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名的起源

第一节 经名的起源

现在我们研究的群经,无疑的它是儒家流传下来的典籍,但是这些典籍为什么叫作“经”?“经”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它的起源究竟在何时?中国经学的研究虽说有过两千余年的历史,然而到现在这些都还是未曾解决的问题。

六经在汉儒统称为六艺、六学、六籍、六数,并不是一定的都叫作“经”,而章句训诂之学是到后汉才渐渐地发达的。所以正式地来解释经的名称的,最早莫过如班固的《白虎通·五经》篇、王逸的《离骚经序》、郑玄的《孝经注·序》、刘熙的《释名·释典艺》篇。

《白虎通·五经》篇说:

经所以有五何?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

王逸《离骚经序》说:

经,径也。言已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讽谏君也。

郑玄《孝经注·序》说:

《孝经》者,三才之经纬,五行之纲纪,孝为百行之首,经者,不易之称。

刘熙《释名·释典艺》篇说:

经,径也,常典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

这些都是就经的名称做解释的。此外如《诗·小旻》“匪大犹是经”(《毛传》),《易·颐》“拂经”王肃注,《易·象传》“君子以经论”荀注,《韩诗外传》二“常谓之经,变谓之权”,以及其他经传注疏释经为法、为理、为义、为道,那都不过是诠释字义而不是来诠释经名的。《说文·系部》说:“经,织从丝也。”也只说明经的本义,更不是说明经名的。汉魏以后,从表面看来经学其衰微,更无人理会到这一名称命名的理由和起源,不过去古日远,但以为经是经常之道,渐渐地将“经”认为一种尊称罢了!有清一代是经学复兴的时期,清儒本来注重名物训诂之学,而经的今古文两派在后来又对立起来,所以这一问题也重新提出来讨论。章学诚在《文史通义·经解上》上说:

《易》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经纶”之言,纲纪世宙之谓也,郑氏注谓“论撰书礼乐,施政事”。经之命名所由昉乎!……然夫子之时,犹不名经也。逮夫子既殁……则因传而有经之名……儒家者流,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则又不独对传为名也。《荀子》曰:“夫学始于诵经,终于习礼。”《庄子》曰:“孔子言‘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又曰:“翻十二经以见《老子》。”荀、庄皆出子夏门人,而所言如是。六经之名,起于孔门弟子亦明矣……当时诸子著书,往往自分经传,如撰辑《管子》者之分别经言,《墨子》亦有经篇,《韩非子》则有储说经传,盖亦因时立义,自以其说相经纬耳,非有所拟而僭其名也。经同尊称,其义亦取综要,非如后世之严也。(《文史通义》卷一《内篇一》)

章氏以为墨子的《墨经》,老子的《道德经》,都是其徒自相崇奉而称经的,惟有“国家制度,本为经制”,故如李悝《法经》,“取易经论之义”,其义才是“不背于古”。他如“地理之书,多以经名,《汉志》有《山海经》,《隋志》乃有《水经》”,“义皆本于经界书”,“不与著述同科”。天文之《甘石星经》,方伎之《灵》、《素》、《难经》,师旷之《禽经》,伯乐《相马》之经,“习是术者奉为依归,则亦不得不以尊为经言者”,或者“不过好事之徒,因其人而附和”。他的结论是:“六艺初不为尊称,义取经纶为世法耳。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夫子之圣,非逊周公,而《论语》诸篇不称经者,以其非政典也。”章氏是主张六经皆史、六经皆先王之政典、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学而尽周公之道的,他用“经纶”两字释经,这固然是新的见解,但是现在我们看来,六经既不是周公所作,“经纶”更不是经的溯义,他这种见解当然是不甚正确的。

