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礼》编定之时代

第二节 《仪礼》编定之时代

《仪礼》旧来认为周公所作,而其实则出于战国末年,其各篇之记有杂有古文说的,论其时代更晚些。怀疑《仪礼》的人则自宋之乐史,《经义考》卷一百三十引章如愚曰:(案:疑出《山堂考索》,然检其书,则无此文)

大宋朝乐史谓《仪礼》有可疑者五;儒传授曲台杂记,后马融、郑众始传《周官》而《仪礼》未尝以教授,一疑也。《周礼》缺《冬官》,求之千金不可得,使有《仪礼》全书,诸儒宁不献之朝乎?班固《七略》,刘歆《九种》,并不著《仪礼》,魏晋、梁、陈之间,是书始行,二疑也。宾行飨饩之物,禾米刍薪之数,笾豆簠簋之实,壶鼎瓮之列,考之掌客之说不同,三疑也。其中一篇《丧服》,盖讲师设问难以相解释之辞,非周公之书,四疑也。《周官》所载,自王此下,至公侯伯子男,皆有其礼;而《仪礼》所谓公食大夫礼及燕礼,皆公卿与大夫之事,不及于王;其它篇所言,曰主人曰宾而已,似侯国之书,使周公当太平之时,岂不设天子之礼?五疑也。

徐积更认定其多出于汉儒。他说:

《仪礼》粗为完书,然决非尽出圣人之手,何以知之?夫礼者出乎人情者也。而《仪礼》有曰“父在母不可以为三年之服”;又曰“叔嫂无服,所以避嫌也”;又曰“师无服”。此岂人情哉!盖多出乎汉儒,喜行其私意,或利其购金而为之耳。

郑樵的《辨仪礼》亦采取乐史之说,以为:

《仪礼》一书……皆后行之所增益……春秋以来,礼典之书不存,《礼经》之意已失,三家僭鲁,六卿擅晋,礼之大者已不存矣,士大夫略于礼而详于仪。……传至后世,汉旧仪有二,即为此容貌威仪事,徐氏、张氏不知经,但能盘辟为礼容,天下群国有容史,皆诣学学之,则天下所学《仪礼》者,仅容貌威仪之末尔。今《仪礼》十七篇,郑康成、王肃等为之注,唐正(贞)观中,孔颖达撰《五经正义》,疑《周礼》、《仪礼》非周公书,其后贾公彦始为《仪礼疏》。

明儒郝敬也以为“《仪礼》者,礼之仪。周衰,礼亡,昔贤纂辑见闻,著为斯仪,非必尽先圣之旧,然欲观古礼,舍此莫由矣!”都是以为《仪礼》非必尽先圣之旧。清代姚际恒、毛奇龄、顾栋高、袁枚、崔述都尽力辨析此书之晚出,毛奇龄在《经问二》上说:“《礼记》杂篇,皆战国后儒所作,而《仪礼》、《周礼》,则又在衰周之季,《吕览》之前,故诸经说礼,皆无可据。”又说:“《仪礼》集成,实系二戴,故旧称《仪礼》为庆氏礼,为大小戴礼。”顾栋高在《春秋大事表》四十七《左传引经不及〈周礼〉、〈仪礼〉论》上说:

