉约的形象,评论说:

黛玉闻雪雁告紫鹃之言,即应登时勾起旧病,吐出一口鲜血。以致沈绵待尽,正极入情入理。何以要说黛玉立意绝粒而死耶。作者之意,不过要做出黛玉病得奇怪,好得奇怪。使众人皆猜出是心病耳。但黛玉不应如此浅露,殊失黛玉身分矣。

不过,与人物描写方式相比,陈其泰认为后40回人物塑造更严重也是最主要的问题是人物性格与前80回不统一,从而导致人物言行不合情理,削弱了人物形象的感染力与表现力。

陈其泰有这样的看法亦属情有可原,后40回对人物言行的刻画有时确实与前80回不一致,甚至相背离。比如,一向赤胆忠心追随黛玉的紫鹃在第九十四回竟然私心认为黛玉性情不好,“你替人耽什么忧,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宝玉,他的性情也是难伏侍的。宝玉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虽然仅短短一句,已让人觉得与前80回的人物性格不能统一。陈其泰评道:

此数句可删。紫鹃以黛玉为性情难伏侍,断无此理。作者不过欲着此数语,见得紫鹃所以不急急探听耳。不然,紫鹃细心人,岂有后来婚薛之事,合府皆知,而独不知一毫风声者耶。但用笔太拙,殊不入情。远不及前八十回笔墨。

在这方面,陈其泰谈到最多的是宝玉与贾琏这两个人物。陈其泰认为宝玉后40回的诸多言行幼稚愚钝,完全没有展现出前80回那种自由性灵的特点,使整个人物的光彩大减。比如,宝玉入塾与代儒讲究八股,表现生涩笨拙,与“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期灵秀聪慧的形象相去甚远。陈其泰认为:

上半回宝玉入塾讲书一段,败笔,只宜讲得别有会心。如庄列之诡僻,黄老之元妙,晋人清淡之诞妄,方合宝玉之身份。今竟写宝玉如三家村顽钝逃学之生徒,岂非愧愧。

再如,宝玉特意差人去问宝钗“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陈其泰评价这样的无味之语完全失去了宝玉的本来面目,“八十回之前,虽时有呆语,皆非浅人俗人所能道,何至作如此孩气之言”,又评“语语钝拙,太失宝玉本相”。

陈其泰还指出贾琏的形象也出现了偏差。第一百零一回,贾琏对凤姐疾言厉色,态度粗暴,病中的凤姐竟至“不敢突然相问”。陈其泰认为如此描写很不合理,背离了前80回夫妻二人的相处模式。

凤姐与贾琏,岂有相见不发一言,各自就寝之时耶。凤姐何至小心如此。与前半部之贾琏,竟如两人。

陈其泰认为,虽然贾琏与凤姐的感情基础并不牢固,随着凤姐渐趋失事,贾琏可能不再似前80回般小心翼翼,但以他的一贯处事方式和家庭教养,绝不至于对生病的凤姐如此粗鲁。“贾琏纵因心绪恶劣,气质用事,亦何敢遽施狂暴于凤姐之前。即云财尽交绝,色衰爱驰,而贾琏向日行径,都不如此粗厉。总之与前半部不是一色笔墨也。”陈后来再次强调:“全不是贾琏平日口吻。贾琏不过一浪子耳,并非粗暴之人。”

可见,尽管陈其泰不像某些评点家那样对后40回全盘否定,但也对其中与前80回人物性格不能呼应之处颇多批评之辞,这与后40回的人物描写本身存在着不少问题有关。但值得深思的是,如前文所提到的,程本对前80回也有不少修改,也对人物性格作出了改动,但陈其泰却基本完全接受,并没有认为人物性格前后不一。这样的态度值得玩味,评点家可能因后40回“另出一人之手”而对人物形象塑造的认可程度大打折扣,进而对人物描写存在的问题高度敏感。虽然表面上看来是后40回人物描写本身的问题造成了评点家个人的诸多批评意见,但内蕴中暗含着批评家对原作者意图的高度尊重和向往。陈其泰一再强调后40回的人物形象“与前八十回笔墨,相去天渊”,实际上是在力图以前80回的人物言行去衡量约束后40回的人物表现。

E.D.赫施认为“忽视作者的意图(即原初意义)如果不具有重大的压倒一切的价值的话,那么,我们这些以阐释为业者就不应该忽视作者的意图”[30]。对于批评家来说,尊重作者意图是重要的,而对于将评点《红楼梦》作为一生事业来完成的评点家,他们对作品的挚爱与尊重更超过了一般批评家的程度,因此陈其泰在心理上已经将前80回奉为不可逾越的典范,这样的心态直接影响了他对后40回人物的接受程度。虽然评点家看待后40回的态度不够客观公平,但由于前80回的人物塑造达到了高水准,以此来衡量后40回并提出意见没有影响到陈其泰评点的逻辑合理性,总体来看陈评对于后40回人物描写的意见是合理而中肯的,对人物形象创作具有建设性意义。

综上所述,在以程本为批评文本的基础上,评点家陈其泰的人物批评受到了程本文字修改的影响,但由于认为后40回“另出一人之手”,陈其泰对前80回与后40回的人物形象采取了两种不同的批评态度,具体体现为两种不同的人物接受态度与批评姿态。在前80回,陈其泰基本认同人物描写的合理性,包括程本中经过修改的人物形象,人物批评以鉴赏式为主;在后40回,陈其泰则更多地批评人物塑造中存在的问题,尤其是人物性格与前80回不统一的问题,批评家的主动性明显增强。

