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时代

第四节 《诗》的时代

现存《诗》三百篇,依《毛诗传序》及《郑诗谱》是上起太甲(《商颂·那》篇),下终陈灵(《陈风·株林》),但是此说殊不可信。《汉志》上说孔子纯取周诗,三家诗是无以《商颂》为殷诗的。现存《商颂》五篇,魏源《诗古微·商颂·鲁韩发微》已提出了十三证来证明《毛诗》之误,《商颂》比《周颂》文词畅达流利,本是正考父美宋襄公,这在《后汉书·曹褒传》、扬雄《法言》、《史记·宋世家》俱有明说。古书中颇多以商代宋,“盖鲁定公名宋,故鲁人讳宋称商,夫子录诗,据鲁太师之本,犹《卫》之称《邶》、《鄘》,晋之称《唐》,皆仍其旧”。可知《商颂》实在是宋诗。他提出的佐证是:

《商颂》果作于商代,如笺说《那》之祀成汤者为太甲,《烈祖》之祀中宗者为仲丁,《玄鸟》之祀高宗者为祖庚,则皆以子祭父,如成王之于文、武何遽称之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而且一则曰“顾予蒸尝,汤孙之将”,再则曰“顾予蒸尝,汤孙之将”,岂非易世之后,人往风微,庶冀先祖之眷顾我佑我子孙乎?证五。

又说:

楚入春秋,历隐、桓、庄、闵止称荆,至僖二年始称楚,安得高宗即有伐楚之名?孔疏亦穷于词,故云周有天下始封熊绎为楚子。于武丁之世,未审楚君何人?证八。

这都是很明显的《商颂》为宋诗之证。皮锡瑞在《经训书院自课文》卷一《商颂美宋襄公考证》更提出七条证据来作证明,他说:

《那》汤孙奏假,毛无传,笺云:“汤孙,太甲也。”“于赫汤孙”,传云:“盛矣!汤为人子孙也。”笺云:“汤孙,呼太甲也。”《烈祖》“汤孙之将”,笺云:“中宗之享此祭,由汤之功,故本言之。”《殷武》“汤孙之绪”,笺云:“是乃汤孙太甲之等功业。”锡瑞案:毛、郑解“汤孙”之义,似皆失之。祀汤而称汤为“汤孙”,殊属不辞。以为太甲,亦不应商人颂祖德,专归美于太甲。同一“汤孙”,而前后异训,义更不确,“汤孙”乃主祭之君,即当属宋襄公。古者立二王后,以其祖有功德。成王赐鲁以天子礼乐,亦以周公功德比于二王之后,故《鲁颂》称僖公曰“周公之孙”。《商颂》称襄公曰“汤孙”,意正相同。其证一。

“《万舞》有奕”,笺云:“其《干舞》又娴习。”锡瑞案:《春秋》宣八年“《万》入,去籥”,《公羊传》曰:“《万》者何?《干舞》也。”何氏解诘曰:“干,谓盾也。能为人捍难而不使害人,故圣王贵之,以为武乐;《万》者,其篇名。武王以万人服天下,民乐之,故名之云尔。”疏云:“《春秋说》文。”郑君以《万舞》为《干舞》。与《公羊》合。据何氏引纬说,则《万舞》之名始于周。若《商颂》作于商时,不得有《万舞》之文。其证二。

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二《说商颂下》也说:

