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把世态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
作家的人生经历对作品具有深远的影响,从作品中时时能投射出作者自己人生经验的影子,因此一部小说以及其中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与作者的人生阅历和体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就是说,作者的个人阅历和思想深度为人物塑造提供了基础保障和发展空间。古今中外的作家和理论家都曾强调作者经历对创作的重要性,如狄更斯在《谈〈大卫·考柏菲尔〉的创作》一文中指出:“……我所要说的是:这些结论有一部分建立在我自己的亲身经验上;假如我在这传记中写下的东西,有什么表明我是一个具有周密观察力的孩子,或是一个对童年生活具有强健记忆力的成人,我没有疑问地主张这两种特性地所有权。”[15]冈察洛夫曾说过:“我只能写我体验过的东西,我思考过和感觉过的东西,我爱过的东西,我清楚地看见过和知道的东西,总而言之,我写我自己的生活与之长在一起的东西。” [16]臧懋循在《元曲选序二》中也说过:“宇内贵贱妍媸幽明离合之故,奚啻千百其状,而填词者必须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此则关目紧凑之难。”[17]
具体到《红楼梦》的创作上,曹雪芹丰富曲折的人生经历为塑造“至情至理”的人物形象提供了丰厚的素材上、情感上、思想上的基础。曹雪芹经历了曹家由盛而衰的家族剧变,在由繁华跌入困顿的过程中,他经受了痛苦的身心折磨,这种心灵创伤伴随了其曲折坎坷的一生。而小说中,作者对于贾氏家族后继无人的悲剧,对其子孙的不肖无能不止一次地提及,其中不乏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悲伤之情痛彻心扉。由于脂批作者与小说作者特殊的亲密关系以及对创作过程的了解,对于作者经历在作品尤其是人物塑造中的渗透感悟较敏锐。如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到贾府的近况,曾有一番评价:“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甲戌本眉批:“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第五回,借宁荣二公之灵说:“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甲戌本夹批云:“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由此可见,子孙无能、后继无人的家族悲剧一直萦绕在作者心头,化作了创作中的情感冲动和写作对象。
不只在作品的情感基调中渗透了作者个人的感情色彩,更为主要的是小说故事情节中时时可以寻觅到作者生活经历的影子,就连小说中人物的排场做派、言谈举止等环节也经常可见作者生活经历的痕迹,对此脂批一再指出,认为作者能把贵族大家的生活描写得如此真实可信,与其自身的亲身经历有着莫大关系。如第三回写贾母用膳时的气氛排场:“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在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王府本夹批评道:“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第八回,詹光、单聘仁对宝玉的一路巴结讨好,甲戌本有夹批:“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迹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第十四回,写秦可卿丧仪隆重繁复,庚辰本有回末总批:“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作者不负大家后裔。”
当然,将自身经历与身世之感直接转换为塑造人物的素材只是较低的层次,更重要的是,作者能由自己的经历升发出丰富情感和深刻思想,通过合理的艺术虚构和艺术想象将精美的艺术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因为“一件艺术作品最深刻的本质总会是创作者思想的本质。正是因为那种智慧很出色,小说、绘画、雕像才会分享美与真实的实质”[18]。具体到《红楼梦》的人物塑造上来,作者丰富的阅历、深刻的人生感悟以及对人性的细腻把握,为角色创作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无限的发展空间。