【注释】

[1]王伯沆生平详见赵国璋、谈凤梁所作《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前言》,《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2]王明发《王伯沆先生与太谷学派传人》,《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

[3]万晴川《太谷学派与〈红楼梦〉》,《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三辑。

[4]苗怀明《论王伯沆和他的〈红楼梦〉批校》,《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六辑。

[5]李冬红《论王伯沆评批〈红楼梦〉之“运诗词意入白话》,《明清小说研究》2011年第1期。

[6]吴克岐《忏玉楼丛书提要》,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32页。

[7]本节所引王希廉与王伯沆评语均引自《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8]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93页。

[9]黄小田评点《红楼梦》,黄山出版社1989年版,第38页。

[10]孙琴安《中国评点文学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

[11]万晴川《太谷学派与〈红楼梦〉》,《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三辑。

[12]黄小田,名富民,字小田,号萍叟,生于乾隆六十年(1795年),卒于同治六年(1867年),安徽当涂人。他的父亲黄钺在当时很有声望,嘉庆时官至户部侍郎,礼部尚书,曾担任《秘殿珠林》《石渠宝籍续篇》总阅,《全唐文》馆总裁,工书善画,为世所重。黄小田的仕途就没有他父亲那么得意,但也官至礼部侍郎,父子同任京官十余年。黄小田“官礼部十余年,以仪郎请假侍养,遂不复出山”。1853年,为避兵祸,黄小田离开家宅,避居外地,病逝异乡,终年73岁,“第宅丘墟,赐书零落,百年乔木,炬为烽火。夫以勤敏公遭际之盛,不及二十年,而君之所遭如此,宜有不堪回首者!”黄小田有诗词集《礼部遗集》行于世,评点了《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他的《儒林外史》评点过录在同治八年(1869年)苏州群玉斋活字本上,全书12册,有2000余条眉批,回末总评,对卧评也加以评陟。1986年,黄山出版社出版了李汉秋辑校的黄小田评本《儒林外史》。他的《红楼梦》评点包括眉批、侧批和回末总评,总共评语3028条。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杨葆光的过录本,过录在同治元年(1862年)宝文堂翻印东观阁本的《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上,120回,20册。1988年,黄山出版社出版了李汉秋、陆林整理校订的黄小田评点的《红楼梦》。当代研究黄小田的文章颇为不少,如张庆善《一位鲜为人知的〈红楼梦〉评点家——黄小田〈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评点初探》、李汉秋《黄小田和清末上海的小说沙龙》等,另有胡文彬《红楼梦叙录》、刘继保《红楼梦评点研究》、曹立波《东观阁本研究》、胡晴《〈红楼梦〉评点中的人物批评》、何红梅《红楼梦评点理论研究——以脂砚斋等10家评点为中心》等著作涉及黄小田评点,还有研究专著宋庆中《红楼梦黄小田评点研究》问世。

[13]孙逊《关于〈儒林外史〉的评本与评语》,《明清小说研究》1986年第1期。

[14]《读第五才子书法》,《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4~5页。

[15]《读三国志法》,《毛宗岗批评本三国演义》,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7~10页。

[16]《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金瓶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42页。

[17]《儒林外史》,黄山书社1986年版。本节所引黄小田评点及《儒林外史》原文均出自此版本,此后不注。

[18]《红楼梦》,黄山书社1988年版。本节所引黄小田评点及《红楼梦》原文均出自此版本,此后不注。

[19]陈大康《明代小说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21页。

[20]程毅中《近体小说论要》,北京出版社2017年版。

[21]曹立波《东观阁本研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218~221页。

[22]李汉秋《黄小田和清末上海的小说沙龙》,《光明日报》2004年10月27日。

[23]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黄山书社1986年版,第4页。

[24]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1年版,第87页。

[25]陈其泰在其《跋》中说:“曾见朱鲁臣别驾有一部,是初印精本,胜于余之所藏”,可见陈所评底本为程本系统,但非“初印”之程甲本,应更接近程乙本,但是否为一个规范的程乙本,则需要进一步地比对研究,版本问题并非本书的主要论题,此不赘述。

[26]关于这两个人物形象在程本与脂本中的不同已有学者撰文论述,如刘大杰《两个尤三姐》(《文汇报》1956年10月29日),杨光汉《曹雪芹原著中的尤三姐》(《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2辑),陶建基《试论尤三姐——〈庚辰本〉与〈程甲本〉比较研究之一》(《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4辑),王载源、蒋申干《程本·脂本尤三姐形象比较》(《明清小说研究》1995年第4期),蔚然《从〈红楼梦〉程本与脂本第67回的不同谈对王熙凤形象塑造的影响》(《明清小说研究》2007年第3期),关四平《从尤三姐的改塑管窥脂评本与程高本的价值》(《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4辑)等。

[27]本节程本文字均引自《桐花凤阁批校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版。

[28]本节陈其泰批语均引自《桐花凤阁批校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版。

[29]因庚辰本缺第六十七回,本条引自《甲辰本红楼梦》,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

[30]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