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物塑造方面的着力搜求

三、在人物塑造方面的着力搜求

虽然并不具备天然的优势和便利,但在人物描写方面,脂批中也出现了很多明确总结文法的批语。第四回,贾雨村上任后即接下薛蟠打死人命案,告状者诉说:“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贾雨村听过大发雷霆:“岂有这样放屁的事!”王府本批语“偏能用反叠法”。第三十七回,大观园众人第一次起社作诗,黛玉与宝钗的诗歌各有所长,己卯本批语:“一路总不大写薛林兴头,可见他二人并不着意于此。不写薛林,正是大手笔,独他二人长于诗,必使他二人为之则板腐矣。全是错综法。”这两种文法名称的提出显出一定的随意性,明显只是用总结性词语形容作者描写人物的特色并后缀以“法”字而已。第五回,写贾母对黛玉宠爱备至,“寝食起居,一如宝玉”,甲戌本批语:“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份可知。”第七回,周瑞家的见到香菱,说:“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甲戌本批语:“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从脂批的分析可以看出,所谓“一击两鸣”在这里是指通过一处描写映照出两个人的情况,由贾母对于黛玉的宠爱关怀达到了与宝玉同样的程度可以同时体现黛玉与宝玉的受宠程度,由香菱与秦氏的相似可以映出二人相似类型的美貌。第八回,贾宝玉求贾母让秦钟入家塾,赞美秦钟的人品行事使人怜爱,凤姐也帮腔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甲戌本批语:“止此便十成了,不必繁文再表,故妙。偷度金针法。”第三十六回,王府回末总评:“‘绛芸轩梦兆’是金针暗度法。夹写月钱是为袭人渐入金屋地步。”“偷度金针”的含义相对复杂一些,典故来自冯翊《桂苑丛谈·史遗》所记载的传说,七夕之夜,少女采娘得到织女所赐金针,从此心灵手巧。金代元好问有诗云“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随后“暗度金针”“偷度金针”也成为小说评点中的术语,形容暗中透露作文诀窍[63]。从脂批总结的这些文法看来,不论是简单比附的信手拈来还是渊源有自的常用术语,评点者都追求文法名称在感觉上贴近小说作者的笔法,以便为抽象的文理脉络套上形象鲜明的外衣。

朱自清曾提到,他认为金圣叹小说评点谈“烘云托月”等种种文法,观念上可能来自八股,但“方法却模拟论兴趣诸家”。所谓“论兴趣”,朱自清援引了古典文学理论的例子来进行说明:“钟嵘《诗品》论潘岳诗,引李充《翰林论》,说他‘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绫’。又引谢混的话,‘潘诗烂如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可见,“论兴趣”是以形似语评论,“只是用感觉的表现描出作品的情感部分而已”[64]。虽然朱自清对小说评点的水平颇不以为然,认为小说评点“枝枝节节而为之”,但他所言依然抓住了小说评点的某些精要,尤其是文法讨论在小说评点中展现的风格,即追求形似,追求情感共通。

在人物描写方面,脂批中关于作者写作技巧和逻辑思路的分析还是比较常见的,虽然没有统一以“××法”来命名,但也有不少批语讨论的问题相对集中,具有一致的关注点,笔者据此将这些冗杂的批语分为三个话题:

(一)关于人物正面描写的构思

脂批认为,作者在直接描述人物的性格、外貌、语言、行为等各个方面的时候,会依据不同的需要采取不同的处理方式。

对于人物的性格特点,尤其是较为次要的人物性格,作者往往在小说叙事的空当,简单而明确地表述出来。如第四回,写薛蟠怕住在贾府受到贾政的管束,由此顺势接写贾政性格:“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王府本批语:“其用笔墨何等灵活,能足前摇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为水到渠成不劳着力者也。”再如,第十八回,安置在大观园中的尼姑、道士聘买完毕后,又顺带提到了栊翠庵日后的主人妙玉:“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庚辰本批语:“妙玉世外之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为了能让阅读者快速又准确地抓住这两个出场次数有限又具有一定重要性的次要人物,作者使用了“水到渠成”的省力又自然的方式,贾政的个性正好在行文涉及之时简单带过,而妙玉的身份背景也是顺势提出,而且脂批还点出这样的简单介绍与人物的身份形成呼应。如果通观《红楼梦》,这种借机直接评价人物的手法不止上述两处,比如,第六十五回小厮兴儿向尤二姐述说凤姐等贾府女眷的情节就是更具分量的一例,兴儿的一段评价虽然带有下人的眼光和口吻,但毕竟是深知贾府底里之人,所以颇为切中要害,加之言语诙谐,将贾府几位重要女性的形象简练生动地勾勒出来,令人印象深刻。王府本回前总评认为“把凤姐之尖酸刻薄,平儿之任侠直鲠,李纨之号菩萨,探春之号玫瑰,林姑娘之怕倒,薛姑娘之怕化,一时齐现,是何等妙文”。而且,这样的性格介绍没有停留在来不及精雕细琢的次要人物,也兼及凤姐等主要人物,其实也还是在通过这样的重复来明确和突出人物特质,加深印象。