然则《商颂》果为商人之诗欤?曰:否。《殷武之卒》章曰:“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毛、郑于景山均无说。《鲁颂》拟此章则云:徂徕之松,新甫之柏。则古自以景山为山名,不当如《鄘风·定之方中》传“大山”之说也。按《左氏传》商汤有景亳之命,《水经注·济水》篇:“黄沟枝流北径己氏县故城西,又北径景山东。”此山离汤所都之北亳不远,商丘蒙亳以北,唯有此山,《商颂》所咏,当即是矣。而商自般庚至于帝乙居殷墟,纣居朝歌,皆在河北,则造高宗寝庙,不得远伐河南景山之木。惟宋居商丘,距景山仅百数十里,又周围数百里内,别无名山,则伐景山之木以造宗庙,于事为宜。此《商颂》当为乐(宋)《诗》,不为商《诗》之一证也。又自其文辞观之,则殷墟卜辞所祭祀礼与制度文物,于《商颂》中无一可寻,其所见之人名地名,与殷时之称不类,而反与周《诗》之称相类,所用之成语,并不与周初类,而与宗周中叶以后相类,此尤不可不察也。卜辞称国都曰商不曰殷,而颂则殷商错出。卜辞称汤曰大乙不曰汤,而颂则曰汤、曰烈祖、曰武王,此称名之异也。其语句中,亦多与周《诗》相袭,如《那》之“猗那”,即《桧风·苌楚》之“阿傩”,《小雅·隰桑》之“阿难”,石鼓文之“亚箬”也。《长发》之“昭假迟迟”,即《云汉》之“昭假无嬴”,《烝民》之“昭假于下”也。《殷武》之“有截其所”,即《常武》之“截彼淮浦,王师之所”也。又如《烈祖》之“时靡有争”,与《江汉》句同;“约错衡,八鸾锵锵”,与《采芑》句同。凡所同者,皆宗周以后之《诗》,而《烝民》、《江汉》、《常武》序皆以为尹吉甫所作,扬雄谓正考父即尹吉甫,或非无据矣。

《商颂》之绝非殷商时代的诗,据其文词、史迹、地理、称谓等等看来,应该是无可怀疑的。王国维说《商颂》盖宗周中叶宋人所作,这话实甚错误。《商颂》文笔非常之畅达,实在不像东周以前的作品。魏源据楚入《春秋》,隐、桓、庄、闵止称荆,至僖二年始称楚,《鲁颂·閟宫》有“荆舒是惩”,《商颂》有“奋伐荆楚”等句,认为这是召陵之师为“中夏攘楚第一举,故鲁僖、宋襄归侈厥绩,各作颂诗,荐之宗庙”。这种说法是比较有道理的。

至于《周颂》的时代,在毛、郑虽以为“其作在周公摄政,成王即位之初”,欧阳修《诗本义》卷十四《时世论》已说:

《周颂·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所谓二后者,文、武也。则成王者,成王也,犹文王之为文王,武王之为武王也。然则《昊天有成命》当是康王已后之诗,而毛、郑之说以民《颂》皆是成王时作,遂以“成王”为成此王功,不敢康宁。《执竞》曰:“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所谓成、康者,成王、康王也,犹文王、武王谓之文、武尔。然则《执竞》者,当是昭王已民后之诗,而毛以为“成大功而安之”,郑以为“成安祖考之道”,皆以为武王也。据诗之文,但云“成康”尔。

郑樵《六经奥论》卷三《毛郑之失》还以《周颂》作于成王、康王之世,其识见还不如欧阳修所论。姚际恒《诗经通论》是以“《颂》有在武王时作者,有在昭王时作者”,而对于《昊天有成命》更说:

此诗“成王”自是为王之成王,《国语》叔向曰“道成王之德,及武王能明文昭,定武烈”,此一证也。贾谊《新书》曰:“后,王也。二后,文王、武王也。成王者,武王之子,文王之孙也。文王有大德而功未既,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及成王承嗣,仁以莅民,故称‘昊天’焉。”此一证也。扬雄谓“康王之时,颂声作于下”,班固谓“成、康没而颂声寝”,此一证也。然则毛、郑辈必以“成王”作“成其王”解,固泥于凡《颂》皆为成王时周公作耳。

