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诗》之篇第
《诗》之今古,据《汉志》说:“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汉书》卷三〇《艺文志》)今文三家《诗》之篇数,俱为三百五篇,而且遭秦而全,并无遗佚。但是我们将《毛诗》与三家《诗》比较来看:
(一)《毛诗》篇章多于今文者。此例有二
1.《毛诗》三百十一篇,比“三家”本多六“笙诗”:《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这六《笙诗》,据《毛序》说:“《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白华》,孝子之洁白也;《华黍》,时和岁丰,宜黍稷也;有其义而亡其辞。”郑笺:“此三篇者,《乡饮酒》、《燕礼》用焉。曰,‘笙入,立于县中,奏《南陔》、《白华》、《华黍》是也’。……遭战国及秦之世而亡之。”(《诗》九之四)《毛序》又说:“《由庚》,万物得由其道也。《崇丘》,万物得极其高大也。《由仪》,万物之生各得其宜也,有其义而亡其辞。”郑笺:“此三篇者,《乡饮酒》、《燕礼》亦用焉。曰,‘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亦遭世乱而亡之’。”(《诗》十之一)这六“笙诗”是古文《毛诗》所多于今文者,但《毛序》说其“有义而亡辞”,然郑玄以为“遭战国及秦之世而亡之”。《汉书·艺文志》明云:《诗》“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在秦遗老所能讽诵之诗,本无一篇亡佚,何至三百五篇全能记忆,而独忘此乡饮、燕礼所常用之六“笙诗”?这完全于理不通,而至汉初,鲁、齐、韩三家《诗》,均无此六“笙诗”,三家所忘,不多不少,同此六“笙诗”;而所同忘者,非六“笙诗”之辞,乃仅六“笙诗”之目,岂非尤为奇迹?究竟是今文所记忆的六“笙诗”少,还是古文所发现的多?这自然要引起人们的疑问。第一个兴问罪之师者为洪迈,其《容斋续笔》云:
《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邱》、《由仪》六诗,毛公为《诗诂训传》,各置其名,述其义,而亡其辞。《乡饮酒》、《燕礼》云,“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乐奏《南陔》、《白华》、《华黍》”,“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苹》、《采蘩》”。窃详文意,所谓歌者,有其辞所以可歌,如《鱼丽》、《嘉鱼》、《关雎》以下是也;亡其辞者不可歌,故以笙吹之,《南陔》至于《由仪》是也。有其义者,谓“孝子相戒以养”、“万物得由其道”之义,亡其辞者,元未尝有辞也。郑康成始以为及秦之世而亡之。又引《燕礼》“升歌《鹿鸣》、下管《新宫》”为比,谓《新宫》之诗亦亡。按《左传》:“宋公享叔孙昭子,赋《新宫》。”杜注:“为逸诗,则亦有辞,非诸篇比也。”陆德明《音义》云:“此六篇盖武王之诗,周公制礼,用为乐章,吹笙以播其曲。孔子删定在三百一十一篇内。及秦而亡。”盖祖郑说耳。且古诗经删及逸不存者多矣,何独列此六名于《大序》中乎?束晳补亡六篇,不作可也。(洪迈《容斋续笔》卷第十五)
其次是康有为,其《新学伪经考》云:
《史记·孔子世家》称“三百五篇”;王式称“臣以三百五篇谏”(见《儒林传》);《志》亦云“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三家说皆同,而《毛诗》多“笙诗”六篇,则篇目增多。其伪十二。他如,《汉广》“德广所及”,《白华》“孝子之洁白”,《崇邱》“万物得极其高大”,《雨无正》“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正”之等,率皆望文生义,绝无事实,则空辞敷衙,其伪十三。
其次为皮锡瑞《经学通论》云:
