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80回的欣然接受

一、前80回的欣然接受

程本系统的文字改动对两个人物形象的性格塑造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一个是只出现在前80回的尤三姐,一个是几乎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王熙凤[26]

尤三姐的故事集中在第六十三至六十六回,虽然只有四回,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说明人物的刻画非常成功,不过,这个人物的品性在脂本和程本两套系统中有着清浊之分。在脂本中,尤三姐和她的姐姐尤二姐一样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作者描写这个人物的用词相当直露,完全不同于对大观园中少女所使用的那种洁净隽永的笔调,从一个侧面表达了对这个人物品性的评定。如,三姐在贾琏贾珍面前表现出惊人的“无耻老辣”,与姐夫贾珍“挨肩擦脸,百般轻薄”,“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又说她“天生脾气不堪……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等等。因此,王府本批语直截了当地认定尤三姐就是贾珍之流的玩物,与尤二姐毫无二致,所谓“……小姨与姐夫同床……有是姐必有是妹”。

程本中描写尤三姐的文字有了微妙的改动,尤三姐“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而尤三姐与贾珍贾琏聚饮也是以摆脱纠缠、争取自主的姿态出现,虽然泼辣犀利,但始终清白自持,“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27],而原来脂本中种种否定三姐品性的字眼也在修改与修饰过后消失无踪了。

程本中这些经过精心设计的文字调整使得尤三姐的形象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从一个品行有亏的淫奔女变为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贞洁女,在脂批与陈其泰批语的对比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改变。

王府本第六十六回回末评道:

尤三姐失身时,浓妆艳抹,凌辱群凶;择夫后,念佛吃斋,敬奉老母。能辨宝玉,能识湘莲,活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

陈其泰第六十五回回末评:

前列诸美,疑观止矣。乃兹复出一奇焉。……此书淫人淫事,每用旁见侧出,不肯直言。或托之梦寐荒唐,不肯坐实。独于尤二姐未尝稍讳。因其太秽,故用闲道出奇,更写一妖艳倜傥风流豪侠之尤三姐来,顿觉风云变色,电闪霆轰,使读者目眩神迷,心惊魄动焉。此明皇羯鼓解秽法也。传中言珍琏兄弟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落魄垂涎,终莫能犯。形容殆尽。岂非涅而不缁者哉。无得而名。惟呼为尤物耳。[28]

我们可以看到两位评点者对尤三姐这个人物看法最大的不同就集中在贞洁问题上,脂批赞赏尤三姐的见识不凡,前提是认同她失身然后改过,而陈其泰虽然称尤三姐“妖艳倜傥风流豪侠”,却强调了她“涅而不缁”,珍琏兄弟“终莫能犯”。

在随后的尤三姐故事中,程本的修改依然在保持尤三姐的清白身份上用力,因为正面描写的笔墨相对减少,所以主要以细节和字词的修改为主。争取到择配柳湘莲的权利后,尤三姐收敛了锋芒,忍耐度日,“斩钉截铁”地安分守己起来。脂本点出她“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以反衬她以往生活的混乱不堪,程本则改为强调尤三姐“每日侍奉母亲之余只和姐姐一处做些活计”,贾珍亦不敢来“招惹”。当柳湘莲打听到尤三姐底细,要求退亲还定时,脂本中尤三姐的心理活动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无疑自认了“淫奔无耻”,自尽后又托梦柳湘莲,自念一首云“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而程本中尤三姐认为柳湘莲“把自己当作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实际澄清了自己的污点,死后托梦与柳湘莲相见也没有念悔悟式的偈语。

尤氏母女“素日全亏贾珍周济”,在仰人鼻息的处境下以一弱女子之力对抗贾珍贾蓉之流,无疑是艰难的。无论失身还是清白,尤三姐所处的环境都已经让她承受了莫大的名誉损伤,就连宝玉也对她心存怀疑,以致柳湘莲追问时无以应对。陈其泰说:“宝玉亦有信不过三姐贞洁处,乃姊之盛名,既有以累之,而贾珍父子之形迹,又众目共见。宝玉岂能无疑于三姊哉。故说到品行,始终不置一词。”但尤三姐到底失身还是清白却又是一个根本性问题,她一生的事迹都受其限定,从批评者的角度来看,则是由此带来了两种不同的人物审美角度,这在脂批和陈评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第六十六回王府本回前批云:

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有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三姐项上一横是绝情,乃是正情;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生为情人,死为情鬼,故结局曰“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岂非一篇情尽文字。

第六十六回陈其泰批语:

湘莲三姐,天生一对佳偶。今玉碎珠沉,不杀风景乎?尤柳特陪客耳。今二玉之事何如,况陪客乎?湘莲是宝玉先声,三姐是黛玉榜样;而宝玉情痴,湘莲顿悟,黛玉柔肠,三姐侠骨。四人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情也,君子亦情而已矣,何必同。

无论是脂本最初的人物定位,还是程本修改后的人物身份,都具有逻辑合理性,但两个尤三姐所展现的人格魅力有很大不同,这从两种批语的批评角度就可以看出。脂本中的尤三姐在龌龊环境中努力挣扎,脂批为她的无奈失身而叹惋,为她的执着真情而赞叹,侧重欣赏尤三姐勇于改过与追求幸福的勇气。程本中尤三姐的痴情与贞洁显得闪亮夺目,决绝一死更带给评点家强烈的情感冲击,陈评称赞她的英风侠骨,钦慕她的刚烈果敢,更赞美她出淤泥而不染的坚持与以死明志的刚烈。

