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细节的印证呼应

一、日常细节的印证呼应

曹寅“家世通显”,生活优渥,他所交往的人物均品格不俗,尤其朱彝尊、顾景星、杜芥、姜宸英等人都是文坛翘楚、风雅典范。而曹寅自己作为当时高端知识分子团体的一分子,自然适应着当时精英知识分子的审美品鉴眼光,兼之常年身处江南锦绣膏腴之地,生活品质更趋精致,首当其冲就体现在精益求精的佳肴饮馔、精致细巧的日常用品中。从他的诗文作品中,我们可以窥见一斑,而且这些诗文在细节和趣味上与《红楼梦》的相关内容可以进行对看。

(一)“晚庭清荫食单凉”:精致奢侈的宴饮日常

首先,曹寅诗中有对各种美味食材、食物的记录,不少食材从诗题即直白可见。曹寅对各种鱼类颇为喜好,鲥鱼、石首鱼、石花鱼等都直接成为他书写的对象。《鲥鱼》《和毛会侯席上初食鲥鱼韵》两首都是赞美鲥鱼的诗作。鲥鱼曾与黄河鲤鱼、太湖银鱼、松江鲈鱼并称中国历史上的“四大名鱼”,早在汉代就已成为美味珍馐。石首鱼类似今之黄花鱼,《竹村大理筵上食石首鱼作》有“首位杂错金银色,老眼愁看富贵花”“满堂大嚼笑乌有,坐中饕餮皆诗人”句,足见曹寅及座上客对石首鱼美味的欣赏。《石花鱼》一首,先讲解石花鱼得名由来,“鲤啖石花而肥,故名”,再极力称赞其美味,“唐贡称辽鲂,俗谣著洛鲤。初尝石花鱼,入馔果腴美”。另如樱桃、木瓜等稀罕瓜果,玻璃杯等舶来品都出现在曹寅的诗作之中,足见其生活享受水平。还有不少食物、食材来自友人馈赠,反映着朋友之间的交流和关怀,曹寅亦慎而重之地赋诗记录。如《冶堂制鲋见贻,率赋三绝》有“雀目新燔二寸鱼,加餐方法羡家居”,“常挂枯鱼三十番,纵无虾才也忘归”[7]。再如,《谢竹村饷笼蒸》《质公饷药酿甚佳》《药后除食忌谢方南董馈鲊鸡二品,时将有京江之行》《施浔江和诗留别兼饷荔枝酒,作此志谢》《蓼斋饷麻酥笋豆鹅卵,题三捷句志谢,兼索数句为笑》等。

曹寅的这些诗作,不论是对美食的直接记录,还是对亲友馈赠的致意,都凸显出鲜明的社会性色彩。各种不同饮食场景的呈现,或好友聚会,或接受赏赐,或病后独食,是曹寅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表现,也是以曹寅为中心铺展开的具有时代地域特色的风俗画卷轴。

再有,曹寅好酒,《楝亭集》中不乏饮酒、醉酒的描写。《江苏诗征》引《广陵诗事补》云:“通政曹公督课淮南,公余多暇,开阁延宾,文酒之盛,无与伦比。如卓鹿墟、鲍远村、杨掌亭、郭双村、程蒿亭、周确斋、萧东田、唐饭山、汪木瓶辈,皆郡中名士。”[8]曹寅的一首《广陵载酒歌》就生动飞扬地表现了他与众好友门客聚会宴饮的场景,宾主尽欢至于大醉,“哄堂大噱白醉散,出门相视朱颜酡”。再如,《饮浭酒》中的浭酒是丰润的历史名产,因以浭水酿造而得名,此诗更透露出曹寅与丰润曹氏的交往。另外,曹寅善饮,也注意养生,喜药酿,诗作中曾提到荔枝酒、薏苡酒等诸多品种,更记述了炮制之法和饮用效果,如《菊露和酒》中有句云:“甘菊黄白花,嚼之驻玉颜”“泊然结为露,侧注归弯环。久饮目绝翳,脑满发不斑”。《红楼梦》中也曾提到合欢花泡的酒,黛玉吃过螃蟹后心口微疼,宝玉命人烫了合欢花浸的烧酒来御寒暖胃。在此处亦有脂批“伤哉,作者犹记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9],这句评论抚今追昔,合欢花酿酒似乎也是曹家旧事。无锡惠泉酒与曹家渊源也很深,不只曹寅在其诗《和静夫谢送惠山酒》中提及,曹頫、李煦向皇上进贡的物品中都有惠泉酒,而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多次提及,贾琏从江南返家,带回来与家人饮用的是惠泉酒,芳官在家时喝的也是惠泉酒。

可以说,明清高阶层生活的追求渐趋精致,本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原则,在饮食的选材、制作、器具等各个方面精益求精,尤其各种细节的精致更见功力,精雕细琢已成风尚。李渔《闲情偶寄》专有饮馔部,其中光是做笋就有数种方法,种种繁复精致,这里简述其中一种,“以之拌荤,则牛羊鸡鸭等物皆非所宜豕,又独宜于肥。肥非欲其腻也,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笋,则不见其甘,但觉其鲜之至也。烹之既熟,肥肉尽当去之,即汁亦不宜多存,存其半而益以清汤。调和之物,惟醋与酒”[10]。此制作方法,比之王熙凤烦琐的“茄鲞”论亦不遑多让。曹寅乃至曹家的饮馔品味正是这种社会风尚的集中体现,也可以与《红楼梦》中对于日常饮食的描写形成呼应。说到《红楼梦》的饮食,精致精美是其精髓所在。王熙凤给刘姥姥讲述的茄鲞做法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笔,而《红楼梦》中莲叶羹的制作更是将饮食制作之精巧发挥到了极致,单是制作模具就精致得令人咂舌。