汉初史迁、王式诸人皆云《诗》三百五篇,无有云三百十一篇者,是不数六“笙诗”甚明。《毛诗故训传》不列什数,则序云“有其义而亡其辞”,亡字当读有无之无。郑君以为亡逸之亡,《笺》云:“孔子论《诗》,雅、颂各得其所,时俱在耳,篇第当在于此。遭战国及秦之世而亡之,其义则与众篇之义合编,故存。至毛公为《诂训传》,乃分众篇之义,各置于其篇端。云:又阙其亡者,以见在为数,故推改什首,遂通耳,而下非孔子之旧。”自郑君为此说,陆德明、孔颖达、成伯玙皆以为《诗》三百十一篇,与汉初人云三百五篇不合矣。(皮锡瑞《经学通论·二诗经》之《论南陔六诗与金奏三夏不在三百五篇之内》)
乃至于古文家章炳麟于《论语》学之派别中,亦不得不云:
诗因叶韵易于记忆,当时并未失传,本无今古之分,毛氏所传《诗》三百十一篇,比三家所传多“笙诗”六篇,而所谓“笙诗”也只有名没有内容的。《毛诗》所以列于古文,是立说不同。他的立说,关于事实和《左传》相同,关于典章制度和《周礼》相同,关于训诂又和《尔雅》同的。(《国故学讨论集》一,群学书社,1927年)
由这几说看来,今文所记忆的并不少,古文所发现的也并不多,所多的“笙诗”“也只有名没有内容的”,不是真多,而是假多,那不过是以晚出书冒充古本,貌为篇幅增多,以求胜于今文,一经指摘,便是古文家亦不能为之回护。洪、皮诸家所云尚非彻底之论。我们只看古代用乐凡笙管奏原本无辞,《仪礼》于六“笙诗”言“间歌《鱼丽》,笙《由庚》”,郑注:“间,代也。谓一歌则一吹”。《周礼·春官·乐师》“教乐仪,行以《肆夏》,趋以《采荠》”。郑司农云:“《肆夏》、《采荠》皆乐名,或曰皆逸《诗》。谓人君行步以《肆夏》为节,趋疾于步则以《采荠》为节。若今时行礼于大学,罢出以《鼓陔》为节。”《仪礼·燕礼》记“升歌《鹿鸣》,下管《新宫》”。《后汉书·明帝纪》:永平二年冬十月“诏曰……升歌《鹿鸣》,下管《新宫》,八佾具修,万舞于庭”。惠栋云:“案此则后汉《新宫》之乐尚存。”《肆夏》、《新宫》至后汉乐尚存而辞不传,足知管奏之乐原本无辞,则笙奏之乐亦无辞可知。《毛序》于六“笙诗”言“有其义而亡其辞”,“有”、“亡”相对而言。《诗》云“葛有曷亡”,《论语》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焉能为有,焉能为亡”,并“有”。“亡”相对之铁证。然《毛诗序》云“有其义”,强立各名目,貌为增多,其为赝古,不待详言。
2.《小雅·都人士》之首章,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辩之云:“此诗毛氏五章,三家皆止四章。《孔疏》云:《左襄十四年传》引此诗‘行归于周,万民所望’二句,服虔曰:‘逸诗也。《都人士》首章有之。’《礼·缁衣》郑注云‘《毛诗》有之,《三家》则亡’,今《韩诗》实无此首章。细味全诗,二、三、四、五章‘士’、‘女’对文,此章单言‘士’,并不及‘女’,其词不类。且首章言‘出言有章’,言‘行归于周,万民所望’,后四章无一语照应,其义亦不类。是明明逸诗孤章,毛以首二句相类,强装篇首,观其取《缁衣》文作《序》,亦无谓甚矣。”王氏并不如何信今文,而对《毛诗》亦诋为“强装篇首”,“无谓甚矣”,其所持说足见《毛诗》之非真古本。
(二)《毛诗》篇次之倒误者。此例有二
1.《召南》中《采苹》、《草虫》的倒置。据《困学纪闻》引曹粹中《放斋诗说》云:“《齐诗》先《采苹》而后《草虫》。”陈乔枞云:“据《仪礼》,合乐歌《周南》,则《关雎》、《葛覃》、《卷耳》三篇同奏;歌《召南》,则《鹊巢》、《采蘩》、《采苹》同奏。是知古《诗》篇次原以《采苹》在《草虫》之前,三家次第容与毛异,曹说非无据也。”(《三家诗遗说考》)龚橙《诗本谊》云:“《仪礼》合乐皆言《采蘩》、《采苹》,《左传》亦言风有《采蘩》、《采苹》。孔《疏》云:‘《齐诗》先《采苹》而后《草虫》。’”(龚橙《诗本谊》,丛书集成续编,第一〇八册)王先谦云:“曹说即本《仪礼》为说,《三家》皆同。”《毛诗》如果为真古本,则不当与《左氏》、《仪礼》不合。《仪礼》:合乐《召南》,《鹊巢》、《采蘩》、《采苹》三篇同奏。足见原编此三篇本连类相及,《毛诗》次第与古本不合,显非真古写本。
