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之时代
就现存《尚书》廿八篇看来,除掉周书的《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顾命》、《吕刑》、《文侯之命》、《费誓》、《秦誓》这十六篇或是当时史官的记载外,《商书》的《盘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这四篇据现在的甲骨文字看来,绝非当时史官所定,或是周初史官据旧史而追记润色。剩下来的《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汤誓》、《牧誓》、《洪范》、《金縢》,大概都是春秋末年以至西汉初年的作品或改作。现在试将这八篇的著作时代略略分述于下:
1.《尧典》。《尧典》开始的第一句“曰若稽古”,本来就告诉我们那不是当时史官的记载;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卷十二《孔子改制法尧舜文王考》上说:
《尧典》一字皆孔子作,凡有四证:王充《论衡》:“《尚书》自‘钦明文思’以下何人所作也?曰:篇家也。篇家者谁也?鸿笔之人也。鸿笔之人何人也?曰:孔子也。”则仲任尚知此说,其证一。《尧典》制度与《王制》全同,《巡狩》一章,文亦全同。《王制》为素王之制,其证二。文辞若“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峻德,以亲九族”等,调谐词整,与《乾卦》彖辞爻辞“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乘”同,并为孔子文笔,其证三。夏为禹年号,尧、舜时禹未改号,安有夏?而不云蛮夷猾“唐”猾“虞”,而云猾“夏”。……其证四。
康氏以为孔子作,据《孟子》书之引《尧典》看来,似乎孟子时是有《尧典》的。但是其制度与汉文帝时之《王制》相同,而文辞又有一些如是之调谐词整,这明明告诉我们,其不惟不是孔子作,而且至早是西汉初年改作的。近年顾颉刚氏以为:
(1)秦始皇三十二年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三十三年又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南海三郡。然今之《尧典》,则有命羲和宅南交、命和叔宅朔方之语,据疆域看来,《尧典》绝不能早过于秦的。因为南交就是汉之交州,所谓交趾,是战国时代的《禹贡》上所没有的;而朔方一名,见于《诗》之《出车》、《六月》,只是今陕西、河南、山西三省交界的地方,与汉武帝时之朔方郡在今之内蒙古阴山山脉以南、鄂尔多斯草原以北者相去绝远,因为据《左传·昭公九年》“及武王克商……肃慎、燕、亳,吾北土也”,《诗·大雅·韩奕》的“王锡韩侯,其追其貃,奄受北国”看来,周的疆域是不到今内蒙古的。而汉之朔方郡,在汉武帝以前,在《史记·秦本纪》、《赵世家》、《匈奴列传》上都只谓之“榆中”、“九原”、“高阙”、“河南地”;在《汉书·主父偃传》、《严安传》、《食货志》上也只谓之“北河”、“新秦中”,到了汉武取《诗》语“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来美卫青,才名河南地为朔方郡。可见《书·尧典》“申命和叔,宅朔云”之所的“朔方”,显然地不当指陕西、河南、山西交界的地方而言,而是指汉武帝时的朔方。交趾的命名也是汉武帝元鼎元年才有的。由此看来,现在《尧典》中的《羲和四宅》章显然是汉武帝时编入的了。
(2)现在的《尧典》巡狩四岳章是取自《王制》的。《王制》为文帝使博士诸生谋议巡狩封禅事而作者,其录入《尧典》则当在汉武帝现此种事实之后。且就文字看来,《王制》说:“命典礼考时月定日,同律礼乐制度衣服正之。”《尧典》则为“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王制》说:“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东巡守之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南巡守之礼;十有、一月北巡守,至于北岳,如西巡守之礼。”《尧典》则南巡狩曰“如岱礼”,西巡狩曰“如初”,朔巡狩曰“如西礼”,比较明白简练,显然是《尧典》袭《王制》的。
(3)就“肇十有二州”这一句看来,自有分州之说,只是定为九数,传统悠久,在齐侯镈钟,《左传》之《襄四年传》、《宣三年传》,《国语·周语》下,《禹贡》,《吕氏春秋》上,都是如此的。到了汉武帝穷兵黩武,疆域日大,元封元年初置刺史,部十三州。就《汉书·地理志》所记,除司隶校尉部等于秦之内史及明清之直隶不在州数外,其余豫、冀、兖、徐、青、荆、扬、益、凉、并、幽、交,正好十二州。《尧典》“肇十有二州”,只是当时疆域的反映。
(4)篇末有“咨汝二十有二人”这一句,司马迁、马融、郑玄、朱子、林之奇、王引之诸人的说解共有六种之多。其实本不当是十二牧、九官、四岳,而当是九牧、九官、四岳二十二人。因为改九州为十二州,所以使后人“解不清”,这也显见是删改之迹。他从疆域上、制度上、文辞上、意义上来证明“《孟子》所引为战国时之《尧典》,吾侪所见则为汉武帝时之《尧典》”,真是“援据该博,辨析精详”,不愧为胆大心细的考证,而《尧典》一篇之时代,我们大略地可以推知了。
2.《皋陶谟》。《皋陶谟》的著作时代,现在还没有人来作专门的考证。本来《尚书》是害了“大头症”的,开始的《尧典》、《皋陶谟》、《禹贡》三篇,比后来的二十五篇(《洪范》除外)要整齐严肃,就文体上看来,写定是晚的。其中:
关于人格发展的阶段,如云“慎厥身修……敦叙九族”。
