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公之制作

二 周公之制作

(一)关于《诗》篇

《论语·八佾》篇:“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述而》篇:“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孔子对于周公向往之忱,溢于言表。《孟子·滕文公上》篇也说:“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孔、孟对于于周公都是极称赞的。周公的著作,在后人以为对于六经并有述造。关于《诗》篇,相传《七月》、《鸱鸮》、《文王》、《清庙》、《时迈》、《思文》、《大武》、《酌》八篇为周公作。

1.《七月》。《毛诗序》:“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按,此说出于《毛序》。序为晚出之篇,说不足信。元代金履祥评《七月》之诗,根据其中描写技巧的娴熟与手法的高超,他判定此绝非早在殷商时期的豳人所能为,“其决为豳之旧诗也”(《订话三》)。崔述《丰镐考信录》卷四则说:“余按《鸱鸮》以下六篇皆周公时所作,此篇若又出于周公,则是七篇皆与豳无涉,何以名之为《豳》?曰:述豳俗也。然‘流火,授衣,烹葵,剥枣’,在在皆然,以民间通行之事而独谓之豳俗,豳何在焉?且玩此诗醇古朴茂,与成、康时诗皆不类。窃尝譬之,读《大雅》如登廊庙之上,貂蝉满座,进退秩然,煌煌乎大观也;读《七月》,如入桃源之中,衣冠朴古,天真烂漫,熙熙乎太古也。然则此诗当为大王以前豳之旧诗;盖周公述之以戒成王而后世因误为周公所作耳。”

2.《鸱鸮》。《尚书·金縢》:“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但此诗是否为周公作,前人亦有疑之者。

3.《文王》。《吕氏春秋·古乐》篇:“周文王处岐,诸侯去殷三淫而翼文王。散宜生曰:‘殷可伐也。’文王弗许。周公旦乃作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以绳文王之德。”《汉书·翼奉传》:“周至成王,有上贤之材,因文、武之业,以周、召为辅,有司各敬其事,在位莫非其人。天下甫二世耳,然周公犹作《诗》、《书》深戒成王,以恐失天下。《书》则曰:‘王毋若殷王纣。’其《诗》则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监于殿,骏命不易。’”

4.《清庙》。《汉书·楚元王传》:刘向“乃上封事谏曰:臣前幸得以骨肉备九卿,奉法不谨,乃复蒙恩。窃见灾异并起,天地失常,征表为国。欲终不言,念忠臣虽在甽亩,犹不忘君,惓惓之义也。况重以骨肉之亲,又加以旧恩未报乎!欲竭愚诚,又恐越职,然惟二恩未报,忠臣之义,一抒愚意,退就农亩,死无所恨。臣闻舜命九官,济济相让,和之至也。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故箫《韶》九成,而凤皇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四海之内,靡不和宁。及至周文,开墓西郊,杂沓众贤,罔不肃和,崇推让之风,以销分争之讼。文王既没,周公思慕,歌咏文王之德,其《诗》曰:‘于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王褒《四子讲德论》:“昔周公咏文王之德而作《清庙》,建为《颂》首。”汉儒以此诗为周公作,至明代,季本、何楷并以《维天之命》、《维清》二篇为同时之作。季氏云:“今考《清庙》一节,但言助祭者之肃雍,而尚未详文王之德必合。《维天之命》二节言之而后见其德之纯”。(《诗说解颐》卷二十六)何氏云:“试观首章言于穆,而次章亦言于穆;首章言不显,而次章亦言不显;首章言秉文之德对越在天,而次章即以维天之命与文王之德并言。又首章言清庙,而三章亦曰维清,其前后呼应,井然可数。此非同为一篇而何。”(《诗经世本古义》卷十之下)季、何两家之说,究无确据。

5.《时迈》。《国语·周语》:“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则无震。是故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史记·周本记》说同。