2.《邶》、《鄘》、《卫》诗分卷之讹误。《邶》、《鄘》、《卫》诗的分卷,这一点也是《毛诗》貌为增多的地方,试看龚橙《诗本谊》云:“《艺文志》齐、鲁、韩《诗》皆二十八卷,独《毛诗故训传》三十传,是三家《邶》、《鄘》、《卫》不分卷也。《左传》季札观乐为之歌《邶》、《鄘》、《卫》,曰,是其《卫风》乎?北宫文子称《卫诗》曰‘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今《邶风》之首也。是知太师之旧,本不分三。毛既分三,而同一庄姜诗《绿衣》、《日月》、《终风》在邶,《硕人》在卫;同一宣公宣姜伋寿之诗,《新台》、《二子乘舟》在邶,《鹑奔》在鄘;同一卫女诗,《泉水》在邶,《载驰》在鄘,《竹竿》、《河广》在卫。《泉水》、《新台》倒次,《载驰》、《定之方中》倒次,即以《序》论,亦不相类。”(龚橙《诗本谊》,丛书集成续编,第一〇八册)龚氏据《左氏》,以太师之旧本不分三,而《毛诗》分三,《泉水》等诗倒次,与《序》“亦不相类”,凡所指摘,实有明据,亦是以见《毛诗》与古本不合,非真古本。
(三)《毛诗》章句之少于今文者。此例有四
1.《卫风·硕人》篇“素以为绚兮”句,陈乔枞云:“《鲁》有‘素以为绚兮句’者,《列女传》云‘仪貌壮丽,不可不自修整’正指此章言。《论语》子夏引:‘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说文》:‘素,白致绘也。’《聘礼》注:‘采成文曰绚。’以《列女传》证之,《鲁诗》本有此一句。‘手如葇荑’六句,历述仪貌之壮丽,‘素以为绚’,喻当加修整意。所以儆姜之衰惰,取义深至,而《毛诗》无之,故昔以为逸诗耳。”(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三下)
2.《唐风·扬之水》篇“妨其躬身”句,《毛诗》之《唐风·扬之水》篇则为“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在《荀子·臣道》篇引诗作“国有大命,不可以告人,妨其躬身”,则多一句。对此段玉裁云:“此所云即诗之异文,前二章六句,此章四句,殊太短,恐汉初相传有脱误也。”王先谦云:“荀子传《诗》于浮丘伯,为《鲁诗》之祖,盖《鲁诗》如此。”(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八)凡所指摘,实有明据,很可见《毛诗》之非真古本。
3.是《雨无正》篇《序》与诗异。《雨无正·序》说:“《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雨自上下者也,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朱子《诗集传》云:“欧阳公曰:古之人于诗,多不命题,而篇名往往无义例。其或有命名者,则必述诗之意,如《巷伯》、《常武》之类是也。今《雨无正》之名,据《序》所言,与诗绝异。当阙其所疑。元城刘氏曰:尝读《韩诗》,有《雨无极》篇,《序》云:《雨无极》,正大夫刺幽王也。至其诗之文,则比《毛诗》篇首多‘雨无其极,伤我稼穑’八字。愚按:刘说似有理。……”(朱熹《诗集传》卷五)此《毛诗》少于今文之一例。亦《毛诗》望文生义之一例。
4.《周颂·般》篇“于绎思”句,据《诗三家义集疏》引各家说云,注:“《三家》‘命’下有‘于绎思’句,与《赉》篇同。”王先谦云:“《三家》‘命’下有‘于绎思’句者,《释文》云:‘于绎思’《毛诗》无此句。《齐》、《鲁》、《韩》有之。今《毛诗》有者,衍文也。崔《集注》本有,是采三家之本,崔因有故解之。”臧镛堂云:“此句涉上《赉》篇而误,即在三家,亦为衍文。”阮元云:“《释文》所说,自得其实,臧氏乃并三家此句亦以为衍,误矣。”“愚案:《独断》言‘《般》一章七句’,亦不数此句,陆云三家皆有,或《鲁诗》有二本也。《礼·王制》:‘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赉》封功臣而望其绎思,《般》祭山川之神亦望其绎思,一也。《时迈》之诗曰‘怀柔百神’,若神不能绎思,无为用‘怀柔’矣。臧氏谓在三家亦为衍文,殆不然乎?”(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二十六)
(四)《毛序》、《毛诗》比三家诗多,更有《诗序》一卷