他在这里提出三证,更足以推翻毛、郑之说,而见得欧阳修所论是不错的。现在《周颂》中如:1.《清庙》有“秉文之德”;2.《维天之命》有“文王之德之纯”;3.《维清》有“维清辑熙,文王之典”;4.《天作》有“文王康之”;5.《我将》有“仪式刑文王之典”;6.《》有“亦右文母”;7.《赉》有“文王既勤止”。在这七篇中,都有文王之谥,或据此为武王时或武王以后之作。8.《武》有“于皇武王”;9.《桓》有“桓桓武王”。此两篇有武王之谥,或据此为成王时作。10.《昊天有成命》有“成王不敢康”;11.《噫嘻》有“噫嘻成王”。此两篇有成王之谥,或据此为成王时作。12.《执竞》有“不显成康”,一篇为康王之谥,或据此为康王时作。但我的拙见则以为有文王之谥不必一定是武王时作,也可以是武王以后所作;有康王之谥不必一定是昭王时作,也可以是昭王以后所作。诗篇的时代,仅据谥号为证,殊不足凭。现在《周颂》中,如《清庙》的“於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维天之命》的“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等诗,文句在现在看来虽觉难懂,但比之《周诰》的佶屈聱牙还不及的。我以为现在的《周颂》恐怕全是成、康以后的作品。如认为成、康时诗,还觉得稍早了。否则只有说当时的白话文(《周诰》)比当时的白话诗还难懂,这个恐怕不然吧?但在金文中如《虢季子白盘铭文》说:

不显子白,庸武于戎工。经维四方,博伐猃狁,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执讯五十。是以先行,桓桓子白,献馘俘于王。王孔嘉子白义,王格周庙,宣榭爰乡。王曰白父,孔显有光。王赐乘马,足用左王。赐用弓,彤矢其央;赐用戉,用政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疆。

词句比较畅达。这是宣王时的作品(据《两周金文辞大系》),则《周颂》无论如何应在其前的。我们如严格地说,《周颂》应是成、康至宣、厉之间的作品,这样来说,实比“大约总在武王至昭王的百余年中”较稳妥些。

《鲁颂》的时代,据《閟宫》末章“奚斯所作”,韩诗《薛君章句》说:“奚斯,鲁公子也。言其新庙奕奕然盛,是诗公子奚斯所作也。”《毛诗》在《》序上却说:“僖公能遵伯禽之法,俭以用足,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坰野,鲁人尊之。于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如依《毛诗》的说法,史克卒于襄公六年,则《鲁颂》当作于鲁襄之时,上距奚斯约八十年,下距孔丘之生约二十年,但《毛诗》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段玉裁在《“奚斯所作”解》上说:

此章自“徂来之松”至“新庙奕奕”七句,言鲁修造之事。下“奚斯所作”三句,自陈奚斯作此《閟宫》一篇,其辞甚长且大,万民皆谓之顺也。作诗之举其名者,《小雅·节南山》曰:“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巷伯》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大雅·崧高》曰:“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烝民》曰:“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并此篇为五云。“奚斯所作”,即吉父、家父作诵之辞也;曰“孔曼且硕,万民是若”,即其诗孔硕,以畜万邦之意也。“所”字不上属,“所作”犹“作诵”、“作诗”之云,以作为韵,故不曰作诵作诗耳。(段玉裁:《经韵楼集》卷一)

段氏的这种解释是不错的。现在的《鲁颂》,就其文词言,没有晚于《商颂》的现象,《后汉书·曹褒传》说:“奚斯颂鲁,考父咏殷。”扬雄《法言》说:“正考父尝睎尹吉甫矣,公子奚斯尝睎正考父矣。”旧说亦多以为奚斯所作,《鲁颂》、《商颂》,其时代实相去不远。二《雅》的作品,应是在西周宣、厉之间至东周初叶的。其有无宣、厉以前的作品,现在难以确实证明,兹就今所能知者略分说于下:

1.现在可知为平王时之《诗》者六首:a.《节南山》,诗中说到“国既卒斩”,足知其在东迁以后;而且又有“家父作诵”,《春秋·桓公八年》有“天王使家父来聘”,其人当桓王时……而此诗云“乱靡有定”,似平王时情形。则此诗为平王时作。b.《正月》,诗中有“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可知其与《节南山》同时。c.《雨无正》,篇中有“宗周既灭,靡所止戾”,也当是平王时所作。d.《都人士》,篇中有“彼都人士”,“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曰彼都、曰归周,明是东都人指西都而言矣。”此诗似当为平王时所作。e.《瞻卬》,诗中有“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及“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俱可知与《正月》同时。f.《小弁》“踧踧周道,鞠为茂草”,则似当为平王时所作。