继续以章氏的意见来讨论经名的,要算是龚自珍和蒋湘南。龚氏也主张六经皆史、六经不是孔子作的。他有《六艺正名》、《六经正名答问》诸文。但他虽以“正名”名篇,而其实不过说六经之名由来久远,《周礼》、《礼记》、《公羊传》、《穀梁传》、《左氏传》、《论语》、《孟子》、《尔雅》、《孝经》都不当称经。他所以要正六经之名,不过是要严格地来规定经的数目。他的原文,留在下章再行提出。蒋湘南在《七经楼文钞·六经原始》上面说:

经之名始见于《荀子》,曰:“夫学始于诵经。”又见于《庄子》,曰:“孔子言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荀、庄皆孔子再传弟子,则经之名起自孔子门人。门人尊孔子而名之为经者,盖以此为古帝王经论天下之大法,孔子宪章之,祖述之,即为孔子经纶天下之法也。有经必有纬,故七纬三十六篇并传为孔子作。以纬对经,则经为经纪经界之经,而非经常之经,儒者以经常解之,殊非本义。(《七经楼文钞》卷一《六经原始》,清同治八年马氏家塾刻本)

他以为经名起于孔子门人,这是与章学诚相同的,但是纬的本义据《说文》是“织从丝也”。以纬对经,适足以证明经是纵而径直的,儒者以经常解之,虽非本义,也无由见得经之必为经纪、经界之经,他这意见也是不能令我们轻易赞同的。章、蒋二氏以经纪、经界释经,在他们略后的学者是没有什么反对的;但是他们主张六经不为孔子所作,这却很容易引起相反的论调,廖平在《知圣篇》上说:“六经孔子一人之书,学校素王特立之政,所谓道冠百王,师表万世也。”这已出六经完全是孔子作的主张。后来康有为在《新学伪经考》卷三《汉书艺文志辨伪第三下》上说:

六经笔削于孔子,礼、乐制作于孔子,天下皆孔子之学,孔子之教也,歆思夺之。于《易》则以为文王作上下篇,于《周官》、《尔雅》则以为周公作。……不知歆何怨何仇于孔子,而痛黜之深如此!……唐人尊周公为先圣,而以孔子为先师,近世会稽章学诚亦谓周公乃为集大成,非孔子也,皆中歆之毒者。但群蒙谤日,终不能以只手遮天,孔子之道自尊也。

他在《孔子改制考》卷十《六经皆孔子改制所作考》上更以为:

所作谓之经,弟子所述谓之传,又谓之记,弟子后学辗转所口传谓之说,凡汉前传经者无异论。故唯《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为孔子所手作,故谓之经。如释家佛所说为经,禅师所说为论也。弟子所作,无敢僭称者。……皆由不知孔子所作乃得为经之义,今正定旧名,唯《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经。而于经中虽《系辞》之粹懿,《丧服》之敦悫,亦皆复其为传,如《论语》、《孟子》、大小《戴记》之精粹,亦不得不复其为传,以为经佐,而《尔雅》为佐,咸黜落矣!

廖氏是要“经学宏通,圣教尊隆”(《知圣篇》语),康氏更以为六经是“包括天下,至尊无并”(《伪经考》语)。他们对于章学诚、蒋湘南之说当然是要加以否定的。康有为的主张是“正定经之旧名也”,与龚自珍的六经正名不同,龚氏是站在“六经皆史”的立场上,说经原来只有六种,我们无由见其对于经名的解释;康氏是站在尊经尊孔的立场上而谓孔作乃得为经,他的意见当与经常之说相同。《白虎通》是汉代的今文家说,康氏是主张经今文之说的,他们的意见应当是一致的。不过这孔子所作乃得为经之义,要算是康氏一人的见解,而且他们的六经皆孔子所作的主张当然也是不对的(崔适《五经释要》即是反对康氏此说)。康氏之后,皮锡瑞著《经学历史》也主张六经是孔子作的,且更进一步以为孔子出而有经之名,他根据《礼记·经解》篇、《庄子·天运》篇、《孝经纬·钩命决》说:

孔子始明言经。或当删定六经之时,以其道可常行,正名为经。……《孝经纬·钩命决》:“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又曰:“《春秋》属商,《孝经》属参。”是孔子已名其书为《孝经》……《孝经》视诸经为最要,故称经亦最先。

但是《经解》、《天运》都不足据(详见下),而《孝经》也不是孔子作的,自朱熹以来,已怀疑其“非圣人之言”,乃“齐鲁间陋儒篡取左氏诸书之语为之”(详见下)。皮氏所举的证据都很薄弱,不足凭信,不过徒引主张经古文学者的反感而已。刘师培的《经学教科书》就是一例。他在第二章《经学之定义》下说:

案《白虎通·释名》之说,皆经字引申之义,惟许氏《说文》“经”字下云:“织也(堂案:当依《御览》织后补:从丝,二字),从糸,声。”盖经字之义,取象治丝,纵丝为经,横丝为纬,引申之则为组织之义……六经为上古之书,故取经书之文,奇偶相生,声韵相协,以便记诵,而藻绘成章,有叁伍错综之观。古人见经文之多文言也,于是假治丝之义,而锡以六经之名。即群书之用文言者,亦称之为经,以与鄙词示异。后世以降,以六经为先王之旧典也,乃训经为法;又以六经为尽人所共习也,乃训经为常;此皆经字后起之义也。

他用组织之义来释经,也正与《白虎通·释名》一样是用的引申之义。他以为“经书之文,奇偶相生,声韵相协,以便记诵”,这在殷《盘》、周《诰》、《仪礼》、《春秋》之中是适得其反的。他以为“《易》有文言,而六爻之中亦多韵语。《尚书》亦多偶语韵文。《诗》备入乐之用,故声成文谓之音”。(同上)这还可说得过去,但他以“孟子亦曰‘不以文害词’,又孟子引孔子之言曰‘《春秋》其文则史’,而《礼记·礼器》篇亦曰‘礼有本有文,是六经中无一非成文之书’”(同上)。这里之所谓文绝非“文言”两字之意,更不能证明是“古人见经文之多文言也”,“而锡以六经之名”。他这个新说是不确当的。他虽然蹈《白虎通·释名》之覆辙,一样地用了引申之义,但是他知道寻求本义,在方法上总算是进步了。刘氏是三世治《左氏春秋》的后裔,他本身是一个经古文学者,而且很注重名物训诂的;他不满意《白虎通》之说,故借文言二字以立新意,却不知道在证据上是未免太薄弱了。

以上所举章、龚、蒋、廖、康、皮、刘七家之解释,对于经的本义溯义都没有把握着。到了章炳麟作《国故论衡·文学总略》,才以为“书籍得名,实冯傅竹木而起”。他说:

世人以经为常,以传为转,以论为伦,此皆后儒训说,非必睹其本真。案经者,编丝缀属之称,异于百名以下用版者,亦犹浮屠书称修多罗。修多罗者,直译为线,意译为经。盖彼以贝叶成书,故用线连贯也;此以竹简成书,亦编丝缀属也。传者,专之假借。《论语》“传不习乎”,《鲁》作“专不习乎”。《说文》训专为“六寸簿”,簿即手版,古谓之忽。书思对命,以备忘忽,故引申为书籍记事之称。书籍名簿,亦名为专。专之得名,以其体短,有异于经。郑康成《论语序》云:“《春秋》二尺四寸,《孝经》一尺二寸,《论语》八寸。”此则专之简策当复短于《论语》,所谓六寸者也。论者,古但作仑。比竹成册,各就次第,是之谓仑。箫亦比竹为之,故龠字从仑。引申则乐音有秩亦曰仑,“于论鼓钟”是也;言有序亦曰仑,“生而论道”是也。《论语》为师弟答问,乃亦略记旧闻,散为各条,编次成帙,斯曰仑语。是故绳线联贯谓之经,簿书记事谓之专,比竹成册谓之仑,各从其质以为之名。(《国故论衡》中卷《文学总略》)