依《汉志》所列《诗经》:二十八卷,鲁、齐、韩三家;《毛诗》二十九卷。《毛诗》比三家多之一卷,实为《诗序》。王先谦《汉书补注》谈《毛诗》云:“此盖《序》,别为一卷,故合全经为二十九。”其说甚是。但以三家全经并以《序》冠篇首,故皆二十八卷;十五国《风》十三卷(《邶》、《鄘》、《卫》共一卷),《小雅》七十四篇为七卷,《大雅》三十一篇为三卷,《鲁》、《商》、《颂》各为一卷,共二十八卷;三家《诗》是否全有《序》,实待明证,不能以零篇断简即信“三家”并有《诗序》的。《毛诗序》非经文,而亦列入经文,这实是《毛诗》所多于“三家”者。《诗序》作者,旧说甚多,然其说诗,而非诗文,实极显明。旧说多认为非孔子、子夏作,实有晚出之嫌疑,不能以为古本如是。在我所编武汉大学《经学史讲义》中,曾有《诗毛序略说》,后摘录一部分为顾颉刚辑郑樵《诗辨妄》序列,举《毛序》之病诗凡十端,以见《诗序》之妄,兹更移录以略见之:
1.杂取传记。叶梦得说:“且宏之《序》有专取诸书之文而为之者。……‘诗有六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其文全出于周官。‘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其文全出于《礼记》。‘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为诗以遗王。’其文全出于《金縢》。‘高克好利而不顾其君……高克奔陈。’其文全出于《左传》。‘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其文全出于《国语》。‘古者长民,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其文全出于《公孙尼子》。则《诗序》之作,实在数书既传之后,明矣。”我们现在看来,《毛序》用《左传》的地方,如《卷耳序》言“求贤审官”,及庄姜、宣姜、许穆夫人、郑庄、郑忽、齐文姜诸诗,比较最多。其次是《礼记》,《采蘩》“夫人不失职也”,《采苹》“大夫妻能循法度”,皆本《射义》为言。《潜》诗则全袭《月令》,最为“显露弊窦”。(姚际恒《诗经通论·论旨》:“诗序庸谬者多,而其谬之大及显露弊窦者,无过《大雅·抑》诗,《周颂·潜》诗……《潜》诗则全袭《月令》,故知其为汉人。”)其余同于《论语》、《孟子》的也不少。(范处义曰:“论语曰:‘周有大赍,善人是富’。此夫子记周家之政也。而与《赍》之序同。《关雎序》亦有采自《论语》,《北山序》同《孟子》。”说见前)此皆《毛序》之杂取传记者,若《卷耳》、《采苹》诸序(详下),其错误更显而易见。
2.迭见重复。叶梦得曰:“‘《载驰》之诗,许穆夫人作也。悯其宗国颠覆矣’,又曰‘卫懿公为狄人所灭’。《丝衣》之诗,既曰‘释,宾尸’矣。又曰‘灵星之尸’,此盖众说并传。卫氏得善辞美意,并录而不忍弃之,此吾所谓杂取诸书之说而重复互见也。”今按《关雎》之序,语多重复。《江有汜序》,语意三截,至疑非一人之词。(王先谦曰:“推究序文,语意三截……且如毛说,末章‘啸歌’义不可通,知《序》之不出于一人。”)其错误也可以想见。(参看《毛诗李黄集解》李樗说)
3.随文生义。朱子说:“《小序》大无义理,皆是后人杜撰……多就《诗》中诗采摭言语,更不能发明《诗》之大旨。才见有‘汉之广矣’之句,便以为‘德广所及’;才见有‘命彼后车’之言,便以为不能‘饮’‘食’‘教’‘载’;《行苇》之《序》,但见‘牛羊勿践’,便谓‘仁及草木’;但见‘戚戚兄弟’,便为‘亲睦九族’;见‘黄耇台背’,便谓‘养老’;见‘以祈黄耇’,便谓‘乞言’;见‘介尔景福’,便谓‘成其福禄’。随文生义,无复论理。”其实,《序》的随文生义,《汉广》而外,以《雨无正》为最(此郑樵说)。康有为也说:“《白华》孝子之洁白,《崇丘》万物得极其高大,《雨无正》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正之类,皆望文生义,一味空衍。”(朱子《白华诗序辨说》:“此《序》尤无理。”)此类甚多,不可枚举(如以《将仲子》为祭仲,“维暴之云”为刺暴公皆是)。
