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之篇第

二 《尚书》之篇第

《尚书》的篇目是比较《诗》、《礼》诸经稍为复杂些的。据《汉志》云:“故《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秦燔书禁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以教齐、鲁之间。讫孝宣世,有欧阳、大小夏侯氏立于学官。《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恭王往入其宅,闻鼓琴瑟钟磬之音,于是惧,乃止不坏。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我们现在所由知百篇《尚书》之目者,实由所谓百篇之《序》,但伏生所传今文只二十八篇,加后得之《泰誓》一篇,共为二十九篇。据出土之汉石经《书序》残石可知(参见钱玄同《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古史辨》第五册)。《汉志》列《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注云:“为五十七篇。”经二十九卷,注云:“大小夏侯二家,欧阳经三十二卷,欧阳章句三十一卷,大小夏侯章句经二十九卷。”欧阳经之所以成为三十二卷者,在分《盘庚》为三,又加《书序》,多了三篇,故为三十二卷,章句向无《书序》,故为三十一卷;大小夏侯二家,仍伏生旧,不分《盘庚》,不加《书序》,故仍为二十九卷。至于古文,以伏生二十九篇析出《盘庚》二篇、《庚王之诰》一篇、《泰誓》二篇,为三十四篇;于其所得多之十六篇,分九共为九篇,多八篇为二十四;二十四加三十四,故为五十八篇。班固自注“为五十七篇”者,后又亡其一篇,伪《武成》疏引郑云“《武成》,逸篇,建武之际亡之”是也。至东晋时,更有伪《古文尚书》孔安国传出现,增多二十五篇,与孔壁得多于之十六篇析为二十四篇者又不同,宋、明、清儒考订其伪,已成定谳,伪中之伪,本无足论,但此伪书经唐人为之作《疏》,其篇目亦不可不注意。现在我们但就伏生今文与孔壁古文比较来看,我们可以察觉:

(一)《古文尚书》之多于今文者

《古文尚书》五十八篇,可以分为两组来看:一是分今文廿九为三十四,一是分所得多之十六篇为二十四。

1.在第一组中,分《盘庚》为三而未能合于古本之次,分《泰誓》为三,而此篇实源本于今文,这两点且留待下文再细论。古《书》出《康王之诰》于《顾命》,这实是他貌为增多之绝好的例证,因《顾命》一篇,文并不太长,比较《盘庚》之显当分三篇者不同;伏生于《盘庚》且不分为三,则《顾命》自不必且不当分为二,因为无论如何分法,都是不合理的。清儒戴震曾有《书〈顾命〉后》一文论之云:

马、郑、王本分“王若曰”以下为《康王之诰》,东晋晚出之古文分“王出在应门之内”以下为《康王之诰》,皆非也。考此篇自“狄设黼扆缀衣”至末,踰年即位事也,必日前陈设,故不书日。踰年即位,礼之大常,不必书日而知也。“大保降,收”,则受册命毕,而“诸侯出庙门俟”,“王出在应门之内”,乃记即位之仪。

《顾命》之篇,其大端有三:群臣受顾命,一也;踰年即位,康王先受册命,二也;适治朝,践天子之位,三也。说者不察受册命及出至路门外、应门内之治朝属踰年,遂疑西方、东方诸侯为来问王疾者,则新丧内,天崩地坼之痛,而从容兴答,必无是情,又不必论其他事之礼与非礼矣。(《经学专书研究》)

马、郑、王所传之《古文尚书》分《顾命》为两篇,据戴震说,古文与伪古文所分皆非。戴氏非今文家,所论自非偏见。其实依我们看来,古文所分出之《康王之诰》实不如伪古文,因为古文本书者乃“适朝践天子之位”一节,篇幅太短,不如伪古文本,此其一。“大保降,收,诸侯出庙门俟”,正叙述康王受册命之事完毕,可为段落,“王出在应门之内”乃记即位之仪与下适治朝践天子之位,正可合为一节。古文所分不如伪古文本,此其二。但无论如何分,都不合理;伪古文之分为伪托,真古文之分,亦足见其非真古文。

2.在第二组中,《古文尚书》有《舜典》篇,是在今文《尧典》之外与伪古文不同的。章炳麟说:

