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称经之异同
墨子是曾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的,其后虽自创了学派,但在《墨子》中可以看出,对于孔子,其始终加以相当之崇敬。在《墨子·公孟》篇说:“子墨子与程子辩,称于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称于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可见墨子对于孔子实相当加以崇敬。墨家立说虽异于儒家,但是他们的三表法,“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右者帝王之事”。(《非命上》)既需要上本之于古者帝王之事,对于所谓先王陈迹之经典,尤不得不加以研讨与征引。墨子是勤于读书的,《墨子·节葬下》篇曾说:“今逮至昔者三代圣王既没,天下失义,后世之君子,或以厚葬久丧以为仁也,义也,孝子之事也;或以厚葬久丧以为非仁义,非孝子之事也。曰二子者,言则相非,行即相反,皆曰:‘吾上袓述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者也。’而言即相非,行即相反,于此乎后世之君子皆疑惑乎二子者言也。”《韩非子·显学》篇说:“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我们由墨家的祖训尧、舜、禹、汤、文、武的异同,更可以见战国初年经学流传的情形。今本《墨子》非墨子所自著,书中应多系墨家后学的见解,尤其可见当日《诗》、《书》等各经在文字与解说上是否与孔门所传的相同。就今本《墨子》引《诗》、《书》看来:
(一)引《诗》之异同
墨子在《公孟》篇说:“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在《诗》的篇数上,墨家所传与儒家所传相同,俱为三百篇。所谓诵、弦、歌、舞,只是不同环境、不同用途的区别,并非谓《诗》有一千二百篇。今本《墨子》中引《诗》共有十一条,分析来看,其不见于今本《诗经》者三,与今本《诗经》章句不合者四,与今本《诗经》文字不同者三,与今本《诗经》完全相同者一。兹分项论析如下:
(1)不见于今本《诗经》者。其三条所引皆不见于今本《诗经》,如:
(a)《所染》篇:“必择所堪,必谨所堪。”
(b)《非攻中》:“鱼水不务,陆将何及乎?”
这两首诗是逸诗还是《墨子》所引晚出之诗,现在很难确定。王念孙说:“‘陆将何及乎’不类诗词,‘乎’字盖浅人所加。”古代的诗,是否如王氏所想象的文句必定整齐,实在是我们很难确定的。
(c)《尚贤中》:《尚贤中》所引“《周颂》道之曰:‘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其有昭于天下也。若地之固,若山之承,下坼不崩。若日之光,若月之明,与天地同常。’”《周颂》这段诗在今本《诗经》中是没有的,俞樾说此文有错误,当云“圣人之德,昭于天下,若天之高,若地之普,若山之承,不坼不崩,若日之光,若月之明,与天地同常”。俞樾的改本,文句虽然整齐了,而且每句也协韵了,但古本是否真如俞氏所想象的那样现在也很难确定。俞氏明知原文“入增‘其有、也’三虚字,则非《颂》体矣”。其实原文即如俞氏改本之为《颂》礼,也决不是《周颂》一类的诗,在文理上究有不同。所以这三条是否在“诗三百”中之诗,很可以明了。这也与上一项同为逸诗或《墨子》所引晚出之诗,不足以证明儒、墨所传《诗》不同。
(2)与今本《诗经》章句不同者。这一类共四条。四条之中,三条没有大的疑问,有一条是颇有疑问的。
(a)《尚同中》:“《诗》曰:‘我马维骆,六辔沃若。载驰载驱,周爰咨度。’又曰:‘我马维骐,六辔若丝。载驰载驱,周爰咨谋。’”
(b)《兼爱下》:“《大雅》之所道,曰:‘无言而不雠,无德而不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c)《明鬼下》:“《大雅》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穆穆文王,令问不已。’”
