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名起源的时代

第二节 经名起源的时代

自来以为六经之名始见于《庄子·天运》篇,但是庄子书中说六经的还有两处:1.《天道》篇: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翻十二经以说。2.《天下》篇:“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但是《庄子》的《外杂》篇从苏轼、罗勉道、焦弘、王夫之以来都很怀疑其“非《庄子》之书”。姚鼐对于《天道》篇“孔子西藏书于周室”说:“此亦汉人语。藏书者,谓圣人知有秦火而预藏之。”近如对于老子《道德经》不甚信之的胡适之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也说:“这二十六篇之中,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天下》篇决不是庄子自作的。”则与《天道》篇文笔相近的《天运》篇更可见其为秦汉间人的作品了。试将此篇与《荀子》他篇作一比较,则其后人作伪的痕迹显然。《荀子·劝学》篇说:“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在荀子的意思,《礼》还不在经之内的。所以杨倞注说:

经谓《诗》、《书》,《礼》谓典礼。

可见在荀子的时候,六经之名还未形成,所以荀子在《劝学》篇只说到《礼》、《乐》、《诗》、《书》、《春秋》,在《儒效》篇也只说到《诗》、《书》、《礼》、《乐》、《春秋》,都没有说到《易》。在他以前的庄子当然更不会说到什么六经十二经了!这样看来,“六经”一词虽始见于现在的《庄子·天运》篇,但我们决不能说早于荀子的庄子之时已有“六经”之名了。

儒家的《诗》、《书》被称为经,既然不在庄子之时,那经名究竟起于何时呢?现存古籍中,只有管子的《经言》、《区言》,老子的《道德经》上下篇,墨子的《经典》、《经说》,算是比较称经最早的,其余如李悝的《法经》在《汉志》中本称为《李子》;《孝经》一书,虽见引于《吕览》,而儒家正统的孟、荀从未提过,现已可肯定它是汉代人作的;《道经》则不明其为何人之书;《韩非子》内外《雠说》之分经传,都是晚出的书,可以存而不论。我们只一比较《管》、《老》、《墨》三书的后先,则经名起于何时当可以立辨。《管子》一书,前人已疑其伪,吾友罗根泽氏《管子探源》,更疏通而证明之,可无疑其为秦汉间伪托的作品。老子《道德经》是道家的格言集,我曾用“发”字的统计方法来证明其书之出当在《庄子》之后(详见1933年《学文》第四期),就其“法令滋彰”语,“法令”二字连用必出法家主张重令之后,而且谓之“滋彰”,其成书之晚尤极显明。此三书中,只有《墨子》相对而言要早些,而且经名起于《墨子》的《经典》、《经说》,我更觉有五点可以相信的地方:

第一,《庄子·天下》篇说: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天下》篇虽不一定是庄子自作的,但这篇较六经不称经而叙《墨子》称经,当比较的可信。王、董、宣、姚、梁均以为《庄子》之《自序》,《墨经》比之儒家称经要早。可以说这一篇是能够得到很确切的证明的。

第二,我们知道名、墨是相訾应过的,《墨经》中有驳惠施、公孙龙的地方,其书虽不甚早,但其学理艰深,决非出于追记,或后人所能依托的;其书之称经当然比《管》、《老》二书要可信些,而且在《荀子》成书以前也当早就有了的(详见下)。

第三,就《荀子》书来看,《荀子·正名》篇说:“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这两句是自来不得其解的。有人以为《墨子·经说上》“无久之不止,当牛非马,若矢过楹”即此“非而过楹”之所自出,“而”与“矢”、“谒”与“过”在篆文上相似,因而致误。这样看来《荀子》本书是引过《墨经》的。

第四,最足以证明的是就影响来看,《墨子》有经有说,既是真书,而墨子之徒又那样诵读,当时孔、墨并是显学,当然很容易引起他家的模仿的。《管子》的《经言》,韩非的《储说》,都是显例。如若真的有哲学诗式的老子《道德经》,或是有教科书式的分章的《孝经》,则一定也当有模仿它的作品。然而就其影响来看,只见有模仿《墨经》的,这尤足以证明《墨经》是称经的始作俑者了。

第五,《墨经》称经也比较他家有理由些。因为经名实是在不“冯傅竹木而起”(详下),而是因经而径直可为常法而来的。《墨经》中的文体,例如“誉明美也,诽明恶也”;“利所得而喜也,害所得而恶也”。这种词句确比他家来得简直。而如“平同高也,虑求也”;“圜,一中同长也,方柱隅四”。内中的含义也比较的是永久不易的真理,可以为常法的。故以其形式与内容来看,《墨经》之首先采用经名也比他家有理由些。

所以依据上述的五点看来,《墨经》固比他家为早,而可以相信的理由又多,这是我历年所持的意见而益信其如此的。再只证明经不是“编丝缀属之称”就更可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