关于天人一致的观念,如云“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
关于折衷主义的伦理,如云“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这都好像儒家形成以后的口气,可以疑为孔子以后才写定的。其实,除这三点以外,其可疑为战国末年作品的,还有数证:
(1)是所谓“五辰”、“五典”、“五服”、“五采”、“五色”、“五言”,这都应该是五行观念极发达以后才构成的。所以不谓之四时而谓之“抚于五辰”;“五典”是只可释为五常的;“五言”也只可释为五声之言;服的色彩以五为数,也是含有五行的意义的;这自然要晚于朴素的五行观念,在子思、孟轲“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之后。
(2)是所谓“弼成五服,至于五千”。无论依今文《尚书》说“中国方五千里”,还是依古文《尚书》说“五服旁五千里,相距万里”,其疆域观念与《禹贡》相同,也是与《禹贡》同时写成的证明(说详下)。
(3)是所谓“予乘四载,随山刊木”。这与《孟子》中所谓“禹八年于外”的说法不同,可知孟子未见此篇,而此篇之作者也未见到《孟子》,亦为战国中世以后所作之一明证。
(4)是所谓“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则其所指疆域显然是很大的,这也是战国中世以后才有的。
(5)是所谓虞廷君臣庚歌之辞“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乃庚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这既不像三百篇的诗歌,也不像春秋时代的徒歌,显然可见其出于战国之世的。其他如所谓“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苍生”一词,也是可疑的。要之,合上所列的,足见其所出当为战国中世以后。
3.《禹贡》。《禹贡》不是真的夏代的作品,由殷代文字的始形发达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近年卫聚贤的《禹贡考》更用《春秋》与《孟子》来证明此篇之作期为战国末年,即公元前316年—前290年之间。因为:
(1)《禹贡》上说:“厥赋……”在《春秋》上却是鲁哀公十二年始用田赋。若是真有井田制,则依孟子所说“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按那“同养公田”制是没有赋制的存在,夏代若有井田当无赋制。假使井田的话不确,鲁国于哀公十二年始“用田赋”的;鲁是兖州之一,是兖州于春秋末年始用田赋,何以《禹贡》于兖州说是“厥赋贞”呢?这分明是春秋末年以后的情形。
(2)《禹贡》上说:“作十有三载乃同。”在《孟子》上却说:“禹八年于外。”《禹贡》上明说禹治水十三年,孟子若见到《禹贡》,不应说八年。孟子是吹嘘禹功的,不应把十三年缩短了五年作为八年。
(3)《禹贡》说:“导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孟子》说:“排淮、泗而注之江。”《禹贡》上明说淮水入海,孟子若见到《禹贡》,不应说淮水入江。
(4)《孟子》说“决汝汉”,而《禹贡》上有“渭”无“汝”,《孟子》却有“汝”无“渭”,若孟子见到《禹贡》,不应出此入彼。据上两项,孟子是没有见过《禹贡》的。换句话说,《禹贡》在《孟子》后(见《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38期,1928年)。的确,在《孟子》中,只还说“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不过以为中国方三千里,而《禹贡》上却说:“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五百里要服……五百里荒服。”这至少是以为中国方五千里疆域观念,比孟子时又不同,当然是较晚些。郭沫若说:“中国古代的疆域只在黄河的中部……而在《禹贡》里面所谓荆州、青州、扬州、徐州等等居然已经划州分贡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并且所划的土如像甸、侯、绥、要、荒的五服,每服规规整整的五百里,这除最近世有以经纬度为疆界的近似的办法以外,任何民族的历史上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事实。”(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国古代的疆域固未必只在黄河的中部,然而规规整整的五百里的五服,确是不当有这样的事实。这只是战国末要求大一统的一种表现,足证其为战国末年的作品而已。
4.《甘誓》。《甘誓》一篇,也可疑为战国时代的作品。因为:
(1)是所谓“大战于甘,乃召六卿”。这里之用六卿六事,在西周时代是没有这种官制的。《诗经》中常说的只有“三事”,《顾命》中列举大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也无所谓“六卿”。《墨子·明鬼》篇也只引为“王乃命左右六人,下听誓于中军”。今本之作“六卿”,当是后来改的。