(d)《兼爱下》:“周《诗》曰:‘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底,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视。’”
这里所列,前三条与今本都没有大区别。
(a)条见《小雅·皇皇者华》,除“若丝”之“若”,《毛诗》作“如”外,其余均同。今《毛诗》以“我马维骆”四句为第四章,“我马维骐”四句为第三章。这是《墨子》所引者为原本,抑今本《毛诗》并未有误,则须另外证明。《墨子》引第三章有“又曰”二字,或正因与原本次第不合,所以加“又曰”二字来表明。
(b)条见《大雅·抑》篇,今本《毛诗》少两“而”字,但《墨子》所引前两句在六章,后两句在八章,此是断章取义,从诗句的用韵看来,原文当不如《墨子》所引连成一气,也可以无疑问。
(c)条见《大雅·文王》篇前八句。在今本第一章中,后两句为第二章首二句,《墨子》所引“穆之”,今《毛诗》作“宜之”,这是毛本是否为真古本的问题,也无任何疑问。
只有(d)条后四句见今本《毛诗·小雅·大东》篇中,惟今本两“若”字作“如”,又今无两“之”字为异。前四句与《尚书·洪范》篇中语略同,惟今本《洪范》篇作“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与《墨子》所引的词句互倒。《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说苑·至公》等引《书》,只将“无”作“不”,并不与《墨子》所引同。然则《墨子》所引实为《诗》,不为《书》,自然很可明了。不过《墨子》所引“王道荡荡”四句也并不是《大东》篇中语,《大东》七章,章八句,其首章为“有饛簋飧,有捄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睠言顾之,潸焉出涕”。原本不当有此四句,然则“王道荡荡”或系《书》语。据孙诒让《墨子间诂》说“古《诗》、《书》亦多互称”,并引《战国策·秦策》引《诗》云“大武远宅不涉”,谓即《逸周书·大武》篇所云“远宅不薄”,是则《墨子》本为引《书》而与引《诗》之语合并,(b)条同例。其与今本《洪范》篇不合者则今本《洪范》篇其出本稍后也(参看第一篇)。
(3)与今本《诗经》文字不同者。这一类有三条《墨子》所引字句与今本不尽相同。不过这从声义以求之,实非不同,惟与今本《毛诗》为异耳。
(a)《尚贤中》:“《诗》曰:‘告女忧恤,诲女予欎,孰能执热,鲜不用濯。’”
(b)《尚同中》:“《周颂》之道之曰:‘载来见彼王,聿求厥章。’”
(c)《天志下》:“于先王之书,大夏之道之然:‘帝谓文王,予怀明德,毋大声以色,毋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其中,(a)见今《大雅·桑柔》篇,今本“女”作“尔”,“予”作“序”,“欝”作“爵”,“鲜”作“逝”,《墨子》引用的是真古本,自比较难懂些。
(b)见《周颂·载见》篇,今本无“来”字,“彼王”作“辟王”,“聿”作“日”,今本后修,故洁而易明。
(c)见《大雅·皇矣》篇,“夏”、“雅”古通,“毋”今本作“不”。
(4)与今本《诗经》文字相同者。这只有《天志中》引《大雅·皇矣》作“《皇矣》道之曰:‘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但《墨子·天志下》不作“毋”,不与今本同,而此引在《天志中》,反与今本相同。《墨子》所引,恐为后人转写改易,故与今本相同,亦未可知。
总上四项看来,墨家好引《诗》、《书》,以为其本之于古者帝王之事,正与春秋时列国大夫以为理论的根据一样,《诗》在本质虽属歌乐一类,然在春秋战国时,实以《诗三百篇》当作古史,而且是寓有哲理的。不过墨家对于儒家的礼、乐以为烦扰而不赞同,他们虽然称引《诗》、《书》,创建却不甚多,这自是宗旨不同,故不似儒家之专以读书为业。然而我们从墨家之讲“兼爱”、“非攻”、“节用”、“非乐”,他们也正是讲节用而爱人。墨子本好读书,他们凭借《诗》、《书》来证明他们的主张,不惟对于《诗》、《书》曾加研究,即如《礼》、《乐》、《春秋》,也曾加以研究,这里面蕴藏有至当而不可易之理论,虽“非儒”之墨家,也不能否认的。
(二)引《书》之异同