他在另一篇《原经》中只相对地赞成章学诚“六经皆史”之说,而且根据以上的意见,他对于章学诚六经先王之政典、经是官书之说是持相反的态度,主张经是一切群书的通称。他对于古籍称经的,于章学诚所举之外,更提出:1.兵书可以称经,如《国语·吴语》“挟经秉枹”。2.法律书可以称经,如王充《论衡·谢短》篇曰:“五经篇题,皆以事义别之,至礼与律,独经也。”3.教令可以称经,如《管子》书有经言、区言。4.历史可以称经,如《汉书·律历志序》:“伏牺以来帝王相禅,号曰世经。”5.地志可以称经,如辨疆域者有图经,《隋书·经籍志》著录之挚虞《畿服经》。6.师友应对可以称经,如仲尼作《孝经》。7.其他六经和历书以外的群书也可以称经。如荀子引《道经》曰“人心之微,道心之微”。《道经》是不在六经中的(详见《国故论衡·原经》)。他这样就书籍的制度和名称来说明经名的起源(指线装书),虽然不尽确当,然而比较地可以认为探源溯本之论。在他之前后,还有所谓江藩的《经解入门》及陈汉章的《经学通论》对于经名的解释,后来经他的弟子吴承仕一方面驳斥江、陈之论,一方面发挥章氏之说,这所谓“经是线装书”之说渐渐为一般人所认为最合理之解释了!吴氏说:

书之称经,亦由编丝缀属得名……其始皆为质名。……经纬不乱,总纰成文,故曰经常、经纪、经法、经理之义,又有经纶、经营之义。经本从,义由川脉,故有经涂、经术、经界之义。布帛织组,先经后纬,故有经始之义。经为纵线,可以系着,故有经绞、经缢之义。经训为道,道为所行,故有经历、经过之义。后人习用引申之训,遂以经常一义为五经所独有……稽之经传,最初命名,殊不若是耳。江藩曰:“上古无经名。《礼记》以经解为名,实为经名所自始。”承仕案……《礼记》篇名多出后人题署……江据之以为经名之始,殆非其实。陈汉章曰:“……《文史通义·经解》篇:《易》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经之命名所由昉乎?汉章案:屯卦象传,孔子之文,溯厥初名,非由孔子……《管子·戒篇》曰:“泽其四经。”尹知章注:“四经谓《诗》、《书》、《礼》、《乐》……实宗乐正之四术,而定名为经,经之为言术也。”……承仕案:……王念孙说之曰“泽,读为舍其路而弗由之舍,四经即孝弟忠信’,则视陈说为优矣。……正名六籍为六经,盖起于齐宣王、梁惠王之时,亦即七十子后学之徒自所题署。……称《易》、《书》、《诗》、《礼》、《乐》、《春秋》为六经,始于庄子。(《经名数国各释》)

吴氏对于经名的解释,只于师说外略有发挥,其纠正江、陈之说,则是极有见地的。但是他以为“六经之名,要以《庄子·天运》篇为最朔”,这虽是自王应麟《困学纪闻》以来,为章学诚、龚自珍、蒋湘南、廖平、康有为、皮锡瑞这一般人所不反对的,但是这确实还有商量的余地。经名究竟起于何家,始见于何种书,还是我们现在所亟于要讨论的第一个问题。其次,在我们以上所举的各家之说,章学诚、龚自珍、蒋湘南的经为经纶说已为章炳麟、陈汉章所辨订,廖平、康有为、皮锡瑞的经为经常说已为刘师培、吴承仕所辨订。刘师培根据《易经》的经为文言说本来证据就极薄弱,而陈汉章根据《管子》的经为经术说,亦被吴氏加以纠正,现在剩下章炳麟的经为编丝缀属之说算是最有势力的说法了。但是这一说法真与古代简册制度相合吗?这是我们现在所亟于要讨论的第二个问题。由第一个问题的解决,我们可以考定经名起源的时代与理由,则经名的意义自然也随着解决了。现在再将这几个问题依次说明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