6.《思文》。《毛诗序》:“《孔疏》、《思文》八句。《正义》曰:《思文》诗者,后稷配天之乐歌也。周公既已制礼,推后稷以配所感之帝,祭于南郊。既已祀之,因述后稷之德可以配天之意,而为此歌焉。《经》皆陈后稷有德可以配天之事。”《国语》云:“周文公之为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是此篇周公所自歌,与《时迈》同也。”《国语·周语上》原文为:“故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尔极。’”并未言是周公所作,至《孔疏》则认定《思文》出自周公之手。虽未足信,然亦大致可讲得通。

7.《大武》。《左传》楚庄王论武乐本有“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之言。《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子曰: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礼记·乐记》论《大武》之乐曰:“夫乐者,象成者也。总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发扬蹈厉,大公之志也。《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成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返,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陕,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夹振之而驷伐,盛威于中国也,分夹而进,事早济也,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故季札观乐见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其后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礼乐,升歌清庙,下管象武,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亦有“六成”之说,故何楷、魏源于《武酌》之外合《赍般》、《桓诸》篇以为武之“六成”。如《武酌》果为周公所作,则《赍般》、《桓诸》篇或亦当为同时之作。

8.《酌》。《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周公辅成王受命,作宫邑于洛阳,成文、武之制,作《汋》乐以奉天。殷汤之后称邑,示天之变反命,故天子命无常,唯命是德庆。故《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时正黑统,王鲁,尚黑,绌夏、亲周、故宋,乐宜亲招武,故以虞录亲,乐制宜商,合伯子男为一等。”

以上八诗,大致比较可以信为周公所作者,只有《文王》、《清庙》等六诗,其他尚有《常棣》一篇,《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富辰谏周襄王曰:‘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故以为召穆公作。而《国语·周语》述富辰之言,则又以为周公作,云:“周文公之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崔述辩之云:“《周语》云:周文公之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卫宏《毛诗序》云:‘《常棣》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其说皆与《春秋传》异。韦氏昭、孔氏颖达咸谓‘召穆公重述此诗而歌之’。杜氏、林氏注《左传》,遂亦沿其说云:‘周公作诗,召公歌之;富辰以为召穆公所作者,盖乐章久废,召穆公始作周公乐歌也。’余按:‘作’也者,前此未有而创之之谓也,故曰‘述而不作’。若此诗果周公所作而召公但歌之,则文当云‘纠合宗族于成周而歌《常棣》焉’,不当云‘作诗’也。周公之事,此传前文言之矣,曰:‘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若此诗果周公所作,则文当云‘封建亲戚以蕃屏周,而作《常棣》焉,其词云云。’不当于周公绝口不言,而于召公反历历述之也。且其诗云:‘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又云:‘丧乱既平,既安且宁。’皆似中衰之后,不类初定鼎时语。况作乱者,管、蔡兄弟也,以殷畔者,管、蔡兄弟之亲其所疏而疏其所亲也,而此诗反云‘兄弟急难,良朋永叹’,‘兄弟外御其侮,良朋烝也无戎’,语语与其事相反,何邪?若周公果因闵管、蔡而作此诗,则当自愧无德以化兄弟,使陷于大戾;不然,则述管、蔡之慕间王室以为兄弟戒,不当反护兄弟之罪而斥异姓之疏,使天下勤王之贤侯,从征之义士,闻之而投戈太息也。盖此传后文云:‘周之有懿德也,犹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其怀柔天下也,犹惧有外侮,外御侮者莫如亲亲,故以亲屏周。召穆公亦云。’撰《周语》者误会其意,遂疑‘莫如兄弟’,‘外御其侮’之句为周公之所作;撰《诗序》者又为《国语》所误,因臆度之而遂以管、蔡之事当之耳。不知所谓曰‘莫如兄弟’者,但谓其意如此,其言如此,非谓其诗如此也;所谓‘惧有外侮’者,但言其心惧有外侮,非必作诗言‘外御其侮’然后得为惧也;周公之意,召公之诗,如合符节,故云‘召穆公亦云’,非以歌周公之诗为‘亦云’也。所以郑、唐旧说皆以此诗为召穆公所作。白韦氏、杜氏曲护《周语》、《诗序》之失,于是《传》之明明称为召公所作者,巧辞强说,百计以属之周公;虽以朱子之最不信《序》,亦从而附和之,遂致诗人之意大半晦于说《诗》之人,亦可为之长太息矣,且夫说经者惟期定于一是耳:《周语》、《诗序》既与《左传》不同,《左传》果是则《周语》、《诗序》必非,《周语》、《诗序》果是则《左传》必非。周则周,召则召,虽三尺童子皆知其不能两是也。乃必欲使之皆是而无非,委曲展转以求两全,而卒不可通,其亦拙矣!”(《丰镐考信录》卷八《召穆公》)则《常棣》一诗当为召穆公作。