2.现在可知为幽王时之诗者二首:a.《十月之交》,篇中的“朔日辛卯,日有食之”固可作证,而云“艳妻煽方处”,系指褒姒而言,尤足为明证。b.《鼓钟》,篇中有“淮水汤汤”,“淮有三洲”。据《左传·昭公四年》,谓幽王为大室之盟,旧说谓此刺幽王似可信。

3.现在可知为宣王时之诗者十五首:a.《采薇》,篇中的“靡室靡家,猃狁之故”,是说宣王时伐猃狁。b.《出车》,篇中有“赫赫南仲,猃狁于襄”。南仲是宣王时的重臣,篇中的“王命南仲,往城于方”,与《六月》的“侵镐及方”相应,故知此二篇为宣王时所作。c.《六月》,篇中的“吉甫燕喜”、“张仲孝友”,都是证其为宣王时所作。d.《采芑》,篇中叙“方叔元老,克壮其犹”、“征伐猃狁,蛮荆来威”。《后汉书·南蛮传》说:“宣王中兴,乃命方叔南伐蛮方。”三家诗也是如此说的(详见《易林》等书)。故此诗当在宣王时所作。e.《祈父》,篇中说“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据《国语·周语》,宣王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则此诗亦当为宣王时所作。f.《车攻》,篇中有“驾言徂东”,“东有甫草”,《郑笺》释“甫草”为“甫田之草”,以甫田为地名,在今河南开封中牟县西北,虽与《韩诗》释为“圃草”、“博大之茂草”有不同,但在“东”则无疑问。g.《吉日》,篇中有“漆沮之从,天子之所”。此二篇均可见作成于东迁之前,而叙周王田猎及整饬武备,非幽、厉时情形,当是宣王时诗。h.《黍苗》,篇中有“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召伯实是召穆公虎,召公奭之后,历厉、宣、幽三朝,然据《崧高》及《世本》,其营建申都谢城乃宣王时事,故此诗当作于宣王时。i.《常棣》,该诗作者旧有两说,《国语》记为成王时周公所作,《左传》以为召穆公所作,崔述谓后说较胜。今定为宣王时所作。j.《抑》,据马其昶说:“《国语·楚语》谓卫武公年数九十五,犹箴于国……于是作《懿》戒以自儆。”“懿”即是“抑”,当是宣王时作,或系幽王时作。k.《崧高》,篇中有“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又有“吉甫作诵……以赠申伯”等句,故知为宣王时作品。l.《烝民》,篇中有“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知与《崧高》同时。m.《韩弈》,篇中有“韩侯取妻,汾王之甥”。(《郑笺》:“汾王,厉王也。厉王流于彘,彘在汾水之上。”)韩侯系宣王时人,此诗当在宣王时作。n.《江汉》,篇中有“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所叙为伐淮夷之事。诗当作于宣王之时。o.《常武》,篇中有“王谓尹氏,命程伯休父”。据《国语·楚语》,谓程伯休父当宣王时。则此诗亦当作于宣王时。

4.现在可以知为厉王时之诗者二首:a.《巷伯》篇中有“寺人孟子,作为此诗”。《汉书·古今人表》列寺人孟子于厉王时,则此诗当为厉王时所作。b.《桑柔》,据《史记·周本纪》“芮良夫谏厉王……厉王不听”。《潜夫论·遏利》篇:“昔周厉王好专利,芮良夫谏而不入。退赋《桑柔》之诗。”或可证其为厉王时所作。但篇中有“天降丧乱,灭我立王”。朱子以为其言“灭我立王”,则疑其在共和之后也。《韩诗外传》列以证吴之亡,则此诗似以在共和后作为是。

