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诸家之反对儒学
经学在晚周虽然经孔门弟子孟、荀诸儒的提倡,获有相当的发展,但在战国群雄交争之际,拥有政权的人,主张富国强兵的人,他们对于仁义礼乐都认为无禆实用,对于王道中庸也不过视为迂阔之谈。而且因有儒墨之争,更引起主张自然主义的学说——道家的主张,他们自然也不会以儒说为绝对的真理。
法家是主张以加强君权和重法来达到富国强兵的,在商鞅佐秦孝公变法之时,他曾极力攻击《诗》、《书》、《礼》、《乐》,他在更法时即说,“苟可以利民,不循于礼”。又说:
豪杰务学《诗》、《书》,随从外权;要靡事商贾,为技艺,皆以避农战;民以此为教,则粟焉得无少,而兵焉得无弱也?
认为务求《诗》、《书》则将妨碍农战,所以他认为“国有《礼》、有《乐》、有《诗》、有《书》、有善、有修、有孝、有悌、有廉、有辩,国有十者,上无使战,必削王亡”。他更有所谓“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而谓“国有十二者,上无使农战,必贫至削”。这些意见,在我们今天看来,是很激烈的,不过现存《商君书》并非商鞅自作,其说容有不可尽信处。但在《韩非子》中也曾述及商君“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至,重者不来,是谓以刑去刑”之说,《韩非子·和氏》篇更谓“商君教秦孝公以连什伍,设告坐之过,燔诗书而明法令,塞私门之请而遂公家之劳,禁游宦之民而显耕战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国以富强”。是商君在秦更有过“燔《诗》、《书》”之事。我们可见在战国初,法家为了国家富强,从实用出发,已如何地反对儒说。不过商君终因执法太过,且刑太子之师傅,遭车裂以殉,他的主张仅行于秦国,而在其他国家法家尚未获得大的成功。
其次反儒学的当是道家,《庄子·齐物论》中虽曾述及“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但他终因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儒墨之争在他看来,仍是“辩也者有不见也”,所以说“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他只是主张“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竞”。(以上均见《庄子·齐物论》)仁义之端,在他看来只是“樊然淆乱”。《老子》书中,更主张“绝圣弃智”,老庄后学更以“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骈拇》)“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毁道德以为仁义,是圣人之过也”(《马蹄》)在《庄子·天道》篇有“孔子西藏书于周室……于是繙十二经以说……老聃曰:……夫子乱人之性也!”《天运》篇有“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等,都足见老庄后学之反儒术。但在《庄子·天下》篇说:“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这种论调,与《齐物论》所云“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并未过于攻击儒家,只有《老子》书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等等较为激烈。法家主张富国强兵,反对儒术,不过为了农战,尚无若何理论根据;道家起而批儒说仁义非人之性,非人之情,“毁道德以为仁义”,是“以仁义易其性”。后起法家因而主张燔诗书,重刑名。法家之论虽与时势有关,实受道家影响不浅。
综合道、法家诸家的理论,以反儒术而最出色的人物是韩非。他是荀卿的大弟子,更能运用经说来反儒术。本来商君之反儒术,是“因世而为之治,度俗而为之法”。韩非也正感觉“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所以他认为“今学者皆道书策之颂语,不察当世之实事”的。“世之愚学,皆不知治乱之情,讘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故以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应当是“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这是很鲜明地揭出反儒术的旗帜。所以说“今世皆曰‘尊主安国者,必以仁义智能’,而不知卑主危国者之必以仁义智能也。故有道之主,远仁义,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誉广而名威,民治而国安,知用民之法也”。又谓:“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仁义智慧之士,一概不当要,藏书策、习谈论这种事也不当做;不惟仁义智慧之士不当有,即轻物重生之道家亦不当有,一切当以法律为上。韩非在秦焚书前己经主张“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所谓“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这与主张焚书己相去不远。但是我们知道,儒、墨在当时早已私学成群,早已成为顕学,韩非虽极以“孔、墨不耕耨”、“曾、史不战攻”,然而他有一些理论仍不能不借重儒书,例如:
先王之法曰:“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从王之指:毋或作恶,从王之路。”
《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予之。”
《康诰》曰:“毋彝酒。”彝酒者,常酒也。常酒者。天子失天下,匹夫失其身。
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谓管仲曰:“寡人好服紫,紫贵甚,一国百姓好服紫不已,寡人奈何?”管仲曰:“君欲止之,何不试勿衣紫也,谓左右曰:‘吾甚恶紫之臭。’于是左右适有衣紫而进者,公必曰,‘少却,吾恶紫臭’。”公曰:“诺。”于是日,郎中莫衣紫;其明日,国中莫衣紫;三日,境内莫衣紫也。
《诗》曰:“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乃令男子年二十而室,女年十五而嫁,则内无怨女,外无旷夫。
这也是或“引《诗》、《书》以明己意”或“引《诗》、《书》更加解释”。最有趣味的是,韩非往往利用《诗》、《书》传记之言以解释其法理,例如《五蠹》篇说:
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
《韩非子·忠孝》篇说:
《记》曰:“舜见瞽瞍,其容造焉。”孔子曰:“当是时也,危哉!天下岌岌,有道者,父固不得而子,君固不得而臣也。”臣曰:孔子本未知孝悌忠顺之道也。然则有道者进不为臣主,退不为父子耶?父之所以欲有贤子者,家贫则富之,父苦则乐之;君之所以欲有贤臣者,国乱则治之,主卑则尊之。今有贤子而不为父,则父之处家也苦;有贤臣而不为君,则君之处位也危。然则父有贤子,君有贤臣,适足以为害耳,岂得利焉哉!所谓忠臣不危其君,孝子不非其亲,今舜以贤取君之国,而汤、武以义放弑其君,此皆以贤而危主者也,而天下贤之。古之烈士,进不臣君,退不为家,是进则非其君,退则非其亲者也。且夫进不臣君,退不为家,乱世绝嗣之道也。是故贤尧、舜、汤、武而是烈士,天下之乱术也。瞽瞍为舜父而舜放之,象为舜弟而杀之。放父杀弟,不可谓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谓义。仁义无有,不可谓明。《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信若《诗》之言也,是舜出则臣其君,入则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故烈士内不为家,乱世绝嗣;而外矫于君,朽骨烂肉,施于土地,流于川谷,不避蹈水火,使天下从而效之,是天下遍死而愿夭也,此皆释世而不治是也。
他这也正是赋诗断章,不一定必须遵循原文是如何意义。《备内》篇曾说道“上古之传言,春秋所记”,在《内储说上》曾引“鲁哀公问于仲尼曰:《春秋》之记曰:‘冬十二月霣霜不杀菽。’何为记此?”《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引有“子夏曰:‘《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韩非子·奸劫弑臣》末一段也有“春秋记之曰……”韩非反对儒家,然其本身受儒学影响实深。以反对儒术之人,而不能脱离借重儒书,可知儒家之经典,本是古史,本含有许多的哲理,自有许多不可磨灭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