(二)关于《书》篇

在《尚书》中记周公之言行者有《金縢》、《大诰》、《康诰》、《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君奭》、《立政》、《多方》,共十篇。《金縢》、《无逸》、《君奭》三篇非西周初年作品,说已详具前篇。《大诰》等七篇是否周公所作抑为史臣所记,兹固难为定论,然《书序》谓“周公作《金縢》”、“周公作《无逸》”,其说实未足据。亦记周公及。《书序》又谓《归禾》、《嘉禾》、《将蒲姑》、《亳姑》亦记周公事,此亦未可信。

(三)关于《礼》篇

《周礼》、《仪礼》旧传以为周公所作,据《左传》述及《周礼》者有四:

《闵公元年传》:“冬,齐仲孙湫来省难。书曰‘仲孙’,亦嘉之也。仲孙归,曰:‘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公曰:‘若之何而去之?’对曰:‘难不已,将自毙,君其待之。’公曰:‘鲁可取乎?’对曰:‘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君其务宁鲁难而亲之。亲有礼,因重固,间携贰,覆昏乱,霸王之器也。’”

《文公十八年传》:季文子使大史克对曰:“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礼,行父奉以周旋,弗敢失队。曰:‘见有礼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作《誓命》曰:‘毁则为贼,掩贼为藏。窃贿为盗,盗器为奸。主藏之名,赖奸之用,为大凶德,有常无赦。在九刑不忘。’行父还观莒仆,莫可则也。孝、敬、忠、信,为吉德;盗、贼、藏、奸,为凶德。夫莒仆,则其孝敬,则弑君父矣;则其忠信,则窃宝玉矣。其人,则盗贼也;其器,则奸兆也。保而利之,则主藏也。以训则昏,民无则焉。不度于善,而皆在于凶德,是以去之。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苍舒、敳、梼戭、大临、尨降、庭坚、仲容、叔达;齐、圣、广、渊、明、允、笃、诚,天下之民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忠、肃、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谓之‘八元’。此十六族也,世济其美,不陨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举。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内平外成。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少皞氏有不才子,毁信废忠,崇饰恶言,靖谮庸回,服谗搜慝,以诬盛德,天下之民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嚚,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去。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螭魅。是以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以其举十六相,去四凶也。”

《昭公二年传》:“晋侯使韩宣子来聘,且告为政而来见,礼也。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

《哀公十一年传》:“季孙欲以田赋,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曰:‘丘不识也。’三发,卒曰:‘子为国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对。而私于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弗听。”

但由这四条明言的“周礼”、“周公之典”看来,什么“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则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所说的俱是礼意,而未征引及今《周礼》、《仪礼》原文。所以自唐宋以来,学者对于《周礼》、《仪礼》多怀疑其非是周公所自作。在上篇中我们已列举韩愈、欧阳修、苏辙、程颢、张子、胡宏、姚际恒、顾栋、高裳枚诸儒之说,以明《周礼》、《仪礼》不出于周公,其实怀疑《周礼》、《仪礼》非周公所自作者尚不止韩、欧、苏、程诸儒,更有:

1.王开祖曰:“吾读《周礼》,终始其间名为经经而背于周公之志为不少矣,其诸信然乎哉?罗羽刺介,此微事也,然犹张官设职,奚圣人班班与?奔者不禁,示天下无礼也;复雠而义,示天下无君也。无礼无君,大乱之道,率天下而为乱者,果周公之心乎?削于六国,焚于秦,出诸季世,其存者寡矣!圣人不作,孰从而取正哉?”(《经义考》一百二十)

2.范浚曰:“周公作六典,谓之《周礼》,至于六官之属,琐细悉备,疑其不尽为古书也。周公驱猛兽,谓虫蛇恶物为民物害者,蝈氏云:‘掌去鼃黾,焚牡蘜,以灰洒之则死。’鼃黾不过鸣聒人,初不为民物害也,乃毒死之,似非君子所以爱物者。又牡蘜焚灰,大类狡狯戏术,岂所以为经乎?司关云:‘凡货不出于关者,举其货,罚其人。’说者谓不出于关,从私道出避税者,则没其财而挞其人,此决非周公法也。文王治岐,关市讥而不征。周公相成王,去文王未远,纵不能不征,使凡货之出于关者征之足矣,何至如叔末世,设为避税法,没其货,挞其人,劫天下之商,必使从关出哉?此必汉世聚敛之臣如桑弘羊辈,欲兴榷利,故附益是说于《周礼》,托周公以要说其君耳。不然,亦何异贱丈夫登垄断而罔市利乎?”(同上)

3.晁公武曰:“秦火后,《周礼》比他经最后出,论者不一,独刘歆称为周公致太平之迹;郑氏则曰周公复辟后,以此授成王,使居洛邑,治天下;林孝存谓之渎乱不验之书;何休亦云六国阴谋之说。昔北宫锜问孟子周室班爵禄之法,孟子谓诸侯恶其害己,皆去其籍,则自孟子时已无《周礼》矣,况经秦火乎?汉儒非之,良有以也。”(同上)

4.魏了翁曰:“‘《周礼》、《左氏》,并为秦、汉间所附之书。《周礼》亦有圣贤礼法,然附会极多。’又曰:‘《周礼》与《左传》两部,字字谨严,首尾如一,更无疎漏处,疑秦、汉初人所作,因圣贤遗言足成之。’”

5.刘炎曰:“或问:‘《周礼》果圣人之全书乎?’曰:‘司门讥财物之犯禁者,举而没之,司关凡货之不出于关者,举其货,罚其人,周公于民之意虑,不若是之察也。’”(同上)

6.黄震曰:“孔子删《诗》、定《书》、系《周易》、作《春秋》……至此则善为《周礼》解者也。”(同上书)

7.罗璧曰:“《礼记》古今议其杂,《周礼》则刘歆列上之,时包周、孟子张、林硕已不信为周公书,近代司马温公、胡致堂、胡五峰、苏颍滨、晁说之、洪容斋,直谓作于刘歆。盖歆佐王莽,书与莽苛碎之政相表里,且《汉书·儒林传》叙诸经皆有传授,《礼》独无之,或者见其详密,谓圣人一事有一制,意其果周公之遗,不知孔子于礼多从周,使周公礼书如此精详,当不切切于杞、宋求夏、商遗礼,与夫逆为继周损益之辞。又自卫反鲁,删《诗》、定《书》、系《易》、作《春秋》,独不能措一辞于《周礼》。即孟子时,周室犹存,班爵之制已云不闻其详,而谓秦火之后,乃《周礼》灿然完备如此耶?兼其中言建国之制,与《书》、《洛诰》、《召诰》异;言封国之制,与《书·武成》及《孟子》异;设官之制,与《书·周官·六典》异。周之制作,大抵出周公,岂有言之与行自相矛盾乎?”

8.王若虚曰:“(吕)东莱云:‘《周礼》者,古帝王之旧典礼经也。始于上古而成于周,故曰《周礼》。’予谓此书迂阔烦渎,不可施之于世,谓之《周礼》,己自不可信,又可谓古帝王之典乎?”