鲁恭王发孔壁得《尚书》,《尚书》篇数就发生问题;据“太史公曰:《书传》、《礼记》自孔氏”,可见孔安国家藏《书传》确自孔壁得来。称《书序》有百篇,而据伏生所传只有廿九篇,可分为三十四篇,壁中所得却有四十六篇(可分为五十八篇),相差七十七篇。并且《书传》所载和今文更有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孟子是当时善治《诗》、《书》的学者,他所引的“葛伯仇饷”、“象日以杀舜为事”等等,在今文确是没有的,可见事实上又不同了。(《国故学讨论集》一)

章氏在此处以《孟子》所述“象日以杀舜事”,在今文确是没有的,以为古文胜于今文,但我们一细想,章说实误。《古文尚书》虽有《舜典》列于逸《书》之中,但在东汉逸《书》十六篇已绝无师说,其中有无“象日以杀舜为事”之记载,实为疑问。据《书序》云:“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则《舜典》内容非“虞舜侧微”时事,不当有“象日以杀舜为事”等语。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云:“《孟子》所载诸舜事,不称《舜典》,未敢据增。”实较章说审慎。孙氏乃古文家之流,亦不能为古文张目也。

3.至于“葛伯仇饷”事,应见于《汤征》,《汤征》篇名,虽见百篇《书序》,但非孔壁逸十六篇所有。《史记·殷本纪》有《汤征》逸文,云:“汤征诸侯。葛伯不祀。汤始伐之。汤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伊尹曰:‘明哉!言能听,道乃进。君国子民,为善者皆在王官。勉哉,勉哉!’汤曰:‘汝不能敬命,予大罚殛之,无有攸赦。’作《汤征》。”王鸣盛《尚书后案》于此发出“此乃残章零句,不能成篇焉,不审子长何自采取”之疑问。(详见本书第六篇第五章)《古文尚书》仍无以感觉其有胜于今文之处,我们仍无以感觉其为真古本。

4.又,《古文尚书》有《汤誓》,今文《尚书》亦有《汤誓》,显然并未亡佚。但真古本《汤誓》似应有二篇,在《论语·尧曰》章有云:“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今本《汤誓》则为:“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又有与《史记》不同,《史记·殷本纪》:“遂伐桀。汤曰:格女众庶,来,女悉听朕言。匪台小子敢行举乱,有夏多罪,予维闻女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女有众,女曰‘我君不恤我众,舍我啬事而割政’。女其曰‘有罪,其奈何’?夏王率止众力,率夺夏国。有众率怠不和,曰‘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及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理女。女毋不信,朕不食言。女不从誓言,予则帑僇女,无有攸赦。以告令师,作《汤誓》。”

古文本明显内容更丰富,文字更通顺,似编订加工过的,如果为真古本,则似不当如此。

以上三事,并足见《古文尚书》虽多于今文十六篇,而其所载,并不足以见为真古本。与上文所述分《康王之诰》于《顾命》及下文所证明《泰誓》误用今文,《盘庚》篇次不合等等看来,可以无疑。

(二)《古文尚书》之误同今文者。此有四例

1.《泰誓》。在上文中,我们可由《书序》残石、今文《尚书》,以见今文《顾命》、《康诰》不分,更由戴震说以明此二篇不当分之理由。据《书序》残石来看,《书序》又非今文所原有,则所谓伏生今文二十九,虽连《泰誓》计算在内,但《泰誓》一篇实晚出于汉。据《尚书正义》说:

案,《史记》及《汉书·儒林传》皆云“伏生独得二十九篇,以教齐、鲁”,则今之《泰誓》非初伏生所得。案,马融云“《泰誓》后得”,郑玄《书论》亦曰“民间得《泰誓》”。《别录》曰:“武帝末,民有《泰誓》书出于壁内者,献之,与博士使读说之。数月,皆起传以教人。”则《泰誓》非伏生所传,而言二十九篇者,以司马迁在武帝之世,见《泰誓》出而得行,入于伏生所传内,故为史总之,并云伏生所出,不复曲别分析。云民间所得,其实得时不与伏生所传同也。但伏生虽无此一篇,而《书传》有八百诸侯俱至孟津、白鱼入舟之事,与《泰誓》事同。不知为伏生先为此说?不知为是《泰誓》出后,后人加增此语?案王充《论衡》及《后汉史》献帝建安十四年黄门侍郎房宏等说云:“宣帝本始元年,河内女子有坏老子屋,得古文《泰誓》三篇。”《论衡》又云:“以掘地所得者。”今《史》、《汉书》皆云伏生传二十九篇,则司马迁时已得《泰誓》,以并归于伏生,不得云宣帝时始出也。则云宣帝时女子所得,亦不可信。或者尔时重得之,故于后亦据而言之。《史记》云伏生得二十九篇,《武帝纪》载今文《泰誓》末篇,由此刘向之作《别录》,班固为《儒林传》不分明,因同于《史记》。而刘向云武帝末得之《泰誓》,理当是一。而古今文不同者,即马融所云:“吾见《书传》多矣,凡诸所引,今之《泰誓》皆无此言,而古文皆有。”(《尚书正义》卷一)