作者在刻画主要人物性格时也会明确地点出性格特点,但大多时候都更倾向于运用大量含蓄的笔墨,耐心而有节制地透露信息。比如,对于小说的三位主人公宝玉、黛玉、宝钗,作者在他们第一次出现时,都没有尽情将人物的外在内在一次写透,反而非常简单低调地概括带过。小说第二回,冷子兴与贾雨村演说贾府家事,谈到了贾宝玉:“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五彩晶莹的玉来。”甲戌本批语:“一部书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带出,故不见后来玉兄文字繁难。”第二回,第一次谈到林黛玉,评价只有“聪明清秀”四字,甲戌本夹批云:“看她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第四回,对宝钗的初次介绍也只是“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甲戌本夹批认为“写宝钗只如此,更妙”。主要人物由简单平实的介绍开始一方面如脂批一直所强调的那样,符合人情物理、自然真实,另一方面也为之后的描写留出了广阔的发挥空间,所以脂批认为这样的写法是使后来描写主人公的文字不再“繁难”。

作者这种一路用淡色层层渲染的手法在描写宝玉、黛玉,以及二人之间的情感故事时体现得最为鲜明。比如,第十三回,宝玉在梦中听见秦可卿的死讯,“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庚辰本批语:“如在。总是淡描轻写,全无痕迹,方见得有生一来,天分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惑。”再有,第十六回,宝玉将北静王送给自己的鹡鸰香串珍重地转赠黛玉,黛玉却嗤之以鼻,认为“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甲戌本批语:“略一点黛玉性情。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对于这两个人物的刻画,作者总是不急不徐地控制着节奏,尽量用淡然而内蕴力量的笔触渲染出两位主人公的完整形象。在这种描写方式中,可以看出作者始终在追求一种淡然而微妙的氛围,这种气氛恰恰符合了宝玉与黛玉充满浪漫情怀的共同特质,也契合于二人之间朦胧而理想的知己之爱。因此,脂批在评价宝黛情感故事的批语中,也特别注意到了“暗伏淡写”在其中的特殊作用。第二十五回,宝玉被贾环故意用灯油烫伤了脸,黛玉赶来探望,“只见宝玉正拿着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黛玉要看,宝玉不肯让她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甲戌本批语:“写宝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紧笔墨。”而黛玉也自知有此“癖性”,甲戌本批语:“写黛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紧笔墨。故二人文字虽多,如此等暗伏淡写处亦不少,观者实实看不出。”第五十七回,有正本回末总评:“写宝玉黛玉呼吸相关,不在字里行间,全从无字句处,运鬼斧神工之笔,摄魄追魂,令我哭一回叹一回,浑身都是呆气。”脂批认为“暗伏淡写”的文字才是真正潜藏着宝黛二人深沉情感的“正紧笔墨”。

脂批围绕主人公宝玉讨论其语言方面的特点,并以“囫囵”作为定评。宝玉语言的“囫囵”,有个别是由特定情景下的情绪造成的,比如第十九回,宝玉逮到小厮茗烟与丫鬟乱来,见到丫鬟不敢动,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己卯本批语:“此等搜神夺魄至神至妙处,只在囫囵不解中得。”宝玉语言的含糊既来自尴尬情境下的急迫,也出于天性中对女孩的爱护与体贴。而大部分时候,宝玉的语言“囫囵”还是性格中不为世人理解的多情一面的外在体现。比如,宝玉从袭人家回来后对其中一个穿红的女孩印象深刻,得知她是袭人的两姨妹子后,“赞叹了两声”,己卯本批语:“这一赞叹又是令人囫囵不解之语,只此便抵过一大篇文字。”第七十七回,在抄检大观园之后,一批丫鬟被盛怒的王夫人毫不留情地赶出了大观园,宝玉得知消息手足无措,正在此时碰到即将离去的司棋,宝玉无限悲伤而无奈地对她说:“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庚辰本批语云:“宝玉之语全作囫囵意,最是极无味之语,是极浓极有情之语也。只合如此写,方是宝玉,稍有真切,则不是宝玉了。”宝玉的个性在外人眼中看来确实有很多不可思议之处,他所思考和在意的与世俗的标准差距很大,“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脂批认为宝玉这样敏感而自我的个性难以为世人所接受,“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试问作者是丑宝玉乎,是赞宝玉乎。试问观者是喜宝玉乎,是恶宝玉乎”。