9.崔适在《丰镐考信录》之“《礼经》作于春秋以降”篇曰:“《古礼经》十七篇(今谓之《仪礼》),世皆以为周公所作。余按:此书周详细密,读之犹足以见三代之遗,识其名物之制,以考经传之文,大有益于学者,不可废之书也。然遂以为周初之礼,周公所作之书,则非也。”“今《礼经》所记者,其文繁,其物奢,与周公、孔子之意判然相背而驰,盖即所谓后进之礼乐者,非周公所制也。”

我们就这些人的意见看来,《周礼》所载只是“无礼无君,大乱之道”;“亦何异贱丈夫登垄断而罔市利”;“周公于民之意,虑不若是之察”;“迂阔烦渎,不可施之于世”。即不以之与金文中之职官相较,而见其本非周制,已可信其非周公之典,何况其职官实多与周金文中所有者不同,有真凭实据可验其非周公所作呢?《周礼》、《仪礼》不出于周公之手笔。在现在看来,似乎可以定谳。

《诗》、《书》、《周礼》、《仪礼》之外,与周公关系密切者尚有《逸周书》,《逸周书》中记周公言行者有《丰保》、《柔武》、《大开武》、《小开武》、《宝典》、《丰谋》、《寤儆》、《克殷》、《大聚》、《度邑》、《五儆》、《五权》、《成开》、《作雒》、《皇门》、《大戒》、《明堂》、《本典》、《官人》、《王会》,凡二十篇。称为周公之作者,有《周月》、《月令》、《谥法》三篇。要自《丰保》以下诸篇,纯驳不一,不可尽信。明郭棐以《逸周书》为“周之野史”,其说诚然。前举中如《度邑》、《作雒》、《皇门》三篇,文辞大奥,或为西周史官之遗编。昔人或以《王会》篇为奇古,然如“秽人”、“良夷”、“高夷”诸目,孔晁注:“秽人,韩秽;良夷,乐浪;高夷,高句丽也。”果然则非甚古矣。《周月》有雨水、春分、谷雨、小满、夏至、大暑、处暑、秋分、霜降、小雪、冬至、大寒等节气,皆后世之名称,且非周公作,可勿详论。其《月令》已佚,系卢文弨自《吕氏春秋》补之,但这在郑玄已以为不足信,崔述《丰镐考信录》更辩之云:“《月令》一篇,世多以为周公所作。郑康成云:‘此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礼家好事者抄合之;其中官名时事多不合周法。’是汉儒固已非之矣。而唐《语林》云:‘《月令》出于《周书》第七卷《周月》、《时训》两篇,蔡邕云周公作,是《吕纪》采于《周书》,非《戴记》取于《吕纪》明矣。’则又以康成为非是。余按:《逸周书》本后人所伪撰,所言武王之事皆与经传剌谬,其非周初史官所记显然。然则《周月》、《时训》两篇或即采之《吕氏春秋》或与《吕纪》同采之于一书,均未可知;焉得以《逸周书》有之而遂断以为周公之书也哉!况《月令》所言多阴阳家说,所载政事虽有一二可取,然所系之月亦未见有不可移易者;盖撰书者杂采传记所载政事而分属之于十二月,是以纯杂不均,邪正互见,岂惟非周公之书,亦断非周人之制。