可见《泰誓》实为晚出,而马融等更疑其伪(原文引见《尚书正义》,详见本书第六篇第三章第二节)。古文亦有此篇,其非真古,实极显明。钱玄同先生《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一文中云:

至于问今文经是否真书,这要分别说明。若对于古文经而言,当然可以说今文经是真书,因为今文经在前,古文经在后,而古文经是故意对于今文经来立异的。古文家对于今文家的态度是这样:“我的篇章比你的多;我的字句比你的准;我的解释比你的古;我有你所没有的书,而你所有的我却一概都有。”因为古文家是这样的态度,所以他就上了今文家一点小当。今文经中汉朝人伪造的篇章,古文经中居然也有了,如《易》之《说卦》以下三篇和《书》之《泰誓》皆是。古文经据说非得之于孔壁,即发自中秘或献自民间,总之皆所谓“先秦旧书”也。先秦人用“古文”写的书中居然有汉朝人所写的篇章,这不是作伪的显证吗?古文经对于今文经而立异,就是对于今文经而作伪。所以今文经对于古文经,当然可以傲然地说自己是真书;而站在今文家的角度来斥古文经是伪书,是可信的,是公允的。(钱玄同《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古史辨》第五册)

我们读到钱氏此论,亦可见伪作《古文尚书》者,伎俩如何幼稚,然而这经今古文问题,千载梦梦,竟无人能为之解决,一何可叹。

2.《金縢》、《亳姑》。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云:“《金縢》篇‘王亦未敢诮公’下云:经文至武王既丧,至此盖史臣所记,以修周公作《金縢》之是。其‘秋大熟’以下,今文以为周公死后之事,《史记》亦云‘周公卒’及‘秋大熟’,考是《亳姑》逸文,故别行以行之。”又于篇末云“秋大熟”以上自有脱文。郑氏、王充所见本已在《金縢》篇。孙氏所疑,皮氏《今文尚书考证》颇然其说。但我们要注意的是,孙氏疑《金縢》篇中有《亳姑》,《亳姑》虽是逸《书》中所无,《金縢》篇却是在五十八篇之内,古文亦合意《亳姑》于《金縢》,则是明证孔氏逸《书》实非孔壁真本,故二篇文合同一篇。

3.《酒诰》脱简。孙疏云:“扬子《法言·问神》卷五云:‘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而《酒诰》之篇俄空焉,今亡夫。’”《困学纪闻》引《汉书·艺文志》云:“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所谓“俄空”,即脱简之谓,而《大传》引《酒诰》“王曰封,惟曰若圭壁”,今无此句,疑所脱即此等句。《酒诰》依古文谓有脱简,但仍有逸句,则所谓古文亦非足本。

4.“王曰,又曰。”《多士》篇末“王曰,又曰”,江氏《尚书集注音疏》云:“‘王曰下盖有脱文……王曰又曰之文不相连属。’又此篇文体与《多方》篇相似,与《多方》篇末云,‘王曰我不惟多诰,我惟祇告尔命’,乃更云‘又曰’。此篇‘王曰’下当亦别有一二语,而后称‘又曰’,今此则否,故以为有脱文。”(《经解》卷三九六)古文“王曰”下亦有脱文,则古本亦不必为真古本。