(2)是所谓“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五行与三正、建子、建丑、建寅都像是战国时代才有的名称。因为三正说必起于《春秋》修成以后,在此之前是必不当有的(说更详下)。这一篇在《墨子·明鬼》下引作《夏书·禹誓》曰:“大战于甘,王乃命左右六人,下听誓于中军,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有曰:日中,今予与有扈氏争一日之长,且尔卿大夫庶人,予非尔田野葆士(俞樾疑为玉,即宝玉)之欲也。予共行天之罚也。……’”虽然也有五行三正之词,但是《墨子》是由三墨传下,其写定也甚晚,未必真是墨子本人所写,而就其所引之文字看来,也很卑近,其为战国时之作品实可无疑。今本《甘誓》文辞比较整洁,当然更要晚些。
5.《汤誓》。《汤誓》据今本《尚书》看来,是没有积极的证明可以见其为战国时作的。《孟子·梁惠王》篇也引过其中的两句:“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但是这一篇文词之卑近,也未必是春秋时的作品。傅斯年在《周颂说》上以为“《汤誓》疑是战国时为‘吊民伐罪论’作的”。又说:“《牧誓》、《洪范》出来应甚后,文词甚不古,《牧誓》已是吊民伐罪之思想,和《诗》所记殷周之际事全不同义解,当和《汤誓》同出战国,其时儒者为三代造二誓以申其吊民伐罪之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1928年)就文体与思想看来,《汤誓》确与《甘誓》相近,恐怕是不能早于战国的。
6.《牧誓》。《牧誓》中的文字不如《周诰》之古,这已告诉我们它的时代之晚。其中如:
(1)“时甲子昧爽。”这种纪日法在《周诰》中是没有的。在《召诰》中的纪月日:“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越若来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越三日庚戌……越五日甲寅。”在《顾命》中纪月日:“惟四月哉生魄……甲子……越翼日乙丑……越七日癸酉。”所记都如是之详细,而此篇则甚为简单,足见其作风之不同,显见是较晚时的作品。
(2)在《诗·大雅·大明》中说:“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谅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与此篇的记载不同,只是作此篇忘了加入诗中的叙事,决不是诗人之作诗时不叙此篇所记的,因为诗人夸饰“殷商之旅,其会如林”,如若武王真有那些庸、蜀、羌、髳、微、庐、彭、濮人随同伐商,诗人不当不加以夸饰而只描写“维师尚父”的。
(3)篇中说到庸、蜀、羌、髳、微、庐、彭、濮这些部族,而在《立政》中却只说到“夷微庐蒸”。蜀与中国发生密切关系是始于秦司马错的伐蜀,而在武王时是不当有的。
(4)最显明的其为春秋时代作品的,则是所谓“夫子勖哉”、“勖哉夫子”。“夫子”本是大夫之称,在春秋时才习见的。而此则已屡屡地称“夫子”,亦足见其时代之晚。(关于夫子之称,详见拙著《诸子名谊考》,载《学文》1931年第二期中)
7.《洪范》。《洪范》的写定在战国之世,由于《墨子·兼爱下》篇引周诗曰:“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与今本《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略同。足见《洪范》在墨子时还未写定。其文体用“初一日”、“次二日”、“次三日”等等,分析显明,这也足见其出甚晚。但《吕览·贵公》篇已引过《洪范》,则在秦未统一以前,是已产生了的(详见《东方杂志》二十五卷二号及刘节:《洪范疏证》,载《古史辨》第五册)。
8.《金縢》。《金縢》一篇,袁枚等人都已疑过。据现存的《尚书》看来,可无疑其为春秋以后的作品。因为:
(1)篇首云:“既克商二年。”这是不合于金文中记载年时之法的。
(2)篇中说:“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典珪。”这和给小孩玩耍一样,说是你许我,我就给你璧与珪,你不许我,我就藏了璧与珪不给你。周初人的迷信程度相当深,不应该对于鬼神有这样轻蔑的说法的。
(3)篇中说:“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就诗的本意看来,既不像是周公作来送成王的,而《孟子·公孙丑》篇且说是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也不以为是周公所作的。则此篇写定的时代当然甚晚。
(4)篇中云:“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而其结果是“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岁则大熟”。不合情理,不合事实,决不是当日的信史。以这四证看来,可无疑为春秋以后的作品。这一篇在汉代的今古文两派解说不同,“或以为葬疑,或以为信谗”(用王充《论衡·感类篇》语)。而孙星衍、皮锡瑞又主张自“秋,大熟”以下是《州官姑》的逸文,则此篇可疑之点正多呢!(参看卫聚贤《金縢辨伪》,《国学月报》第二卷第十二号,1927年12月)
廿八篇之今文《尚书》,除上列举八篇,证明其为由战国初年以至西汉初年的作品外,《费誓》经近人余永梁的《费誓的时代考》认为是鲁僖公时的作品(《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一集第一期,1927年11月)。其实《吕刑》这一篇也颇可疑的。真的西周作品实在不多。《墨子》引书有所谓距年、术令、相年、禹誓、汤说、禽艾、汤之官刑、武观、三代不国、总德、子亦等等,当是春秋以后人所作。要之,《尚书》二十八篇,其非孔子定则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