在《明鬼下》篇,墨子说“故尚者《夏书》,其次商、周之书……”墨子引《书》,无夏以前之书,与儒家所传也是相同的。今本《墨子》引《书》共有二十九条:(1)篇名、文字俱不见于今本《尚书》者十四条;(2)单词、语句不见于今本《尚书》者五条;(3)引《禹誓》而今本作《甘誓》者一条;(4)引《泰誓》而不见今本《泰誓》者二条;(5)引《泰誓》而与今本出入者二条;(6)引《吕刑》与今本出入者三条。
(1)篇名、文字俱不见于今本《尚书》者十四条。
(a)《尚贤中》:“先王之书《距年》之言也,传曰:‘求圣君哲人,以裨辅而身。’”《尚贤下》:“于先王之书《竖年》之言然,曰:‘晞夫圣武知人,以屏辅而身。’”
(b)《尚同中》:“先王之书《术令之道》曰:‘唯口出好兴戎。’”
(c)《尚同中》:“先王之书《相年之道》曰:‘夫建国设都,乃作后王君公,否用泰也,轻大夫师长,否用佚也,维辩使治天均。’”
(d)《兼爱下》:“虽《禹誓》即亦犹是也。禹曰:‘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若予既率尔群对诸群以征有苗。’”
(e)《兼爱下》:“虽《汤说》即亦犹是也。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
(f)《天志中》:“又以先王之书《驯天明不解之道》也知之,曰:‘明哲维天,临君下土。’”
(g)《明鬼下》:“且《禽艾之道》之曰:‘得玑无小,灭宗无大。’”
(h)《非乐上》:“先王之书汤之《官刑》有之,曰:‘其恒舞于宫,是谓巫风。其刑,君子出丝二卫,小人否,似二伯黄径。’乃言曰:‘呜呼!舞佯佯,黄言孔章,上帝弗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降之百,其家必坏丧。’”
(i)《非乐上》:“《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
(j)《非命上》:“于《仲虺之诰》曰:‘我闻于夏人,矫天命,布命于下,帝伐之恶,龚[袭]丧厥师。’”《非命中》:“于先王之书《仲虺之诰》曰:‘我闻有夏人矫天命,布命于下,帝代[式]之[是]恶,丧[用]阙师。’”
(k)《非命中》:“武王以《太誓》非之。有[又]于《三代》、《不(百)国》有之,曰:‘女毋崇天之有命也。’”
(l)《非命中》:“于召公之《执令》于然,且:‘敬哉!无天命,惟予二人,而无造言,不自降天[天降]之,哉(自我)得之。’”
(m)《非命下》:“禹之《总德》有之。曰:‘允不著惟天,民不而葆。既防凶星[心],天加之咎。不慎厥德,天命焉葆?’”
(n)《公孟》篇:“先王之书《子亦》有之曰:‘其傲也,出于子,不祥。’”
在这十四条中,《距年》(《竖年》)、《术令之道》(据孙诒让说,术令“当是《说命》”)、《相年之道》、《禹誓》、《汤说》、《驯天明不解之道》、《禽艾之道》(翟灏云:“《逸周书·世俘解》有‘禽艾侯’之语。”)、《官刑》、《武观》、《仲虺之诰》、《三代》、《百国》、《执令》、《总德》、《子亦》,我们无论其名称是否见于《尚书大传》百篇《书序》,都可见墨家引《书》,于儒家所传《尚书》廿九篇外,能多到十二篇。可见墨家真是能本之于上古帝王之事,祖述尧、舜、禹、汤、文、武,更奇怪的是,就这些佚文看来,并无不合儒家思想的地方,儒、墨所传实出一源。
(2)单词、语句之不见于今本《尚书》。共五条:
(a)《七患》篇:“《夏书》曰:‘禹七年水。’”
(b)同上,“《殷书》曰:‘汤五年旱。’”
(c)同上,“《周书》曰:‘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
(d)《明鬼下》:“《商书》,曰:‘呜呼!古者有夏,方未有祸之时,百兽贞虫,允及飞鸟,莫不比方。矧隹人面,胡敢异心?山川鬼神,亦莫敢不宁。若能共允,隹天下之合,下土之葆。’”
(e)《尚贤中》:“《汤誓》曰:‘聿求元圣,与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
这五条当属于《逸书》,由此可见在墨家引《书》之时,《尚书》确是篇数较多,现在伏生所传的,实非完本。西汉经师,以《尚书》为伪,自就当时所传授者言,在秦以前绝不如此。不过这种佚文见于他书亦多,若必执此以为儒、墨所传不同,那也是不经之谈。
(3)引《禹誓》而今本作《甘誓》者一条,见于《明鬼下》。可分别来比较:
(a)“大战于甘,王乃命左右六人,
(b)下听誓于中军,曰:
(c)‘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