(三)《古文尚书》篇章之倒误者。关于此点,例证有四

1.《盘庚》。今文《尚书·盘庚》本为一篇,至欧阳始分为三篇,《古文尚书》亦分为三篇,但其次第,古文一如今文。据俞樾《群经平议·四》云:“《史记·殷本纪》云,‘帝盘庚崩,弟小辛主,是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是《盘庚》之作,在小辛时。……《吕氏春秋·慎大览》曰:‘武王乃恐惧,太息流涕,命周公旦进殷之遗老,而问殷之亡故,又问众之所说,民之所欲。殷之遗老对曰:欲复盘庚之政。武王于是复盘庚之政。’然则《史记》谓百姓思盘庚,信有征矣。《盘庚》之作,因百姓思盘庚而作,则所重者,盘庚之政也。其首篇述盘庚迁殷之后,以常旧服正法度,即所谓盘庚之政也。此作《书》之本旨也。其中下篇则取盘庚未迁与始迁之时,告诫其民之语附益之,故虽三篇,而伏生止作一篇也。”杨筠如《尚书覈诂》云:“按,此篇首云‘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则当在迁后未定居之时。中篇首言‘盘庚作,惟涉河以民迁’,则明在未迁之前。故又曰‘今予将试以汝迁,安定厥邦’。下篇首言‘盘庚既迁,奠厥攸居’,则明在迁后民已定居之时,更在上篇之后。惟中、下二篇,何以倒置,殊不可解。俞说近似,而以下篇系在始迁之始,其时似在此篇之前,则与经文不协也。”余旧亦疑《盘庚》中篇当为上篇,上篇当为中篇,杨说似稍胜于俞。(见拙著《尚书引论》)

2.《大诰》。《大传》将《金縢》列《大诰》之后,叶梦得曰:“伏生以《金縢》作于周公殁后,故次《大诰》之下,古文之篇次,转不如今文本,可见非真古本。以非古真本,而自谓古本,其亦适足以见其为伪。”

3.《康诰》。此篇之首四十八字,苏轼以为《雒诰》之错简,朱子从之,蔡沈《书集传》亦然,清儒顾亭林亦深取此说。金履祥《尚书表注》则云:“此叙《雒诰》,亦未协,当是《梓材》之叙。”蔡沈又云:“《康诰》、《酒诰》、《梓材》篇次,当在《金縢》之前。”

4.《多方》。《多方》写作之时,当在《多士》前。《书序》疏引郑注云:“此伐淮夷与践庵是摄政三年伐管、蔡时事,其编篇于此,未闻。”郑玄即以《古文尚书》篇次为疑。江声《尚书集注音疏》云:

声谓,《多士》云“昔朕来自奄,予大降尔四国民命”,即谓此时,又不文所云“诰尔四国多方,我惟大降尓命”是也,故引彼文之“来自奄”以当此经之来自奄,于以见《多方》之诰先于《多士》,因遂云然。则《多方》在《多士》前且不比也。云“不比”者,谓《多方》后阅数篇而及《多士》不相比接也。案,《成王政》、《将蒲姑》、《多方》、《周官》四篇之叙事相承次当在一年之内,郑丁《成王政叙注》云:“此伐淮夷与践奄,是摄政三年伐管、蔡时事,编篇于此,未闻。”又《郑志》:“赵商问《成王》、《周官》是周公摄政三年事,此郑谊也。然则郑注《成王政叙》所云,是最括《成王政》、《将蒲姑》、《多方》、《周官》四篇言之也。”又郑注《康诰》云:“是时周公居摄四年也,然则《成王政》《将蒲姑》《多方》《周官》四篇当皆在《康诰》前,是不与《多士》联比也。”(《经解》卷三九七)(整理者按:以上原见第六篇第五章,现移至此)

此外《尚书》的篇第,据《尚书疏》曰:“《尧典》虽曰唐事,本以虞史所录,末言舜……非唐史所录,故谓之虞书也。案,郑序以为虞夏书二十篇,商书四十篇,周书四十篇,赞云‘三科之条五家之教’,是虞夏同科也。”(《尚书正义》卷二)“三科”者,据古文家说,谓虞夏一科,商一科,周一科也;“五家”者,今文家说谓唐一家,虞一家,夏一家,商一家,周一家。据《尚书大传》,《尧典》之前提曰“唐传”,以后题曰“虞传”“夏传”,先有《书》而后有“传”,则伏生所治《尚书》当以《尧典》为唐书,《皋陶谟》为虞书,《禹贡》以下为夏书,《汤誓》以下为商书,《牧誓》为周书(参见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卷一)