脂批频频指出作者对世态人情把握准确到位,体现着深厚的人生阅历。比如第一回,贾雨村到甄士隐家中拜访,“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忙的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二人的应对进退将场面应酬的固有情态、人情冷暖展露无遗,此处王府本夹批道:“世态人情,如闻其声。”第二回,封肃被贾雨村叫去问话,回来欢天喜地,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们门前过去,因见姣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封肃翻云覆雨地表现精准勾勒了炎凉世态之下的势利嘴脸,王府本夹批云:“世态精神,叠露于数语间。”第七回,尤氏婆媳请凤姐过府小聚,凤姐到后,开玩笑地只说有事要走,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王府本夹批道:“非把世态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再有,第三十五回,宝玉请来莺儿为自己打络子,这时丫鬟们的饭来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这段描写既体现了大家礼数,也见出袭人等丫鬟虽身份低微但也世事通达,人情历练,王府本夹批道:“人情物理,一丝不乱。”
不仅如此,作者丰富的人生阅历也使他具备了驾驭丰富细腻人物形象的能力,正如张竹坡所言:“入世最深,方能为众角色摹神也。”脂批点出《红楼梦》人物性格描写的众多妙不可言之处,认为许多细节深具意味,值得读者再三揣摩。如第八回,写宝玉自宁府见过秦钟回来,就向贾母要求让秦钟做自己的伴读,“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得贾母高兴起来。王府本夹批:“‘怜爱’二字写出宝玉真神,若是别个,断不肯透露。凤姐帮话,是为秦氏用意,曲尽人情。”可见两个人为一件小事,却各有自己的心思。还是第八回,宝钗与宝玉互看宝玉与金锁,写宝钗先是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甲戌本夹批云“于心中沉音,神理”。然后在莺儿点出金锁与宝玉是一对时,宝钗又适时打断:“便嗔着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这一切都发生在似有若无之间,宝钗既挑动了这个暧昧话题又主动岔开,既见出女儿不可言说的心事,又表现了千金小姐的尊贵矜持,还有宝钗一贯的大方持重,真是意味无尽,甲戌本评语道:“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第十八回,元妃归省,元妃“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在大观园鲜花着锦的盛景中,三人的无语对泣达到了无声胜有声的效果,将人世间的种种“美中不足,好事多磨”、骨肉离散的辛酸凄凉、人物面对命运的无奈都沉静有力地表达出来,己卯本评语称“石头记得力擅长,全是此等地方”。庚辰本眉批还特意点一笔强调作者阅历的重要性:“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第四十三回,贾母为凤姐做生日要学小家子凑份子,贾府上下老小都有份,“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的,有情愿这样的;有畏惧凤姐儿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就连时时向隅的赵、周两位姨娘也出了银子,凤姐又特意表示自己替李纨出一份,整件事情表面看来亲善友敬、一团和气,不过,奉命操持的尤氏发现凤姐并没有出钱,分明是在弄鬼,笑道:“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然后,尤氏又把平儿、两位姨娘的银子还给了她们。这段描写虽然琐细松散,看似漫不经心,却把其中凤姐的乖滑狡黠、尤氏的精明得体以及众人的畏惧趋奉等多种心态性格通过这件事情集中而精准地表现出来,可谓世态人情之下的众生相。王府本夹批云:“处处是世情作趣,处处是随笔埋伏”,“请看世情,可笑可笑”。由此可见,脂批从作者创作的角度讨论了作者的人生阅历和思想积淀的重要性,认为作者的人生经历是成功塑造“至情至理”人物形象不可缺少的必要条件。
通过对脂批相关内容的集中梳理和分类整理,可以理出脂批对于人物形象真实性问题讨论的基本脉络和理论发展思路。脂批首先从反对多数才子佳人小说中普遍存在的不合情理的庸俗旧套出发,通过对《红楼梦》人物形象的检视,发掘其不同以往的突破所在,提出了以“至情至理”为根本原则的人物塑造标准。同时,脂批在对“情理”的认识方面提出了“事之所无,理之必有”的观点,实际上已经将问题上升到对人物形象真实性的讨论,展示了既有层次又有侧重点的艺术真实观念,并且认为《红楼梦》的人物形象达到了如见如闻的逼真效果。不仅如此,脂批还特别重视作者的人生经验对人物形象塑造的影响,从创作论的角度去考虑人物的真实与作者经历以及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经过这样的分析,笔者已经为脂批的真实性讨论在脂批系统内找到了定位。可以说,在《红楼梦》文本的坚实基础之上,脂批对于人物形象真实性的讨论已经发展到全面深入的阶段,不仅批语数量庞大,内容丰富,而且具有相当自觉统一的方向性,彼此之间互相呼应,形成一种内在的理论观念,统摄了脂批人物批评的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