5.现在可知为成康之世之诗者四首:a.《文王》,《吕氏春秋》以为周公所作。b.《大明》,篇中有“长子维行,笃生武王”,当作于成王时。c.《下武》,篇中有“成王之孚,下土之式”,当作于康王时。d.《文王有声》,篇中有“维龟正之,武王成之。武王烝哉”,亦当在成王时。但这四篇专以谥号断定时代,确否尚不可知,因为后来也可以称文、武、成之谥号的。

这九项所列共二十九首,是时代略可考的,此外如:a.《四月》之“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尽瘁以仕,宁莫我有”,据《江汉》看来,当是宣王或幽王时之诗。b.《召旻》的“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据诗句来看,当是幽王或平王时之诗。c.《大东》之言“西人之子,灿灿衣服”。d.《瞻彼洛矣》之咏及洛水。e.《鱼藻》之言“王在在镐”。这五首之时代也略可见。其他则虽难以确定,然大体可认为由西周宣、厉至东周初叶的。在金文中,如伯犀休父彝、录伯敦、录伯卣、白犀父卣、仲称父鼎、师雍父鼎、伯雍父敦、师艅敦、曾伯簋、卣、受尊等,都记载了伐淮夷之役;兮白吉父盘、邬惠鼎、虢季子白盘、不期敦盖等,多记伐猃狁之役。从金文中可以旁证诗的时代与其词句,如上所引虢季子白盘记伐猃狁之词,一方面可见《周颂》之时代较早,另一方面可见《采薇》、《出车》、《六月》、《采芑》、《江汉》、《常武》诸篇之时代,如以《采薇》、《出车》在厉王时,或以《常武》之在宣王时,更可以由金文正其谬误的。

国风的时代,依《毛诗》的次序是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这次序如以时代而论,是极错误的。《左传》记季札观乐,其次序为邶、鄘、卫、王、郑、齐、豳、秦、魏、唐、陈、桧、曹,也不甚相合,现在如以每国风中最早的诗来决定其先后,则:

1.最早为《豳风》。据《史记·周本纪》说:“公刘卒,子庆节立,国于豳。”《左传》记“季札见歌豳曰:‘美哉,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豳地在今陕西,据此看来,已足见其非东周时作。现在《豳风》中可考者唯《破斧》,篇中有“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其诗自在成王以后。然以《豳风》全体词语、技法而论,则比《周颂》进步,也决不会早于《周颂》的。《七月》一篇,叙述农事,亦近于《雅》、《颂》,其时代亦当较早。

2.其次为《桧风》。据《史记》说,桧亡于西周的末年,而其《匪风》一诗,有“顾瞻周道,中心吊兮”、“谁将西归,怀之好音”。也好像是在西周末的情形。

3.其次为《秦风》。魏源《诗古微》云:“《小戎》自是秦仲子、庄公以兵七千破西戎,故有兵车甲胄‘在其板屋’之语,且复其先世大辂、犬丘地并有之,居其西故犬丘。故有‘温其在邑’之语。”秦仲在宣王时,诗作于庄公破西戎之后,则实在西周末。但《黄鸟》诗有“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则《秦风》又有春秋文公时的。

4.其次为《王风》。《王风·扬之水》有“戍申”、“戍甫”、“戍许”等词句;《兔爰》一诗,《毛序》且以为当桓王时。据诗看来,大约无西周末诗,而纯为东周时诗。

5.其次为《唐风》。《唐风·扬之水》有“从子于沃”、“从子于鹄”等诗句,这是昭公分国以封沃,沃强盛;昭公微弱,国人将叛而归沃,时当东周初年。

6.其次为《卫风》。《卫风·硕人》咏庄姜有“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等句,诗当作于东周初年。但《击鼓》诗有“从孙子仲,平陈与宋”,据姚际恒谓“此乃卫穆公背清丘之盟,救陈为宋所伐,平陈、宋之难”。则此诗正当鲁宣公十二年时。“三家诗”以《燕燕》为卫定姜归其妇所作(《列女传》、《礼记·坊记》郑注),则未可信。