(d)有曰:‘日中,今予与有扈氏争一日之命。且尔卿大夫庶人,予非尔田野葆士之欲也,
(e)予共行天之罚也。左不共于左,右不共于右,若不共命。
(f)御非尔马之政,若不共命。
(g)是以赏于祖,而僇于社。’”
今本《尚书·甘誓》为:
“大战于甘,乃召六卿。
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
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
今予惟恭行天之罚。
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
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
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
由“大战于甘”这一句看来,篇名当为《甘誓》,今本不误;《墨子》引作《禹誓》应是传误。《兼爱下》篇引有《禹誓》,为禹征苗之辞,此是伐甘,当为《甘誓》,惟此为禹誓师所启师,是未可以臆断,《甘誓》之名,很可能为经师改定,故《墨》书是否为传误,也只可以存疑。又今本虽少一段,文句较简洁,此亦当是经师更定,《墨子》所引,比较地说当为古本,不过这当然是追述,并非真的禹、启之作。
(4)、(5)引《泰誓》而不见今本《泰誓》二条,引《泰誓》与今本有出入者二条。
今本不见者:
(a)《尚同下》:“于先王之书也《大誓》之言然,曰:‘小人见奸巧乃闻,不言也,发罪钧。’”
(b)《非命下》:“《太誓》之言也,于去发曰:‘恶乎君子!天有显德,其行甚章,为鉴不远,在彼殷王。谓人有命,谓敬不可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祝降其丧。惟我有周,受之大帝。’”
与今本有出入者:
(a)《兼爱下》:“《泰誓》曰:‘文王若日若月乍照,光于四方,于西土。’”
今本《尚书·泰誓下》:“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
(b)《天志中》:“《大誓》之道之,曰:‘纣越厥夷居,不肯事上帝,弃厥先神祇不祀,乃曰吾有命。无廖务。天下天亦纵纣而不葆。’”
《非命上》:“于《大誓》曰:‘纣夷处,不肯事上帝鬼神,祸厥先神禔不祀。乃曰:‘吾民有命,无廖排漏。’天亦纵之,弃而弗葆。”
《非命中》:“先王之书《太誓》之言然,曰:‘纣夷之居,而不肯事上帝,弃阙其先神而不祀也。曰:我民有命。毋僇其务。’天不亦弃纵而不葆。”
今本《尚书·泰誓上》:“惟受罔有悛心,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祇,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惩其侮。’”
今本《泰誓》,出于西汉;马融、郑玄,并疑其伪。《墨》书引《泰誓》而不见今本《泰誓》者,现在无从对照。但可见所谓真古文《泰誓》,并非真古本。至于引《泰誓》与今本出入者,《兼爱下》篇所引,今本比较修整。《天志中》、《非命上》、《非命中》所引,三篇引文虽不尽同,而实大致不差,今本亦较整洁,显非古之原本。
(6)引《吕刑》与今本出入者三条。
(a)《尚贤中》:“先王之书《吕刑》道之曰:‘皇帝清问下民,有辞有苗。曰:“群后之肆在下,明明不常,鳏寡不盖,德威维威,德明维明。”乃名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哲民维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隆播种,农殖嘉谷。三后成功,维假于民。’”
今本《尚书·吕刑》:“群后之逮在下,明明棐常,鳏寡无盖。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德威惟畏,德明惟明。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
(b)《尚贤下》:“先王之书《吕刑》之书然,王曰:‘于!来,有国有士,告女讼刑,在今而安百姓,女何择言人?何敬不刑?何度不及?’”
今本《尚书·吕刑》:“王曰:‘吁!来!有邦有土,告尔祥刑。在今,尔安百姓,何择非人,何敬非刑,何度非及?’”