古文家与今文家所列之次第,实有不同,但我们据《墨子·明鬼》篇“故《尚书》夏书,其次商周之书”等语看来,古文亦不合于古本。

(四)《书序》、《古文尚书》经四十六卷

据桓谭《新论》云:“《古文尚书》旧有四十五卷,为五十八篇。”王鸣盛《尚书后案》论之云:“伏书二十九卷,增多十六卷,共四十五卷,加《序》为四十六卷。……四十五卷者除《序》言之。”《古文尚书》有《序》,今文《尚书》原本无《序》。伏生廿九篇不依百篇《书序》分篇,欧阳虽有《书序》,然如《泰誓》不分为三,《顾命》不分为二,仍不依百篇《书序》分篇,可见伏生不见《书序》,欧阳一派亦不信任《书序》。《书序》和《诗序》一样,是后出的,是《古文尚书》多出的。《书序》之作,也和《诗序》一样,杂取传记、附会书史、望文生义,决非古本。兹亦就拙编《尚书引论·关于书序的问题》摘录数说,以见其略:

今文《尚书》没有百篇《书序》,我们从《书序》残石已经获得证明。百篇《书序》是属于古文经的,是在刘、班以后才有的说法。孔子未曾删书,孔子未作《书序》,我们在《尚书之删述》这一篇已略引诸家来说明,《书序》当与古文经一般看待,不当信为自古所传,也不当信为秦汉间经师所作的。这问题在朱子早已说过:“《书序》不可信,伏生时无之。其文甚弱,亦不是前汉人文字,只是后汉末人。”又说:“《尚书小序》不知何人作,《大序》亦不是孔安国作,怕只是撰《孔丛子》底人作;文字软善,西汉文字则粗大。”在蔡沈的《书集传》中也说:“汉刘歆曰:‘孔子修《易》序《书》。’班固曰:‘孔子纂《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今考《序》文,于见存之篇,虽颇依文立义,而识见浅陋,无所发明;其间至有与经相戾者;于已亡之篇,则依阿简略,尤无所补。”在朱子、蔡沈后,谈到《书序》的人,大多数是信奉朱、蔡之说的。到了清代,魏源著《书古微》,更以为“古文《书序》,出于卫宏”。康有为著《新学伪经考》,则以《书序》是刘歆伪作。但是他还以百篇《书序》与《史记》相同的是《书序》抄《史记》,不是《史记》采《书序》。崔适著《史记探源》,更以为《史记》中的《书序》是刘歆之徒所窜入。康、崔的说法,虽然有的人相信,但也有人不以为然的。这需要我们从《史记》本文与《书序》本身来作一番检查,然后才能断定其孰是孰非。《史记》有与《书序》“自相乖异”的地方,据康氏所举,共有七证。他的前四证说:“《序》以为‘般庚五迁,将治亳,殷民咨胥怨,作《般庚》三篇’。《殷本纪》则以为‘帝般庚崩,百姓思般庚,乃作《般庚》三篇’;若谓《史记》所载本于《书序》,何与《书序》又自乖异?《史记》非采《书序》,证一。《序》以为‘秦穆公伐晋,襄公帅师败诸殽,还归,作《秦誓》’。《秦本纪》则以为缪公败于殽,复益厚孟明等,使将兵伐晋,以报殽之役,晋人皆城守不敢出,于是缪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为发丧,哭之三日,乃誓于军,以申思不用蹇叔、百里奚之谋,故作此誓。亦与《书序》不合。《史记》非采《书序》,证二。《序》以为‘祖己训诸王,作《高宗肜日》、《高宗之训》’,《殷本纪》则以为‘武丁崩,祖己嘉武丁之以祥雉为德,立其庙以为高宗,遂作《高宗肜日》及《训》’,亦与《书序》不合。《史记》非采《书序》,证三。《序》以为‘平王锡晋文侯秬鬯、圭瓒,作《文侯之命》’。《晋世家》则以为‘晋文公重耳献楚俘于王,王命晋侯为伯,赐大辂,彤弓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珪缵、虎贲三百人……周作《晋文侯命》’。亦与《书序》不合。《史记》非采《书序》,证四。”他又说:“《序》与《史记》异者,《盘庚》、《高宗肜日》、《高宗之训》、《文侯之命》、《秦誓》五篇……若《史记》采摭古书,力求征信,声音训诂之通借,先后详略之同异,则或有之;何嫌何疑,使之剌谬至此乎!《史记》之非采《书序》断矣。”我们从康氏这里所说的看来,《史记》有与《书序》不合之处,可见《史记》不是采的《书序》,是《书序》采的《史记》;我们还可以说,司马迁并没有见到《书序》。我们有以下几点理由可以说明:

1.《史记》在《孔子世家》和《儒林传》中固然没有提到孔子作百篇《书序》,而且并不知有百篇《尚书》之说。史迁在《儒林传》说伏生求《尚书》,是“亡数十篇,得二十九篇”,并不明言亡七十一篇。如若《尚书》真有百篇,则亡其七十一篇,《史记》是不难叙明的。

2.《尚书》在秦以前,没有固定的成书,不惟墨子所引《尚书》有在今古文《尚书》以外的,即如《仲虺之诰》在《荀子·尧问》中尚引作“其在《中归之言》也”,篇名并未固定,可见百篇《书序》不会是先秦经师所作,证据甚明。

3.《史记》说:“孝文帝时,欲求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又说:“伏生即以教于齐、鲁之间,齐学者由此颇能言《尚书》。”这可见《书序》也决非如朱子及其他的人所说的,是“周秦间低手人作”。秦以前《尚书》没有固定的篇数;在伏生的同时,“治《尚书》者天下无有”。又何处觅此作百篇《书序》的人?这又可见《书序》决不是秦汉间人作。

4.孝文以后传《尚书》学的人多是伏生弟子,伏生弟子更不是造此百篇之《序》的人。百篇《序》中无《尚书大传》中所有的《大诰》、《多政》等篇,可作明证。今文《尚书》无序,从石经《书序》残石也可看出,可作旁证。这也可见百篇《书序》不是司马迁以前的秦汉之际解经的人所作。

5.从《史记》本身来看,盘庚五迁,在《盘庚》上篇及《序》中说得很好,《史记》不引用,而说是百姓思盘庚作,反与本文不合。《秦誓》在《书序》说得也好,而《史记》偏说又去伐晋,晋人皆城守不敢出,比较不合情理。《史记》如采于其他的书,则这合理的《序》,何为反转不采?这岂不是《史记》并不曾采《书序》的明证?这更可令我们想到史迁并未曾见过《书序》。

6.我们再从《书序》的体裁来看,《吕览》的“序意”、《淮南子》的“要略”,都不是这样的序,只有《史记·自序》是这样的。但《史记》并未提到百篇《书序》,然则不是《史记》模仿《书序》,而是作《书序》的模仿《史记》,这也令我们看出《书序》是晚于《史记》。

从这六点看来:(1)书序不是孔子作的。(2)不是先秦经师作的。(3)不是汉初经师作的。(4)不是伏生弟子作的。由这四点来说,司马迁作《史记》时并无《书序》可采。(5)《史记》与《书序》不相合,也并没有采用《书序》。(6)《书序》体裁要晚出于《史记》,司马迁能否得见《书序》,已成疑问。我们不能不说现在《史记》中的一些“作某篇”如“作《盘庚》三篇”,如“作《康王之诰》”,原非《史记》所应有,而是后人窜入《史记》,这是极可能的。(《史记》一书在史迁以后为后人窜改者甚多,说详见赵翼《廿二史劄记》)崔适的话,乍看虽令人难信,但是是有理由的。宋儒如朱子和蔡沈都已说到《书序》的“依文立义”,“识见浅陋”,“与经相戾”,“无所发明”,并举其中《尧典》、《舜典》、《汩作》、《大禹谟》、《顾命》等篇作为实例说明,说是“低手人作”。《书序》之不可信已了如指掌。至于现存的《书序》,恐怕更经过作伪《孔传》者的窜改。这不等于《尚书》,如若当作史料看待,那是需要审慎处理的。《书序》的可疑,已如上述,我想在本编中不必要再作一番“书序辨”条,如欲知其详,可参考《书序辨》一书。

我们看到各家之说,亦可以恍然,知《书序》之非古矣。

以上《书》今古文之异同,我们用戴震说以见古文《顾命》、《康王之诰》为二篇之不合于古本;据孙星衍、江声说,《舜典》、《汤征》,《古文尚书》亦并不得其实。引用马融、郑、王诸家说以见《泰誓》之伪、晚出于汉,实非古本;而古文本有之,足见古文非真古本。引用俞樾、江声、孙星衍诸家说以见《盘庚》《金縢》、《康诰》、《多方》古文次第之非古本真面目。更综合诸家说以明《书序》之不可信任。《古文尚书》在许多方面已显露其实为赝古。据《尚书》本经及其他古籍,更有显见其文句多寡,有不合古本之明证,其脱误处,其文字之不古,亦足以助证古文本实出于古文家之校改今文,这些亦留待第五篇中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