7.其次为《齐风》。《南山》、《敝笱》、《载驱》、《猗嗟》叙鲁文姜、哀姜及鲁庄之事,其时代正当鲁桓、庄之世,在春秋的初年。

8.其次为《魏风》。魏风七篇,咏魏亡以前之诗。魏亡在晋献公十六年,则亦当春秋鲁庄公先后,而为春秋初年之作。

9.其次为《郑风》。《郑风》中可考者《清人》一篇。《左传·闵公二年》:“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郑人为之赋《清人》。”诗云“河上乎逍遥”,“河上乎翱翔”,实合于《春秋》“郑实其师”的记载,则此诗当作于春秋初年。《毛诗》谓《郑风》中多利郑庄、郑忽,殊不足信。

10.其次为《曹风》。方玉润谓《候人》中“三百赤芾”,即《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所谓“不用僖负羁而乘轩者三百”,及《史记·晋世家》所谓“美女乘轩者三百人”。鲁僖之世,亦当为春秋之初。

11.其次为《陈风》。《株林》篇中“胡为乎株林,从夏南”,这是咏陈灵公通于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左传·宣公九年》)之事。其诗正当春秋中叶。《毛诗》以为“《诗》讫於陈灵”,其实则《卫风·击鼓》相较更晚;当然还有一些较晚的,不过我们现在不可确定而已。

至于二《南》的时代,旧说误认为在西周,其实二《南》中无一篇可证明为西周,而倒有几篇可证为东周诗的。例如:(1)《汝坟》:“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正是西周末的情景。旧说以为时盖文王以修职贡之故,往来于商,汝坟之人得见而喜之(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商人苦纣之虐,归心文王,作是诗(申培《诗说》),以“王室如燬”指纣而言。崔述《读风偶识》说:“桀纣之暴,原不行于畿外,诗人何必代为之忧?而汝之距丰千有余里,亦无缘谓之孔迩也……窃意此乃东迁后诗,‘王室如燬’,即指骊山乱亡之事。”这种说法实较合理。《毛诗》的“文王之化自北而南”的说法既不可信,也决无在纣时即有汝坟之人归向文王的;而且《周颂》是较早的诗篇,其技法远不如二《南》。《周颂》中尚无文王时诗,此“王室如燬”绝非指纣而言。此诗当为东迁以后之诗。(2)《甘棠》:《甘棠》的“召伯所茇”、“召伯所憩”、“召伯所说”,牟庭的《诗切·序》说“思召穆公也”,这话是不错的。旧说以召伯为召公奭(《郑笺》),但据《小雅·黍苗》“悠悠南行,召伯劳之”;《大雅·崧高》“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召伯指召穆公虎而言。《大雅·江汉》“文武受命,召公维翰”;《大雅·召旻》“先王受命,如有召公,日辟国百里”,此召公始指召公奭而言,则此诗之召伯自是指召穆公虎的。召伯卒于何时,不可考之;假定与宣王崩时相近,则此诗之作当在其崩后,如若距离有十余年而幽王在位只十一年,则正是东周的开始。此诗时近以将它断在东周为合理的。(3)《何彼襛矣》:诗中有“平王之孙、齐侯之子”,据龚橙《诗本谊》,则此诗是“美王姬之女也”。齐侯之女,平王之外孙女,嫁于诸侯,以其母始嫁之车送之,则此诗之作当在东周庄王四年(前693)之后。《春秋穀梁传·庄公元年》记载“王姬归于齐”,则王姬之女出嫁,又尚得十余年,此诗作于春秋时自不待言。《毛诗》释“平”为“正”,以为武王女、文王孙,则郑樵早已驳过了。章潢说:“若必指为文王时,非特不当作正义,而太公尚未封齐,则齐将谁指乎?”毛说显然是错误的。二《南》诗中如《汉广》、《江有汜》等篇所说地域涉及江汉,必是周的文化渐及于南方,而南方也有了中原民族式诗歌,这也是较晚的现象,故二《南》诗自当大部认为东周以后的作品,即令有一些是西周的,也当在西周末年宣幽之际,因为二《南》中的作品比较进步,也不像太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