(c)《尚同中》:“先王之书《吕刑》之道曰:‘苗民弗用练,折则刑,唯作五杀之刑,曰法。’”
今本《尚书·吕刑》:“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
这三条中,第一条《墨子》所引,“皇帝清问下民,有辞有苗”二句在前,次序较当,文义顺。后两条与《墨子》只字不同,或《墨子》为古本,而今本则本有传授,未至讹误或系经过校订而成。这几条中“肆”、“逮”,“名”、“命”,“假”、“殷”,“言”、“非”,“练”、“灵”,“折”、“制”,只是形声之差,伏生所记,与《墨》书所引,并无大差。这些更不能说儒、墨传本不同。
综上六项看来,墨家引书,篇名文字不见于今文《尚书》者有十余则之多,证以《左氏》、《孟》、《荀》、《吕览》引《书》,亦颇与今本不同,可知伏生所传实非完本,然因《孟》、《荀》等书所引,亦有不见于今本者,故不能执此而以为儒、墨所传不同。墨家所引诸篇,或儒家以为不足信,故不转相授受。然经籍由儒家而传墨家,所传无反较儒家为多之理也。我们由(3)之(d),《墨子》所引“有曰:‘日中,今予与有扈氏争一日之命。且尔卿大夫庶人,予非尔田野葆士之欲也。’”今本《尚书》无,虽说阻隔文气,多此一段,不如删去,然《墨子》所引或实系原本。与(5)之(b)墨家所引《泰誓》在不同的三段之中,文字虽不完全相同,然而大致不差,俱可见墨家所引,比较为古本。墨家与儒家都祖述尧、舜、禹、汤,墨家自亦可传儒家之经。
墨子对于儒术“其礼烦扰而不说”,对于儒之礼乐在《墨子》书中由《节葬》、《节用》、《非乐》、《非儒》等篇看来,都是很反对的,但墨家并无另外的典礼。在《节用上》曾引“昔者圣王为法,曰:‘丈夫年二十,毋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此圣王之法也”。在《节用中》引“古者圣王制为节用之法曰:‘凡天下群百工,轮、车、鞼、匏、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古者圣王制为衣服之法,曰:‘冬服绀緅之衣,轻且暖,夏服絺绤之衣,轻且清,则止。’”《明鬼》篇更述及,“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必择木之修茂者,立以为位;必择国之父兄慈孝贞良者,以为祝宗;必择六畜之胜腯肥倅,毛以为牺牲;珪璧琮璜,称财为度;必择五谷之芳黄,以为酒醴粢盛,故酒醴粢盛与岁上下也”。这些概非古《礼》原文。所谓节丧之法,不过是墨子自制为之葬埋之法,实是托古改制之说,我们不当认其为《礼经》原文,而且由墨家所述。除节葬外,与儒术并无大差。墨家《非乐》,在《三辩》篇云:“昔者尧、舜有茅茨者,且以为礼,且以为乐;汤放桀于大水,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护》,又修《九招》;武王胜殷杀纣,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象》;周成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驺虞》。”说稍不同。《三辩》未必为三墨原文,亦足以备一说,但此亦非与儒有何根本违异。
墨子对于《易》与孔子所修之《春秋》无所称述,但在《明鬼下》引有“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齐之春秋”,《隋书·李德林重答魏收书》引《墨子》有“吾见百国春秋史”(今本《墨子》此文已佚,《史通·六家》篇亦引之)之言,这是“春秋”由私名而变为达名,近人或以《春秋》非鲁史之专名则非。《墨子·贵义》篇载:
子墨子南游使卫,关中载书甚多。弦唐子见而怪之,曰:“吾夫子教公尚过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载书甚多,何有也?”子墨子曰:“昔者周公旦朝读书百篇,夕见漆十士,故周公旦佐相天子,其修至于今。翟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农之难,吾安敢废此?翟闻之,同归之物,信有误者,然而民听不钧,是以书多也。今若过之心者,数逆于精微,同归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书也。而子何怪焉?”
《吕氏春秋·博志》篇谓:
孔、墨、宁越,皆布衣之士也,虑于天下,以为无若先王之术者,故日夜学之……盖闻孔丘、墨翟昼日讽诵习业,夜亲见文王、周公旦而问焉。用志如此其精也,何事而不达?何为而不成?故曰:“精而熟之,鬼将告之。”非鬼告之也,精而熟之也。
我们读这两段可见《墨子》对于讽诵、教训,并极注重。墨家对于《诗》、《书》、《礼》、《乐》及七十子之徒,态度虽不尽相同,但以墨家为显学观之,其传播经术之功,自亦不小,但如孙德谦辈以墨者之徒并列入孔门,未免失实,这是我们所不能赞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