康成之言是也。至于所推中星日躔,尤彰彰较著者。周公上距尧世止千二百余年,而《月令》‘季春昏七星中’,‘季秋昏虚中’,上距《尧典》之‘仲春星鸟’,‘仲秋星虚’,已差一月。周公下至西汉之末千余年,至刘宋又数百年,而《月令》‘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下至《三统历》,正月中日犹在室十四度,至《元嘉历》,正月中日犹在室一度,才差十余度耳。虽测验或有疏密,然不至大相径庭。上溯唐、虞之世何太远?下逮汉、宋之世何太近?其为战国时人所撰,毫无疑义。不知前人论者何以不考之此而遽信以为周公之书也!”(《丰镐考信录》卷五《周公相成王下》,《崔东壁遗书》)陈逢衡《逸周书补注》亦云:“《月令》全文已载在《吕氏》,又载《小戴》篇中,似不必再取以补《周书》,而且出自《吕氏》,其中有无润色损益不可知,恐未必即《周书·月令》之旧,故仍从旧阙。”谥法非周公作,崔氏辩之云:“且周既制此谥法,必先分别夫应谥之人,或通行于诸侯,或兼行于卿大夫。乃今以史考之,卫康叔之后五世无谥;齐太公、宋微子、蔡叔度、曹叔振铎皆四世无谥。太公以佐命之臣,始封之君,而竟无谥。周公子伯禽亦无谥。晋唐叔子燮,父子皆无谥。周果制为谥法,何以诸国之君皆无谥乎?盖谥法非周之所制,乃由渐而起者。上古人情质朴,有名而已;其后渐尚文而有号焉。至汤拨乱反治,子孙追称之为‘武王’,而谥于是乎始。然而子孙卿士未有敢拟之者。周之二王谥为文、武,盖亦仿诸商制。以成王之靖四方也,放亦谥之曰成。而康王以后遂仿而行之。犹之乎商有三宗,西汉亦有三宗,至后汉而宗始多,及唐、宋而遂无帝不宗也。周公有大功于天下,故其没也,成王特赐之谥。召公历相三朝,康王遂仿周公之例而亦谥之。然皆以为特典,非以为常制也。是以成、康、昭、穆之代,诸侯谥者寥寥。数世之后,俗弥尚文,遂无有不谥者。然卿大夫尚未敢拟也。至周东迁以后,而卿大夫始渐有谥。尝以《春秋传》考之,晋自文公以前,惟栾共叔有谥(《国语》有韩定伯);狐偃、先轸有佐霸之功,而谥皆无闻。至襄公世,赵衰、栾枝始有谥,而先且居、胥臣之属仍以字称,则是亦以为特典也。成、景以后,卿始以谥为常;先縠、三郤以罪诛,乃无谥。降于平顷,则虽栾盈之以作乱死,荀寅、士吉射之失位出奔,而靡不谥矣。鲁大夫有谥者,较他国为独多。然桓、庄以前,卿尚多无谥者。昭、定之间,则荣驾鹅、南宫说、子服、公父之伦,下大夫靡不谥者。郑大夫初皆无谥;至春秋之末,子思、子剩亦有谥。惟宋大夫始终无谥。果周所定一代之制,何以先后不齐,彼此互异若是?然则谥之由渐而起,彰彰明矣。”(《丰镐考信录》卷三《周制度杂考》)由这几家所举之证验看来,此三篇非周公作,实甚显明。