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

就连经多见广的皇商家主母薛姨妈也要赞一声:“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

(二)“坐中饕餮皆诗人”:文化精英的高雅品位

除了在具体饮馔中体现出的精致生活细节外,曹寅关于这种聚会宴饮的诗作突出了兴旺繁荣的气氛和精英化的审美追求。首先,曹寅的诗作中关于场景的描摹,一般都突出热烈极致的欢腾气氛,恰恰契合了曹家当时的整体氛围,如《元夜集西堂》一首:

三寸黄柑照玉盘,玲珑宝炬绕雕栏。

茫茫簪舄春何限,滚滚鱼龙夜未安。

火雾空消宿酒,花枝卖眼斗新欢。

尧时甲子秦时月,好为浮生着意看。

这样的描写自然而然让人联想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贾家门庭,想到元宵夜宴,打赏小戏子的铜钱撒向台上,“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真真奢靡繁华到了不堪的境地。诚然,曹寅时代的曹家也正经历着家族前所未有的兴盛,满眼热闹繁华,各色宴饮应酬不断,正值盛年的曹寅繁忙地穿梭于各种社交场合,成为当时的风雅领袖。法式善《梧门诗话》有这样的记载:“曹楝亭性豪放,纵饮征歌,殆无虚日。酷嗜风雅,东南之士多归之。”因而,曹寅留下了众多酬唱应景之作,如《人日集饮》《和同人西堂记饮诗》《和程令彰十八夜饮南楼》《尤悔庵太史招饮揖青亭即席和韵》等,现在看来,正是他人生巅峰以及他背后曹家兴盛的一种直接体现。

同时,各色酒令、作诗联句及植物赏玩等也是宴饮中的常见活动,此类活动可为社交活动增强趣味,为交流互动提供媒介,更重要的是彰显出参与者的非凡品位。如《同人分曹剧饮,拇战连北,期静夫不至,更订饮期,戏为韵语邀之》一首,就可见曹寅与其座上客的高昂兴致:“湖海料人惟有酒,拇战连番矜好手。”而从曹寅的诗作看来,赏玩活动甚至不再拘泥于众人集会的形式,演变为兴之所至的一种情怀寄托方式,不论一人独坐,或者众人同赏,都意味悠然。《楝亭集》中此类作品颇为不少,如《瓶菊》《插瓶菊夜供有感》《苦雨独酌,谢竹村使君见贻盆兰有作》《鹿墟贻瓶中海棠》《腊夜折腊梅置瓶中索调玉画》《集西堂看菊,与潜庵、黄理、进野分韵得豪字,兼怀桐初》等。由此带来“室有丛兰似解人”“东风饶作海棠颠”“吴公台下花如澥”的畅想,述说“和盐自拟调新水,贮屋终须远市尘”的追求。可见,“厅前红梅初开,折一枝寄子猷索诗”的雅兴闲情是曹寅日常审美的常见方式,家学渊源如此,想来曹雪芹能在啖鹿肉的情节之后引出一段“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就绝非妙手偶得了。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描写了贾宝玉、蒋玉菡、薛蟠、冯紫英等人的一次聚会,是小说中为数不多的一次对男性宴饮活动的详细描写,较之以女性为主要参与者的家宴,这次男子聚会更彰显世俗趣味,觥筹交错间自然少不了猜枚行令等游戏活动,既有宝玉相思啼血的《红豆曲》,也有薛蟠混账无赖的“哼哼韵”,更有蒋玉菡似有情似无意的“花气袭人知昼暖”。当然,《红楼梦》中多次的宴饮呈现还是将场景局限在内宅,人物换成了“当日所有之女子”,并以艺术化的形式再现明清时代女子集会结社的情形。探春最先号召结社,颇有雄心,“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各位姊妹纷纷响应,还都用了别号以示诗翁身份。虽然约定不带闺阁字眼,但无论出题限韵还是结社集会都充满少女雅趣,如海棠社、菊花诗、芦雪广即景联句、桃花社、凹晶馆联诗等。在多次结社活动中,才女们或格律或歌行,或联句或制词,不拘一格地展示着自己的才华,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当属黛玉、宝钗,二人竞才争胜、冠盖群芳,而身为“须眉浊物”的贾宝玉则几乎次次名落孙山,心甘情愿地成为姐妹们的陪衬。无疑,追随名士风采也是明清才女们的心愿,集会吟诵亦成为闺阁女子的风尚,这方面也可在明清才女的诗集和各种笔记中寻到踪迹。因此,大观园的宴饮诗社与明清上层社会的风雅传统是完美契合的,亦与曹寅的此类诗歌内容形成鲜明的呼应,人物虽异,而意趣相通。

简言之,笔者在这里循迹曹寅生活中的一些日常宴饮活动的细节事项,与《红楼梦》中的内容进行发散性的比较联想,并不是想考证出这些内容隐含的“微言大义”,笔者认为,曹雪芹在细节的描述中不时带出的家族信息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素材撷取,最可说明的即是家族记忆、时代氛围与曹雪芹及他笔下的世界存在着不言自明的内在关联。从众多细节上的勾连和印证,我们可以更清晰地感受到曹寅及其家族文化审美生活的日常点滴与《红楼梦》中诸多情节构思的内在趣味呼应,《红楼梦》中的相应内容并非凭空而来,家族的历史、家族的记忆是曹雪芹的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