有趣的是,虽然脂批与陈评的欣赏的角度不同,但双方都将尤三姐的故事归结到“情”字上。不同的是,脂批主要是受到尤三姐“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偈语的启发,而陈评则认为尤柳爱情故事是宝黛爱情的影子,显示了小说“大旨谈情”的主旨。至于哪个尤三姐更吸引人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并不一定要有定论,至少从陈其泰的评点来看,评点家讨论这个人物的切入点,恰恰是程本通过修改想要强调的人物品性,这说明程本的修改已经达到了目的。

另一位在程本中性格明显发生变化的人物是王熙凤,她是几乎贯穿小说始终的主要人物,而影响到人物性格发展的修改主要在第六十七回“闻密事凤姐讯家童”。在脂本中,凤姐听到贾琏偷娶的消息后,情绪非常激动,“忙的一迭声命旺儿快把兴儿叫来”,问兴儿“二爷在外边怎么就说了尤二姐,怎么买房子置家伙,怎么娶过来的,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个明白”。兴儿见问,“仔细想了一想”,权衡利弊后才向凤姐交代清楚。得知贾琏偷娶的来龙去脉后,脂本展现了凤姐丰富的思想活动,她先是震惊愤怒,“只气得痴呆了半天,面如金纸,两支吊梢子眼越发直立起来了,浑身乱战,半晌连话说不上来”,接着又伤心抱怨,和平儿说:“天下那有这般没见世面的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见一个爱一个,真成了喂不饱的狗,实在是个弃旧迎新的坏货。”在与平儿讨论了整个事件的利害关系后,凤姐才渐渐冷静下来,“自己一个人将前事从头至尾细细盘算了多时,得了一个一计害三贤的主意出来”[29]

程本对这段情节改动很大。首先,凤姐在密讯家童时气势高昂,策略高明。她见到兴儿没有匆忙地暴露自己的目的而是当头棒喝:“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罢!”而兴儿“早唬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完全失去了脂本中“仔细想了一想”的那份从容。凤姐从头至尾主导着二人的对答,整个局面尽在掌控,她的威重令行在此时得以完美展现。审问明白后,凤姐的心理描写也明显减少,只写她“越想越气,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脂本中的凤姐,在丈夫偷娶事件的打击下短暂地暴露了软弱的一面,她在审问家童以及与平儿的对话中时时表现出失措与失落的情绪,拉拉杂杂的对话显得有些拖沓却也让读者对她的处境增加了理解和同情,相反,程本这段情节的笔墨简洁利落、赏心悦目,而凤姐表现得胸有成竹、应付裕如,与她一贯精明强悍的形象相得益彰。陈其泰评道:

凤姐诘问,双奴登答,一一传神。问者不疾不徐,答者旋推旋认。居然一位明察官府,驳查晓事吏胥光景,不待严刑也。

俞平伯先生曾指出,《红楼梦》的人物塑造是“爱而知其恶”的。程本的改动避免了凤姐脆弱情感的暴露,使她的言行都指向了性格中狠辣的部分,这样使人物个性更突出更统一甚至更合乎逻辑,但也放大了她的“恶”而失其可爱、可怜,以致在这段情节之后陈其泰对凤姐的批评达到了一个高峰,“写凤姐之狠,真乃过于虎狼。世间实有此种险恶老到人”。

此后,凤姐形象的基调基本确立起来,尤其后40回所安排的“设奇谋”情节,凤姐被设定为宝黛爱情的直接破坏者,虽具有强烈的戏剧效果,却也将她推到了遭人唾骂的风口浪尖。评点家对凤姐的厌憎情绪愈演愈烈,陈其泰在前80回对凤姐还有理家精明、善于应对之类的褒扬,在后40回却几乎没有了正面评价:

凤姐既劝娶宝钗,又与黛玉作此虐谑,大是可恶。而黛玉闻之,却不逆耳。方以为好事必成矣。宝玉忆及凤姐前日喜信发动之语,岂不亦要错认乎。

凤姐奇谋,真同儿戏。一时骗过,将来如何?因思此策,可见凤姐之为人矣。彼所拒者,癞虾蟆耳。其他则人尽夫也。以己度人,知宝玉惟色是好,何必择人。宝钗之美,不下黛玉。平时亦相亲爱。一径入手,自必移情而忘却黛玉矣。彼安知男子中乃有痴心如宝玉者哉。如责其冒昧,反恕之也。

可以看出,程本通过第六十七回的修改强化了凤姐性格恶的一面,并且在后40回将这样的趋势继续推进下去,而陈其泰在接收到这样的人物信息后也对凤姐颇多批判之词。在小说后部,凤姐渐趋失势,处境岌岌可危,及至其死,凄凉可怜,陈其泰认为这是作恶之报,可以警示后人。

写凤姐人衰运退,没兴将来也。终宵不寐,惨闻爱女啼声。昧旦晨兴,愁见良人怒色。贾琏李,上下交侵。平日之威风安在哉。宜乎月夜游魂,得而乘之。散花灵签,从而警之也。

凡人作恶太甚,一切损人利己之事,无所不为。当其运隆气壮,行之但觉快心,毫无忌惮,虽鬼神亦莫能难焉。及至年衰疾至,落魄失时,智计不生,良心渐现,回光一照,悚惧难安。一切冤家,自然毕集。而地狱即在眼前矣。此等果报,万无一爽。

从上文分析可见,程本对前80回的修改并不止步于简单的编辑整理,其中对于人物形象的修改体现了强烈的主观意图,有时会对性格走向产生很大影响,甚至是一次人物性格的再塑造。通过脂本原文与程本改文的对照,我们可以窥见原作者的最初立意、修改者的指导思想以及二者的利弊得失。而从陈其泰评点的面貌来看,评点家对于前80回的人物形象描写是基本接受的,包括经过修改的人物形象,并在相应的人物批评中体现了修改的影响,由此又可印证程本修改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