4.附经为说。叶梦得说:“《驺虞》之诗,先言‘人伦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纯被文王之化’,而复继之以‘搜田以时,仁如驺虞,则王道成’。《行苇》之诗,先言‘周家忠厚,仁及草木’,然后继之以‘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养老乞言’。此又吾所谓委曲婉转,附经而成其义也。”我们再看:《螽斯》的《序》,说“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褰裳》的序,说“狂童态行,思大国之正己也”;《荡》序,说“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皆附会经义作解释。此类亦多,不必具举。
5.曲解诗意。《毛序》之不合诗意者,其例甚繁,触目皆是,《小星》一诗,本是奉使言劳之诗。而《序》以为“夫人惠及贱妾”。洪迈《容斋三笔》说“《诗序》不知何人所作,或是或非,前人论之多矣。惟《小星》一篇,显为可议。……诸侯有一国,其宫人嫔妾,虽云至下,固非闾阎贱微之比,何至抱衾而行。……其说可谓陋矣!”《毛诗·终风》的《序》说:“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朱子说是:“详玩诗词,有夫妇之情,未见母子之意。”《雄雉》的序说:“刺卫宣公也,淫乱不恤国事。”姚际恒说:“篇中无刺讥淫乱之意。”这都是《序》与诗意不合的地方,其他妄生美刺,附会书史者,其大多如此。
6.不合情理。朱子说:“《卷耳》之《序》,以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为后妃之志,事固不伦矣。况诗中所谓‘嗟我怀人’,其言亲昵太甚,宁后妃所得施于使臣者哉!《桃夭》之诗,谓婚姻之时,国无鳏民,为后妃之所致,而不知其为文王刑家及国,其化固如此,岂专后妃所能致耶!”这都是序的不合情理的地方。《序》中措辞也多如此,如谓“若螽斯之不妒忌”。(欧阳修《诗本义》说:“诗人安知其心不妒忌。”)“德如鸤鸠乃可以配”,“节俭正直德如羔羊”。(方玉润曰:“羔羊亦何节俭正直之有。”)皆极不近情理,难怪郑樵谓“为村野妄人所作”,非诬也。
7.妄生美刺。朱子说:“变《风》诸诗,未必是刺者,皆以为刺,未必是言此人,必附会以为此人。《桑中》之诗,放荡留连,止是‘淫’者相戏之辞,岂有刺人之恶,而反自陷于流荡之中。《子衿》词意轻儇。亦岂刺学校之辞?《有女同车》等,皆以为刺忽而作。郑忽不娶齐女,其初亦是好的意思,但见后来失国,便将许多诗尽为刺忽而作。考之于忽,所谓淫昏暴虐之类,皆无其实。至遂目为‘狡童’,岂诗人爱君之意?况其所以失国,正坐柔懦阔疏,亦何狡之有?幽厉之刺,亦有不然。《甫田》诸篇,凡诗中无诋讥之意者,皆以为伤今思古而作,其他谬误,不可胜说。”更何况《雄雉》、《匏有苦叶》诸诗的非刺卫宣,《伯兮》、《有狐》的并非刺时,直见《序》之妄生美刺。朱子说“未必是刺者,亦皆以为刺”,说甚是也。
8.自相矛盾。《毛诗李黄集解》李樗说:“《鱼丽》之诗,既以为‘文、武以《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始于忧勤,终于逸乐’。《常棣》之诗又曰:‘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此又成王之诗也。”朱子《常棣诗序辨说》曰:“《序》得之,但与《鱼丽》之《序》相矛盾。”我们更看:《北门序》说:“刺仕不得志也。”又说:“言卫之忠臣,不得其志尔。”那就不是刺一般的仕。(《静女序》说:“刺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也不是刺一般的时)他如《抑》诗《序》说:“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儆也。”武公不与厉王同时,二义不能并存。(说详见朱子《诗序辨说》)《野有死麕》序说:“天下之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又说:“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成淫风则非恶无礼。二义也不能兼有。以上都是自相矛盾的例子。欧阳修《诗本义》也说:“‘《诗序》失于二《南》者多矣!……于《芣苢序》则曰:天下和平,妇人乐有子。于《麟趾序》则曰:《关雎》化行天下,无犯非礼者。于《驺虞序》则曰:天下纯被文王之化。’既曰如此矣。于《行露序》则反有‘强暴之男侵陵贞女而争讼’。……据《野有死麕》序则又云:‘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惟被文王之化者,犹能恶其无礼也。’其前后自相抵牾,无所适从。”