(四)关于《易传》

在汉儒因卦爻辞中有许多文王以后的事迹,故分《爻辞》以为周公所作。

崔述辩之云:“近世说《周易》者皆以《彖词》为文王作,《爻词》为周公作。朱子《本义》亦然。余按:《传》前章云:‘《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初未言‘中古’为何时而‘忧患’为何事也。至此章始言其作于文王时,然未尝言为文王所自作也。且曰‘其当’,曰‘其有’,曰‘邪’,曰‘乎’,皆为疑词而不敢决。则是作传者就其文推度之,尚不敢决言其时世,况能决知其为何人之书乎!至司马氏作《史记》,因传此文,遂附会之,以为文王羑里所演;是以《周本纪》云:‘西伯之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自序》亦云:“西伯拘羑里,演《周易》。”(演者,增也,即《本纪》所云‘益八为六十四”者也)自是遂以《易卦》为文王所重。及班氏作《汉书》,复因《史记》之言,遂断以词为文王之所系。是以《艺文志》云:“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又云:‘人更三圣,世历三古。’(谓伏羲,文王,孔子)自是遂以《易·彖爻》之词为文王所作矣。然其中有甚可疑者。《明夷》之五称‘箕子之明夷’,《升》之四称‘王用亨于岐山’,皆文王以后事,文王不应预知而预言之。《史》、《汉》之说不复可通,于是马融、陆绩之徒不得已,乃割《爻词》谓为周公所作以曲全之。而郑康成、王弼复以卦为包羲、神农所重,非文王之所演。然后后儒始独以《彖词》属之文王,而分《爻词》属之周公矣,由是言之,谓文王作《彖词》,周公作《爻词》者,乃汉以后儒者因《史记》、《汉志》之文而展转猜度之,非有信而可征者也。夫以卦为羲、农所重,虽无确据,而理固或有之;若周公之系《易》,则传记从未有言及之者,惟《春秋传》有见《易象》而知周公之德之语,然此自谓《易象》,非谓《易词》也。晋文公之谋迎襄王也,筮之,遇《大有》之《暌》,曰‘吉,遇公用亨于天子之卦。’则是《易词》晋固有之,不待至鲁而后见。且即使起所见者果《易》之词,而《卦爻》之词果文王与周公所分系,则于文当兼言文王、周公之德,亦不得但美周公而不及文王也。秦、汉以后,司马、班氏最为近古,然皆但言文王,不称周公。乃至《易纬乾凿度》、《通卦验》等书最善附会者,亦但称羲、文、孔三圣人而无一言及于周公。乌得分《卦爻》之词而属之两人也!且《系词传》文云:‘其初难知;其上易知。’又云:‘二与四同功而异位;三与五同功而异位。’又云:‘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然后承之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此文朱子分为两章,古本合为一章)前呼后应,词意甚明。所谓‘其辞危’者,正指诸爻之词而言;若果词内有文王以后事,或《易》非文王作而《史》、《汉》误称之,不得独摘《彖词》属之文王,而别以《爻词》属之周公也。乃朱子《本义》既不正其猜度之失,又不详其展转之因,而直曰此文王所系,此周公所系,若传记确有明文可据,传经以来即如是说者。无乃非阙疑之义,而使后之学者靡所考证乎!故今但录《易》、《春秋》传原文以存疑义;而不敢据汉儒展转猜度之说,遂直断何者为何人所作。仍略记其为说之因,庶使学者有所考焉。”(《丰镐考信录》卷五《周公相成王下》)马融、陆绩分《爻词》以为周公所作,或是根据《左传》“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而云然,但《左传》所言者为《易象》而非卦爻词。周公作《爻词》事,西汉诸儒,并无明言,我们实未可以信此展转猜度之辞。《春秋》之五十凡例在汉儒亦并无明言为周公所作者,至杜预为《春秋经传集解》始有“其发凡以言例皆周公之旧制,而夫子润色之”,这也是附会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等语而然。其实这一段话不过是见鲁有《易象》与《春秋》,因是而云周之文物制度犹存于鲁,而鲁之能保存此文物制度是由于受周公之德泽的关系,并非是说《易象》与《鲁春秋》为周公所作。《春秋》凡例之中有弑君例,岂有周公作五十凡预设弑君例之理?唐儒啖(助)赵(匡)尝辨杜说之误,杜说之为附会甚明。

(五)关于《尔雅》

《尔雅》亦相传为周公所作,崔述曾辩之云:“世或以《尔雅》为周公所作。或云:‘周公止作《释诂》一篇,余皆非也。’余按:《释诂》等篇乃解释《经》、《传》之文义,《经》、《传》之作大半在于周公之后,周公何由预知之而预释之乎!至于他篇所记制度名物之属,往往有与《经》、《传》异者,其非周公所作尤为明著。大抵秦、汉间书多好援古圣人以为重,或明假其名,若《素问》、《灵枢》之属,或传之者谬相推奉,若《本草周官》之类,皆不可信。”(同上书卷五《周公相成王下》)《尔雅》乃释经之书,周公之时六经并未完全成立。《释诂》一篇之非周公所作,可勿作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