脂批还指出,宝玉语言的“囫囵不解”在面对林黛玉的时候尤其明显,“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于颦儿处更为作甚,其囫囵不解之作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在二人的情感还处于互相试探阶段,这种语义模糊的对话在二人之间经常出现,形成一种独特的情感交流。比如第二十回宝黛二人因为宝钗的介入而发生口角:

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

己卯本有批语为:“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头亦不解;不过述宝林二人之语耳。石头既未必解,宝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随口说出耳。若观者必欲要解,须自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方不可记此二句不解,错谤宝林及石头作者等人。”又有:“真真奇绝妙文,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等奇妙非口中笔下可形容出者。”即使情感上具有默契之后,宝玉与黛玉之间的言语交流也有着难以为局外人所领会的情感秘密。第五十二回,宝黛二人独自相对,“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最终两个人只说一些“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之类的问候之辞。庚辰本批语认为这些无味的话语背后有着深沉的情感,“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通过宝黛之间言语交流的“囫囵难解”也为二人的爱情制造了朦胧含蓄的美感,与前文脂批所强调的“暗伏淡写”所追求的刻画效果形成呼应。

(二)关于人物侧面描写的构思

《红楼梦》中涉及的人物众多,然而各个故事段落所能容纳的中心人物极为有限,那些处于边缘状态的人物都是通过侧面的描写补充出来的。比如第七回,周瑞家的帮薛姨妈给贾家女眷送宫花,到凤姐儿处去,顺便写到了送花名单中并没有出现的李纨,“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甲戌本批语:“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者,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再如,第十六回,元妃归省的消息传来,全家都忙乱不堪,作为主事之人的凤姐的情况没有细写,就用“无片刻闲暇之工”来概括,甲戌本批语:“补阿凤二句最不可少。”第十九回,袭人述说当年被卖的情景,“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己卯本批语:“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第二十七回,黛玉因被晴雯无意间关在门外排揎了一顿而悲泣忧闷,身边的紫鹃等人也不特别安慰,因为黛玉平日的情性就是如此,“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庚辰本批语:“补写,却是避繁之法。”甲戌本批语:“补潇湘馆常文也。”第四十二回,鸳鸯说将别人送给贾母的衣服送给了刘姥姥,因为“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王府本批语:“写富贵常态,一笔作三五笔用,妙文。”这些细微的描写,虽然出现在不起眼的位置,但对人物的性格描写具有一定的补充作用。

再有,通过人物之间的互相映衬,凸显特征。第二回,贾雨村说起金陵甄家宝玉的种种癖性,说他自称“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甲戌本批语:“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第七回,秦可卿评价弟弟秦钟“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些是有的”,甲戌本批语:“实写秦钟,双映宝玉。”第二十七回,宝钗偶然听到小红与坠儿在亭子中密谈手帕之事,就在即将被发现的危机当口,宝钗机智地用所谓“金蝉脱壳”计将事情遮掩了过去,庚辰本批语:“此节实借红玉反写宝钗也,勿得认错作者章法。”第五十回,王府本回前总批:“此回着重在宝琴,却出色写湘云。写湘云联句极敏捷聪慧,而宝琴之联句不少于湘云,可知出色写湘云,正所以出色写宝琴。”第五十二回,有正回末总评:“写宝玉写不尽,却从仆从上描写一番,于管家见时描写一番,于园工诸人上描写一番。园中马是慢慢行,出门后又是一阵烟,大家气象,公子局度如画。”第六十九回,王府本回前总评:“写凤姐写不尽,却从上下左右写。写秋桐极淫邪,正写凤姐极淫邪。写平儿极义气,正写凤姐极不义气。写使女欺压二姐,正写凤姐欺压二姐。写下人感戴二姐,正写下人不感戴凤姐。史公用意,非念死书子之所知。”