9.附会书史。朱子《柏舟诗序辨说》:“诗之文意事类,可以思而得,其时世名氏,则不可以强而推。……若为《小序》者……不知其时者,必强以为某王某公之时;不知其人者,必强以为某甲某乙之事,于是附会《书》史,依托名谥,凿空妄语,以诳后人。……且如《柏舟》……今乃断然以为卫顷公之时……盖其偶见此诗冠于三卫变《风》之首,是以求之春秋之前,而《史记》所书……独顷公有赂王请命之事,其谥又为甄心动惧之名,如汉诸侯王必其尝以罪谪,然后加以此谥,以是意其必有弃贤用佞之失,而遂以此诗与之。……凡《小序》之失,以此推之,什得八九矣。”朱子对于《鸡鸣序》之附会哀公、《蟋蟀序》之刺僖公、《宛丘序》之刺幽公、《衡门序》之诱僖公,都以为恶谥得之。(略本郑樵)这都是毛序附会书史之明验。除此而外如:《式微序》说:“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旄丘序》说:“责卫伯也,狄人逐迫黎侯,黎侯寓于卫。”崔述考订这两诗说:“黎之失国,在鲁文宣之世,酆舒为政之时,上距卫之渡河,已数十年,黎侯何由得寓于卫?卫亦安能复黎之国乎?其时不符,一也。黎在山西,卫在山东,而诗乃云‘狐裘蒙茸,匪车不东’。方欲西归,而反以不东为解,岂非所谓北辕将适楚乎?其地不合。二也。且黎既失国,则其故土为狄所据,黎侯安能归国,而其臣乃劝之。”这也是《序》之附会《书》史而失实者。又如《击鼓》一诗,《序》以为卫州吁用兵暴乱,从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附会鲁隐公四年伐郑之事。《扬之水》一诗,《序》以为刺平王不抚其民而远屯戍于母家,附会《史记》申侯与弑幽王之说,都不合于史实(详见姚际恒《诗经通论》、崔述《读风偶识》)。
10.误解传记。崔述又说:“《绿衣》以下四篇,《序》皆以为庄姜之诗。《绿衣序》云:‘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日月序》云:‘庄姜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于先君,以至困穷也。’余按《春秋》传文,绝无庄姜失位而不见答之事。桓公,戴妫子也,而庄姜以为己子,立以为太子;非夫妇一体,安能得之于庄公。……原序所以为是说者,无他,皆由误解《春秋》传文,谓庄姜无子,由于庄公之不答。是以《硕人序》云‘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岂尽在答与不答哉?”还有《将仲子序》说:“刺庄公也……祭仲谏而公弗听,小不忍以至大乱焉。”郑庄之于叔段,实在并无亲爱之意,“避贤远讥,任其自毙”。(此用马其昶《毛诗学》语)并无小不忍之义。《载驱序》说:“刺鲁庄公也。……人以为齐侯之子焉。”齐侯之子,是文姜的谗言,并不是真的“齐侯之子”也。此皆误解传记者。杂取众说,而又误解,我们可以看出《毛序》的病痛实在是太多了。(以上引自《诗经六论》)
以上《诗》今古文之异同,我们引用洪迈、章炳麟诸家说,以见《毛诗》多六《笙诗》只有名目、没有内容之貌为增多,而非真古本;引用段玉裁、欧阳修诸家说以见《毛诗》有多于或少于三家之文句之不合古本;引用《仪礼》、《左传》及诸家说以见《毛诗》之《草虫》、《采苹》及《邶》、《鄘》、《卫》诸诗次第之非古本之真面目;更综合古籍及近儒说以《诗序》之坏诗,《毛诗》非真古本已可显见。《毛诗》远有一些与《左传》、《国语》、《孟子》、《荀子》所引诗文不合之处,更有文句脱误,以及文字不古之处,这些留待本书第五篇再为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