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编订

第二节 《易》之编订

《易》的起源,依据上文的断定,是由于某一民族所习用的占筮法,画卦之人,重卦之人,都是不可考见。但在《易·系辞上传》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系辞下传》说:“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于是始作八卦。”于是《礼纬含文嘉》等书说:“伏羲德合上下,天应以鸟兽、文章,地应以河图、洛书,伏羲则而象之,乃作八卦。”马融、王肃之徒并云“伏羲得河图而作《易》”。这是后来的儒者将《系辞》上两种推测,组合而为一说。最初并无伏羲画卦之说,可以想见的,这只是一种附会之词。至于重卦之人,据《史记·周本纪》说:“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日者列传》说:“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法言·问神》篇说:“《易》始八卦,而文王六十四,其益可知也。”《汉书·扬雄传》说:“是以宓牺氏之作《易》也。绵络天地,经以八卦,文王附六爻。孔子错其象而录其辞。”《汉书·艺文志》说:“《易》曰,‘宓戏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而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论衡·对作》篇说:“《易》言伏羲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羲造之,故曰作也。文王图八自演为六十四,故曰衍。”《三国志·魏书·管辂传》云“上追文王六爻之旨”,是以文王重卦的。但《淮南子·要略》篇云:“今《易》之乾坤,足以穷道通意也,八卦可以识吉凶知祸福矣,然而伏牺为之六十四变,周室增以六爻……”金大定四年《正义》引《易》说云:“伏羲作十言之教,曰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消息。”是以伏羲重卦的。《周易正义》论重卦之人则云:“重卦之人,诸儒不同,凡有四说:王辅嗣等以为伏羲重卦,郑玄之徒以为神农重卦,孙盛以为夏禹重卦,史迁等以为文王重卦。”史迁等以为文王,本是较古的传说,但孔颖达等则依据“《系辞》神农之时,已有盖取益与噬嗑”的现象,而不取夏禹及文王之说,又因《易纬》等数《易》历三圣,但云伏羲、文王、孔子,不及神农,而确定依从王辅嗣以伏羲既画八卦,即自重为六十四卦,将这一件工作完全推到伏羲身上。关于卦爻辞,《史记》、《汉书》及《易纬》看来,并无周公作《爻辞》之说。但是据京房《京氏易传》引大夫云“西伯父子研理穷通,推爻考象”(《困学纪闻》)。又,《春秋左传正义·昭公二年》云:“先代大儒郑众、贾逵等或以为卦下之象辞文王所作,爻下之象辞周公所作。”则是后来亦有周公作《易》之说。《周易正义·论〈卦辞〉、〈爻辞〉谁作》则更云:“其《周易·系辞》,凡有二说:一说所以《卦辞》、《爻辞》并是文王所作……郑学之徒,并依此说也。二以验《爻辞》多是文王后事……以为《卦辞》文王,《爻辞》周公。马融、陆绩等并同此说。”确定了周公作《爻辞》。清儒沈彤谓:“《屯蒙》以下《爻辞》多作于周公,而乾、坤之《爻辞》,则作于文王,故乾、坤两卦象,《爻辞》并称文言。”(《果堂集》)这种说法,在过去虽没有什么反对的言论,而其实并不合理。崔述在《丰镐考信录》卷五说:

近世说《易》者,皆以《彖辞》为文王作,《爻辞》为周公作,朱子《本义》亦然。余按:《传》前章云:《易》文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初未言中古为何时,而忧患为何事也。至此章始言其作于文王时,然未尝言为文王所自作也。且曰“其当”,曰“其有”,曰“邪”,曰“平”,皆为疑词,而不敢决。则是作传者但就其文推度之,敞露不敢决言其时也,况能决知其为何人之书乎?至司马氏作《史记》,因传此文遂附会之,以为文王羑里所演,是以《周本纪》云,西伯之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自序》亦云,西伯拘羑里,演《周易》。自是遂以《易卦》为文王所重。及班氏作《汉书》,复因《史记》之言,遂断以辞为文王之所系。是以《艺文志》云:“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又云:“人更三圣,世历三古。自是遂以《彖爻》之词为文王所作矣。”然其中甚有可疑者:《明夷之五》称箕子之明夷,《升之四》称王用享于岐山,皆文王以后事,文王不应预知而预言之。《史》、《汉》之说,不复可通,于是马融、陆绩之徒,不得已乃割《爻辞》谓为周公所作,以曲全之;而郑康成、王弼复以卦为庖羲、神农所重,非文王之所演;然后后儒始以《彖词》属之文王,而分《爻辞》属之周公。而由是言之,谓文王作《彖词》,周公作《爻词》者,乃汉以后儒者,因《史记》、《汉志》之文,而辗转猜度之,非有信而可征者也。夫以卦为羲、农所重,虽无确据,而理固或有之。若周公之系《易》,则传记从未有言之者;惟《春秋》、《传》有“见《易》象而知周公之德”之语,然此自谓“《易》象”,非谓“《易》辞”也。晋文公之谋迎襄王也,筮之,遇大有之暌,“曰,吉,遇公用享于天子之卦”;则是《易》辞晋国有之,不待至鲁而后见;且即使起所见者果《易》之词,而卦爻之词果文王与周公所分系,则于文当兼言文王、周公之德,亦不得但美周公而不及文王也。秦汉以后,司马、班氏最为近古,然皆但言文王,不称周公。乃至《易纬》、《乾凿度》、《通卦验》等书,最善附会者,亦但称羲、文、孔三人,而无一言及于周公。乌得分卦爻之词而属之两人也。且《系词》传文云:“其初难知,其上易知。”又云:“二与四同功而异位,三与五同功而异位。”又云:“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然后承之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前后呼应,词意甚明。所谓“辞危”者,正指诸爻之辞而言。若果辞内文王以后事,或《易》非文王作,而《史》、《汉》误称之,不得独摘《彖辞》属之文王,而别以《爻辞》属之周公也。

这里他以为谓文王作《彖词》,周公作《爻辞》,乃汉以后儒者,因《史记》、《汉志》之文,而辗转猜度之,非有信而可征。而且《史记》、《汉书》以及最不可信的纬书都只提到文王,并未提及周公,更不可以《彖词》属之文王,《爻辞》属之周公。《卦·爻辞》内有文王以后的事,只有《易》非文王所作,《史记》、《汉书》乃是错说了的。

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六经皆孔子改制所作考》中更说:

据《史记·周本纪》、《日者传》,《法言·问神篇》,《汉书·艺文志》、《扬雄传》,《论衡·对作篇》,皆谓文王重卦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无有以为作《卦辞》者。是自汉以前,皆以为孔子作,无异辞,惟王辅嗣以六十四卦为伏羲所自重。《周易正义·论卦辞爻辞谁作》云:“一说以《卦辞》、《爻辞》并是文王所作……郑学之徒并依此说也。”则影响附会,妄变《杨何传》史公之真说,其可信乎?至周公作《爻辞》之说,西汉前无之。《汉书·艺文志》云:“人更三圣。”韦昭注曰:“伏羲、文王、孔子。”即《正义》所引《乾凿度》云:“垂皇策者羲,卦道演德者文,成命者孔。”《通卦验》又云:“苍牙通灵昌之成,孔演命明道经。”晋纪瞻曰:“昔庖羲画八卦,阴阳之理尽矣。文王、仲尼系其遗业,三圣相承,共同一致,称《易》准天,无复其余也。”(见《晋书·纪瞻传》)亦无有及周公者。唯在《左传·昭二年》“韩宣子来聘,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德’”涉及周公。此盖刘歆窜乱之条,与今学家不同。歆《周官》、《尔雅》、《月令》,无事不託于周公,《易·爻辞》之託于周公,亦此类。唯马融学出于歆,故以为《爻辞》周公所作(见《周易正义·论卦辞爻辞谁作》)。或以《爻辞》并是文王作,《周易正义·论卦辞爻辞谁作》云:以为验《爻辞》多是文王后事……遂言东西相邻而已。如《正义》言,《爻辞》又不得为文王作,则《艺文志》谓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者,谬也。

康氏又说:“三圣无周公,然则舍孔子,谁作之哉?故《易》之卦爻始画于羲、文,《易》之辞全出于孔子。”他要定《易》上下篇为孔子所作。这也是无稽之言,不足凭信。不过他主张文王无作上下篇之事,这在西汉的传说本是如此,这一点却有明证。

至于《十翼》的作者,在《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汉书·艺文志》也有孔子作《十翼》之说,自来并无异论。所以《周易正义·论夫子十翼》说:“其彖、象等《十翼》之辞,以为孔子所作,先儒更无异论。”真的,关于《十翼》的作者,除了梁武帝谓“文言为文王所制”一种臆测而外,在唐以前,大概都信孔子作而以为实的。但在宋儒,就有提出《易》之《系辞》、《文言》非孔子作的论调。欧阳修《易童子问》卷三说:

何独《系辞》焉,《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肴乱,亦非一人之言也。昔之学《易》者,杂取以资其讲说,而说非一家,是以或同或异,或是或非……《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乾也”,是谓乾之四德。又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则又非四德矣。”谓此二说出于一人手,则殆非人情也。《系辞》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所谓图者,八卦之文也,神马负之,自河而出,以授于伏羲者也。盖八卦者非人之所为,是天之所降也。又曰:“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然则八卦者,是人之所为也,河图不与焉。斯二说者已不能相容矣,而《说卦》又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则卦又出于蓍矣。八卦说如是,是果何从而出耶?谓此三说出于一人乎?则殆非人情也。……凡此五说者自相简乖戾,尚不可以为一人之说,其可以为圣人之作乎?……余之所以知《系辞》而下非圣人之作者,以其言繁衍丛脞而乖戾也。……至于“何谓”、“子曰”者,讲师之言也。《说卦》、《杂卦》者,筮人之占书也。

他还有一篇《传易图序》也是攻《文言》、《系辞》的。与他同时的李清臣也说:“《十翼》皆孔子之言乎?不得而言也。然有疑焉。《序卦》者,韩康伯虽已明非《易》之蕴,而未明其所以然也。《易》卦之序,二二相从,今《序卦》之文,盖不协矣。有义之苟合者,有义之不合而强通者,是岂圣人之言耶?”苏轼也是不信《序卦》的。在他以后有赵汝谈也曾著论辩孔子作《十翼》之说。据北宋的程迥说:“朱待制新仲尝谓迥曰:《序卦》非圣人书,唐僧一行《易纂》引孟喜《序卦》曰:‘阴阳万物必讼而成之,君臣养万民,亦讼而成之。’然则今《序卦》亦出于经师可知也。”又说:“张芸叟疑‘大观在上’之文,且言陆希声病爻辞之不类,车欲去取。欧阳公《童子问》,王景山《儒志》亦疑《易》文。”疑《易》者甚多。朱子也说:“六十四卦,只是上经说得齐整,下经便乱董董地。《系辞》也如此,只是上系好看,下系便没理会。”

叶适的《习学记言》说:

班固用刘歆《七略》,记《易》所起,伏羲、文王作卦、重爻,与《周官》不合,盖出于相传浮说,不可信。言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亦无明据。《论语》但言“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而已。《易》学之成,与其讲论问答,乃无所见。所谓《彖象》、《系辞》作于孔氏者,亦未敢从也,然《论语》既为群弟子分别君子小人无所不尽,而《易》之象为君子设者五十有四焉,《彖象》辞意劲厉,截然著明,正与《论语》相出入,然后信《彖象》、《系辞》为孔氏作无疑。至所谓上下系、《文言》、《序卦》,文义复重,浅深失中,与《彖象》、《系辞》异,而亦附之孔氏者,妄也。

他对于上下系所怀疑之点更说:

道者,阳而不阴之谓也。一阴一阳,非所以谓道也。历考《诗》、《书》正文,自尧、舜至文、武,君臣相与,造治成德,虽不为《疏》以致败,亦无依密以成功者。君臣不密,此论杂霸战国之时事可也,去帝王远矣。

……

易有太极,近世学者以为宗旨秘义。按卦所象惟八物,推八物之义为乾、坤、艮、巽、坎、离、震、兑,……独无所谓“太极”者,不知《传》何以称之也?

他对于《序卦》说:

按《上下系》说卦,浮称泛指,去道虽远,犹时有所明。惟《序卦》最浅鄙,于《易》有害。按诸卦之名,以象取之,与文字错行于世者少。圣人重复殷勤其词以训释之,多至数十百言而未已,盖其难明如此。今《序卦》不然,以是为天地万物之所常有也,鳞次栉比而言之,以是为铅椠篆籀之常文也。