除了人物之间的互相映衬,脂批还提出“欲扬先抑”也是一种以比较来突出人物特点的方式,只不过与人物形成比较的不再是另一个人物,而是某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或想象。第三回,黛玉在见到宝玉之前既听母亲讲过这个表兄“顽劣异常”“最喜在内帷厮混”,又得到王夫人的警示“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因此对宝玉的印象分降落谷底。甲戌本批语:“这是一段反衬章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去,方不失作者本旨”,“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第十七回,贾政等人游览初建成的大观园,走到后来宝钗居住的蘅芜院,“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游历园中不少美景的贾政不禁评价“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己卯本批语:“先故顿此一笔,使后文愈觉生色,未扬先抑之法。盖钗颦对峙,有甚难写者。”

(三)对叙述者、叙述视角的关注

《红楼梦》中叙述者与叙述视角是具有层次而且多变化的,比如,第十八回,在元妃省亲之时,一直都以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叙述,这也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最为常见的叙述视角,但忽然跳出一段文字,叙述的口气陡然一变,叙述者石头再次现身,并以石头的口吻抒发感想:“——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己卯本批语:“自此时以下皆石头之语,真是千奇百怪之文。”在一片令人头脑发热的花团锦簇之中,石头的出现一下子将读者带回了大荒山下的彼岸世界,提醒世人花柳繁华与万境归空只在一念之间。

在描写人物时也会经常出现变换叙述视角的情况,尤其常以小说人物的眼睛引领读者认识世界,给人物的形象带上特定的主观色彩。第六回,刘姥姥进入王熙凤房中,所见之人、物都以刘姥姥的眼光和语气描述出来,“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见到平儿也是“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月貌的”,甲辰本批语“俱从刘姥姥目中看出”,“从刘姥姥心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刘姥姥观察的主观意味更为浓厚,而且因为人物本身认识能力的限制,所反映的信息也并不准确。

再如,第三回,林黛玉进入贾府,贾府的各色人物都是通过黛玉的眼睛介绍出来的,王府本批语:“以下为宁(荣)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贾氏三姐妹的形容样貌也都是通过黛玉的眼睛描绘出来的,甲戌本批语:“从黛玉眼中写三人。”而林黛玉的外貌行止则显然又是通过众人的眼睛写出:“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甲戌本批语:“从众人目中写黛玉。”黛玉借机打量王夫人房中的丫鬟,“装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王府本批语:“借黛玉眼中写三等使婢。”小说人物的眼光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会掺杂叙述者个人的观点,林黛玉在观察贾府上下人等时就明显带有评判考量的意图,因此这样带出的人物描写不一定是准确的人物正传,只不过提供了另一种介入的新鲜角度而已。

总之,脂批对技法的大量总结来自由金圣叹开始的小说评点传统,与历代文评有着深刻的渊源,具有相当深厚的文化积淀。就脂批自身来说,在文法讨论上有着很强的理论目的性,即探讨和追寻《红楼梦》人物刻画的内在结构,实际是围绕人物在探讨“怎样写”的问题,这与西方叙事学追寻的目的在本质上没有区别。虽然,脂批并没有将这样的目的和努力置于某个宏大的理论框架之中,只是进行非常具体的个案讨论,但得出的结论依然具有理论包容性,这是中国化的人物叙事研究,这些规律性的总结对阅读与写作双方面都有极大的价值。

【注释】

[1]冯其庸《石头记脂本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4页。本节所引用冯其庸言论均出自《石头记脂本研究》,此后不注。

[2]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引言》,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页。本节所引用俞平伯言论均出自《脂砚斋红楼梦辑评》,此后不注。

[3]张国星《胡适、鲁迅、王国维解读〈红楼梦〉》,辽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74页。

[4]张国星《胡适、鲁迅、王国维解读〈红楼梦〉》,辽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104页。

[5]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4月,第853~868页。本节所引用周汝昌言论均出自《红楼梦新证》,此后不注。

[6]吴世昌《红楼梦探源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17页。本节所引用吴世昌言论均出自《红楼梦探源外编》,此后不注。