《周礼》为汉儒附会,即《仪礼》亦未敢信为周公之本文也。何则?《周礼》六官所掌,凡朝觐、宗遇、会同、聘享、燕食,其期会之疏数,币赋之轻重,牢礼之厚薄,各准五等之爵为之杀。……而《仪礼》有《燕礼》以享四方之宾客,《聘礼》以亲邦国之诸侯,《公食大夫礼》以食小聘之大夫。而《觐礼》为秋见天子之礼,其米禾薪刍有定数,牢鼎、几筵、笾豆、脯醢有常等,靡不厘然具载……而春秋二百四十年,若子产之争承,子服景伯之却百牢,未闻据《周礼·大行人》之职以折服强敌也。宁俞之不拜彤弓及湛露,叔孙穆子之不拜四牡及文王,未闻述《仪礼》燕食之礼以固辞好惠也。郄至聘楚而金奏作于下,宋享晋侯以桑林之舞,皆逾越制度,虽恐惧失席,而不闻据周公之典以折之……是皆春秋博学多闻之士,而于周公所制会盟聘享之礼,若目未之见,耳未之闻,是独何欤。……且孔子尝言“吾学《周礼》矣”。而孔子一生所称引,无及今《周官》一字者。孟子言班爵禄之制与《周官》互异,《家语》言孺悲曾学《士丧礼》于孔子,而其详不可得闻。夫《书》为孔孟所未尝道,《诗》、《书》、《三传》所未经见,而忽然出于汉武帝之世,其为汉之儒者掇拾缀辑无疑。

袁枚在《答李穆堂先生问三礼书》上说:

孔子赞《周易》,正《雅》、《颂》,志欲行周公之道,形于梦寐,岂有周公手定之书,竟不肄业及之之理!……使《仪礼》有书,《周礼》有书,则人人依书而习之足矣,又何执礼、学礼、问礼之纷纷耶?……若使《周礼》、《仪礼》,当时俱存,则笾豆臐晓,升降裼袭,其严若彼,其细若此,周德虽衰,天命未改,自上下下,习惯自然,人安得有先进后进,从奢从俭之分哉!……

崔述在《丰镐考信录》卷五上说:

古《礼经》十七篇,世皆以为周公所作。余按:……周公曰:“享多仪,仪不反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今《礼经》所记者,其文繁,其物奢,与周公、孔子之意,判然相背而驰,盖即所谓后进之礼乐者,亦周公所制也。且古者公、侯仅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而今聘食之礼,牲牢笾豆之属,多而无用,费而无富,度其礼每岁不下十余举,竭一国之民力,犹恐不胜。至于上士之禄,仅倍中士,中士仅倍下士,下士仅足以代其耕,而今《士礼》执事之人,实繁有徒,陈设之物,灿然毕具,又岂分卑禄等者所能给乎?时必春秋以降,诸侯吞并之余,地广国富,而大夫、士邑亦多,禄亦厚,是以如此其备,非先王之制也。……孔子曰:“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今《礼经》臣初拜于堂下,君辞之,遂升而成拜,是孔子所谓拜上矣。齐桓、晋文所不敢出,而此书乃如是,然则其春秋以降沿袭之礼而非周公之制,明矣!……吴楚之僭王也,《春秋》书之曰予。……今《礼经》诸之臣有所谓诸公者,此何以称焉?……然则此书乃春秋战国间学者所记,所谓诸公,即晋三家、鲁三桓之属,周公时固无此制也。《觐礼》诸侯朝于天子,天下之大礼也;《聘礼》诸侯使大夫聘于诸侯,礼之小焉者耳。《觐礼》之详虽百《聘礼》不为过,而今《聘礼》之详反十倍于《觐礼》,此何故哉?此无他,春秋以降,王室微弱,诸侯莫朝,《觐礼》久失其传矣。但学士大夫闻于前哲者,大概如此,因而既之,若《聘礼》乃当世所通行,是以极其详备,然则此书之作,当在春秋以后明甚……

这里他就春秋战国间之经济状况、政治制度,从《仪礼》本身探究其时代背景以推证其出于战国之世,比毛奇龄、顾栋高等之专据《论语》、《孟子》、《左传》、《戴记》诸书为说,实在进步多了!近来我得读到姚际恒的《仪礼通论》,他更对于《仪礼》之各篇章略有考订。他说:

《仪礼》是春秋以后儒者所作,如《聘礼》皆述春秋时事,又多用《左传》事,尤可见春秋时人之文,寓工巧于朴质,若七国以后,则调逸而气启矣,此犹近春秋本色也。(卷首《论旨》)

他对于《士冠礼记》说:

此《记》乃汉儒妄取《郊特牲》之文以增入者,宜删之。按《仪礼》正文后有记,记者杂记其事,以补前文所未备,或作《仪礼》者所自作,或后人所作,则又不可知也。十七篇中者无记者:《士冠》、《士相见》、《大射(仪)》、《士丧》、《少牢馈食》、《有司彻》六篇。《士丧》连《既夕》为一篇。《少牢馈食》连《有司彻》为一篇,《大射仪》已见于《乡射》、《燕礼》二记中,《有司彻》正文毕无杂事可记,故皆无记。而《士冠》、《士相见》仪文皆简,即以杂事三教端附缀于后,不另立记名,其实亦记也。后人因《冠礼》为一书之首而无记,遂取《郊特牲》之文以填之,不知《郊特牲》与《仪礼》各自为书,绝不谋合,安可以为记?试详之,记者补前文所未传,“今醮于客位”,“三加弥尊”,“冠而字之”等语,皆前文已有,何必重加赞论,不合一。《郊特牲》言诸侯天子冠礼,反于官爵谥法,此乃别为推广之义,与冠礼毫无交涉,不合二。……他记从不陈三代之道,而此陈之,不合四。他记皆短句叙事,而此则长调行文,又别一格,不合五。《礼辞》、《昏礼》不列正文,今此后有记,而《礼辞》有正文,与《昏礼》参差,不合六。此皆可取他记而验之者,不必法辩也。

他对于《聘礼》说:

按介与宾餮饩之费用,米若一千四百石,禾六万把,薪十二万把,刍亦十二万把,牛、羊、豕共三十六头。又按上公之使,其介七人,其前设飨,宾与上介米禾薪刍,车一百八十乘,众介六人,教半上介,亦用车一百八十乘,通车三百六十乘,无论薪米狠戾,即街衢充塞,何地可容,晏婴所谓饮食若流者,其然欤!故《聘礼》为季世之衰政,非先王之旧典也。

他对于《觐礼》的最后一段目“诸侯觐于天子”至“祭川沈,祭地瘗”说:

此一节乃后人窜入者,宜删去,意其人必以《觐礼》文字寥寥,故妄为增益,与《冠礼》之记正同。其文与《仪礼》绝不类,有目之士,可一望而辨,且非正文,非后记,不知何属。其中如曰“上玄”、“上圭”;又曰“东方青”、“东方圭”,两用圭字,为玄又为青。因上甫言圭,故以东方叙于西、南、北之后,避其重,极为可笑。其祀方明,设六色六王,象上下四方,天子乘龙及升龙降龙。又分四方门礼、日月、四渎、山川、五陵等语,事义悉不经,颇类纬书。又多为《周礼》作俑而《大戴记》朝事仪袭之,郑氏于此极喜其说,而以《周礼》及《礼记》明堂位,《大戴》朝事仪,并同串合,谓此是天子四时与诸侯会同而盟及祀盟神等事,皆不殊说梦矣!

他对于《仪礼》、《经记》都加以辨证,窜乱之处,也可以明了了!不过还以为是春秋时人之文,实不如崔述以为此书之作当在春秋以后的确当。我们试看《聘礼》之车徒的繁众,飨饩费用的数目,这实在是战国时代“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后车数其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而不以为“泰”的风气。即就婚礼而论,《孟子》说:“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是可以送到庙门的。而现在的《仪礼》则以为“主人不降送”。“父送女,之命:‘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母施衿结悦曰:‘勉之敬之,夙夜毋违宫事。’”是与《孟子》不相同的。而从“滕世子使然友问丧礼孟子”这一段看来,也不见得当时有成文的丧礼的模样,这都足见在孟子时所存流传下来的《仪礼》是还没有写定的。所谓《士丧礼》写定于孺悲,这话也不可靠。在《荀子·礼论》篇才说到什么“丧礼之凡”,许多地方比《孟子》说来详细。可知现存的《仪礼》写定的时间,大约总在荀子前后,其窜乱的部分,当然地更要晚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