他对于《序卦》的批评,如:“《序卦》:‘物稚不可以养也’,物之稚者养,而壮者不养乎?‘饮食必有讼’,饮食则曷为必有讼?《序卦》‘讼必有众起,故受之以师’;讼而有众起乎?从起而后讼乎?‘师必有所比’,师者不比之谓也。比则安能师?”对于这些所谓先圣之言,是毫不信任的。元、明两代,疑《易》的有王中子,他说:“《序卦》之义乖理浅,决非圣人之旨。”洪化昭亦云:“若夫《说卦》、《序卦》、《杂卦》则非圣人之言。”王元美谓为汉河上公所增入者,理或然也。清代怀疑《十翼》的有姚际恒之《易传通论》,但其说不传。戴震虽是所谓正统派的经学家,但他在《周易补注目录后语》中云:

武帝时博士之业,《易》虽已十二篇,然昔儒相传,《说卦》三篇与今文《泰誓》同后出,《说卦》分之为《序卦》、《杂卦》,故三篇辞旨不类孔子之言。或经师所记孔门余论,或别有所传述,博士集而读之,遂一归孔子,谓之《十翼》矣。

他是根据《论衡·正说》篇的“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及《隋志》的“秦焚书,《周易》独以卜筮得存,唯失《说卦》三篇,后河内女子得之”,来断定《说卦》、《序卦》、《杂卦》之不类孔子之言,然而他说辞旨不类,则是就内容说,不一定依据旧说,他也怀疑《十翼》的。其意见较佳者,则崔述在《洙泗考信录》中云:

《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由是班固以来诸儒之说《易》者,皆谓《传》为孔子所作。至于唐、宋,咸承其说。余按:《春秋》孔子之所自作,其文谨严简质,与《尧典》、《禹贡》相上下;《论语》,后人所记,则其文稍降矣。若《易传》果孔子所作,则当在《春秋》、《论语》之间,而今反繁,而文大类《左传》、《戴记》,出《论语》下远甚,何耶?《系辞》、《文言》之文,或冠以“子曰”,或不冠以“子曰”,若《易传》果皆孔子所作,不应自冠以“子曰”字,即云后人所加,亦不应或加或不加也。孟子之于《春秋》也,尝屡言之,而无一言及于孔子传《易》之事。孔、孟相去甚近,孟子之表彰孔子也,不遗余力,不应不知,亦不应知之而不言也。由此观之,《易传》必非孔子所作,而亦未必一人所为。盖皆孔子之后通于《易》者为之,故其繁而文。其冠以“子曰”字者,盖相传以为孔子之说,而不必皆当日之言。其不冠以“子曰”字者,则其所自为说也。杜氏《春秋传后序》云:“汲县冢中,《周易》上下篇,与今正同,别有《阴阳说》,而无《彖》、《象》、《文言》、《系辞》。疑于时仲尼造之于鲁,尚未播之于他国也。”余按:汲冢《纪年篇》乃魏国之史;冢中书,魏人所藏也。魏文侯师子夏,子夏教授于魏久矣。孔子弟子能传其书者莫如子夏,子夏不传,魏人不知,则《易传》不出于孔子,而出于七十子以后之儒无疑也。又按《春秋·襄九年传》,穆姜答史之言,与今《文言》篇首略同,而词小异。以文势论,则于彼处为宜。以文义论,则“元”即“首”也,故谓为“体之长”,不遂以为“善之长”。“会”者“合”也,故前云“嘉之会也”,后云“嘉德足以合礼”。若云“嘉会足以合礼”,则于文为复,而“嘉会”二字亦不可解。“足以长人,合礼,和义,而干事,是以虽随无咎。”今删其下二句,而冠“君子”字于四语之上,则与上下文义,了不相蒙。然则是作《传》者采之鲁史,而失其义耳,非孔子所为也。《论语》云:“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今《象传》亦载此文。果《传》文在前欤?记者固当见之,曾子虽尝述之,不得遂以为曾子所自言;而《传》之名言甚多,曾子亦未必独节此语而述之。然则是作《传》者,往往旁采古人之言以足成之,但取有合卦义,不必皆自己出。既采曾子之语,必曾子以后之人所为,非孔子所作也。

他的理由实为:(1)《易》之文词不类《春秋》、《论语》。(2)不应或冠以“子曰”或不冠以“子曰”。(3)《孟子》不言孔子赞《易》。(4)汲冢书中无《十翼》。(5)《文言》袭《左传·襄公九年》文。(6)《象传》用曾子语。这些议论都是很确当的。后来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中也说:

《十翼》之名,史迁父受《易》于杨何未之闻,殆出于刘歆之说。按:《史纪·孔子世家》有《文言》、《说卦》,而无《序卦》、《杂卦》。《汉·艺文志》亦无《杂卦》。《论衡·正说》:“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此说“《易》益一篇”,盖《说卦》也。《隋志》云:“及秦焚书,《周易》独以卜筮得存,唯失《说卦》三篇,后河内女子得之。”《易》既以卜筮得存,自商瞿传至杨何以至史迁,未尝云亡失,又未尝有《序卦》、《杂卦》。《论衡》以《说卦》出于宣帝时,则史迁所未睹,其为后出之伪书,《孔子世家》为伪窜可知。王充云“益《易》一篇”,《隋志》云“失三篇”,因河内后得之事而附《序卦》、《杂卦》,是《序卦》、《杂卦》为刘歆伪作,可见三篇非孔子作明矣。《系辞》,欧阳永叔、叶水心以为非孔子作,考其辞频称“子曰”,盖孔子弟子所推补者,故史迁以为《大传》也。《彖》、《象》与《卦辞》、《爻辞》相属,分为上下二篇,乃孔子所作原本。歆以上下二篇属之演爻之文王,既不可通;因以己所伪作之《序卦》、《杂卦》附之河内女子所得之事,而以为孔子作十篇为《十翼》;夺孔子所作而与之文王、周公,以己所作而冒之孔子,诪张为幻,可笑可骇。

他又在《新学伪经考》中说:

至《说卦》、《序卦》、《杂卦》三篇,《隋志》以为后得,盖本《论衡·正说》篇“河内后得逸《易》”之事。《法言·内神》篇:“《易》损其一也,虽惷知阙焉。”则西汉前《易》无《说卦》可知。扬雄、王充尝见西汉博士旧本,故知之。《说卦》与孟、京《卦气图》合,其出汉时伪托无疑。《序卦》肤浅,《杂卦》则言训诂,此则歆所伪窜,并非河内所出。宋叶适尝攻《序卦》、《杂卦》为后人伪作矣。歆既伪《序卦》、《杂卦》二篇,为西汉人所未见。又于《儒林传》云“费直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此云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又叙《易经》十二篇,而托之为施、孟、梁丘三家,又于《史记·孔子世家》窜入“孔子晚而喜《易》,序《彖》、《象》、《说卦》、《文言》”,颠倒眩乱,学者传习,熟于心目,无人明其伪窜矣。

他是主张:其一,文王但重六爻,无作上下篇之事;以为周公之作,更其后也。其二,《易》但有上下二篇,无十篇之说,以为孔子作《十翼》,固其妄也(亦见《伪经考》)。他以为《易》之上下篇为孔子作,这虽然是的,但他能坚决地说文王、周公无作上下篇之事,孔子无作《十翼》之事,这两种主张都是很正确的。孔子与《易》并不相干,《论语》上记录关于《易》的共有三则:

(A)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述而》)

(B)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路》)

(C)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宪问》)

这三条与《易》似有关系的话,据钱玄同《答顾颉刚先生书》说:

关于《易》的虽有三则,但是三则不特不足以证明孔丘曾经赞《易》,而且反足以证明孔丘与《易》无关。(A)的文句,《鲁论》与《古论》大异。今本出于郑玄,郑于此节从《古论》读。若《鲁论》,则作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见《经典释文》)。汉高彪碑:“恬虚守约,五十以学”,即以《鲁论》。我以为《论语》原文实是“亦”字,因秦汉以来有“孔子赞《易》”的话,故汉人改“亦”为“易”以图附合。……(B)只引《恒卦》的爻辞,也与赞《易》无涉。至于(C)曾参语,在《易》为《艮卦》的大象,但多了一个“以”字,作“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这明明是作大象者袭曾参语而加一“以”字,使与别卦大象的词例一律。崔述曾据此以为《象传》出于孔丘以后之证。这岂非反足以证明孔丘与《易》无关吗?

《易》与孔子无关,在《论语》中可以找到证明,由《易》的卦爻辞在周末尚无一定的写本,《易》在荀子时尚不列入儒家的经典,都可以见孔子不惟未曾作过《十翼》,即康氏以孔子作卦爻辞,这也不能成立的。至于或以天道观念、功利思想在《论语》中者与在《易传》中不同,只足以证明《易传》为晚出,不足以为《周易》晚出的铁证,我们当从《易》的卦爻辞本身上着手,这才可以见出原来《周易》之完全当在于何时。各家所提出的疑问,不过使我们知道《易》的编定与伏羲、文王、周公、孔子无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