[7]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96页。

[8]本节脂批引自《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戊本》,曹雪芹著,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曹雪芹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曹雪芹著,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版;《蒙古王府本石头记》,曹雪芹著,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戚蓼生序石头记》,曹雪芹著,文学古籍刊行社1988年版;《甲辰本红楼梦》,曹雪芹著,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红楼梦》(梦稿本)曹雪芹著,中华书局1987年版;《石头记》(列藏本)曹雪芹著,中华书局1986年版。此后不注。

[9]施耐庵著、李贽评《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中华书局1966年版。本书所引李贽批语均出自此书,此后不注。又,据钱希言《戏瑕》、周亮工《因树屋书影》以及今人考证,明容与堂刻100回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中的评点是叶昼假托李贽之名所作。

[10]兰陵笑笑生著、张竹坡批评《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齐鲁书社1991年版。本节所引张竹坡批语均出自此书,此后不注。

[11]《钱钟书论学文选》卷四,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119页。

[12]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8页。

[13]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56页。

[14]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

[15]《西方古典作家谈文学创作》,北京大学中文系1979年版,第610页。

[16]《西方古典作家谈文学创作》,北京大学中文系1979年版,第439页。

[17]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7页。

[18]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16页。

[19]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六十,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69页。

[20]刘波、张文《面相体相手相》,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页。

[21]《宣和画谱》,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156页。

[22]《四库术数类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06页。

[23]刘波、张文《面相体相手相》,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170页。

[24]冯其庸、李希凡《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992页。

[25]唐岱《绘事发微》,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

[26]冯其庸、李希凡《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994页。

[27]方薰《山静居画论》,中华书局1985年版。

[28]《朱自清古典文学论集·论逼真与如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5~124页。

[29]张国星《胡适、鲁迅、王国维解读〈红楼梦〉》,辽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74、104页。

[30]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中华书局1960年版,引言。

[31]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853~868页。

[32]吴世昌《红楼梦探源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17页。

[33]关于南汉先生的线索资料详见胡师文彬先生的文章《开卷得识先生面——脂批“南汉先生”补证》,参见胡文彬《红楼长短论》,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255页。

[34]李商隐的《访人不遇留别馆》有句“闲倚绣帘吹柳絮,日高深院断无人”。(《玉谿生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11页。)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七》有句云“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91页。)

[35]王实甫《西厢记》,岳麓书社2002年版,第26页。

[36]欧阳修《六一词》,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版,第76页。

[37]郑元左注、冀勤校点《朱淑真集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97页。

[38]《玉台新咏》,成都古籍书店1982年版,第195~196页。

[39]范成大《范石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90页。

[40]《传世文选》,西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页。

[41]该文指出其原句是“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并认为此批当是脂砚斋所作,把“好知青草骷髅冢”写成“好知青冢骷髅骨”应是误记。原诗为:“花落花开总属春,开时休羡落休嗔。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山屐已教休泛腊,柴车从此不须巾。仙尘佛劫同归尽,坠处何须论厕茵。”

[42]《全唐诗》卷151,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580页。

[43]此诗见于《汤显祖诗文集》卷十四,题为《江中见月怀达公》,作于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31页。)“达公”就是真可和尚(字达观、号紫柏),汤显祖的好友。

[44]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2页。

[45]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鲁迅《南腔北调集·谈金圣叹》,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93页。

[46]《世说新语》排调第二十五之五十九:“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问所以,云:‘渐至佳境。’”(《世说新语》,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439页。)

[47]《新刻重订出像附释标注琵琶记》卷三,明万历时期金陵唐晟刊本。

[48]洪昇《长生殿》,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7页。

[49]兰陵笑笑生著、张竹坡评《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82页。

[50]施耐庵著、金圣叹批评《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上),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27页。

[51]《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下),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01页。

[52]陈大康《明代小说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17~323页。

[53]谭帆《明清之际小说评点学之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6页。

[54]吕祖谦《古文关键》,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5页。

[55]鲁迅《南腔北调集·谈金圣叹》,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93页。

[56]朱自清《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3页。

[57]朱自清《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论中国文学选本与专籍》(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5页。

[58]王凯符《八股文概说》,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23页。

[59]周作人《看云集》,开明书店1933年版,第145~146页。

[60]王凯符《八股文概说》,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77页。

[61]张溥《新刻张太史手授初学文式》,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本,转引自张小钢《金圣叹的文学批评与科举》,《清史研究》2002年第1期。

[62]周积寅《中国画论辑要》,江苏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466页。

[63]此段所引诸种文法解释详见《红楼梦大辞典》。

[64]朱自清《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