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荀诸子之传经
(一)孟子
孟子在孔门后学之中,算是最杰出的人物。孟子的著述后来由诸子而跻于群经之中,这自是孟子对于孔子之道有所发明申述的关系。《孟子》书说,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性善是孟子思想的基本观念,在《孟子》中载有公都子述告子及其他人的性善恶论以问孟子,孟子申述他的性善论并引《诗》以为根据: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欤?”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孟子以为仁、义、礼、智都是“我固有之”的本能,《诗经》也说“天生蒸民”、“民之秉彝”,天道本是善的,人性也是善的。所以说:“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人心同然”为善,所以重在能尽其才,重在补充其仁、义、礼、智之四端,在教育上重在尚志、尚友,在政治上注重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提倡所谓王道。孟子曾说:“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他说颂《诗》、读《书》都要知人论世,这是为的“尚志”、“尚友”,但知人论世,实是很好的读书方法,在我们现在看来,这方法一样可以应用的。孟子对于《诗》学曾有一段颇为重要的议论,《孟子·万章上》云: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惟则。’此之谓也。《书》曰:‘袛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孟子主张说《诗》要“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所以他从“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悟出行善,于“周余黎民,靡有孑遗”证明并非无遗民。这自然也是很好的读《诗》法,令人去领略诗中之意,不然必是误会《诗》旨。在《孟子》中,更有孟子批评高子言《诗》之一例: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这里孟子以“《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而说明《小弁》非小人之诗,“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大而不怨,并不违仁爱之旨,他不像后儒之拘执劳而不怨,以为一责善即不祥,一怨即为不孝,使人问之真情抑郁。父慈子孝不是相对的,而是绝对的。这自是以意逆志的好处。但在一些地方,这样以意逆志实有时不免于谬误。
《孟子·尽心上》曰: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这一段据赵岐注释,公孙丑之问曰,“无功而食则谓之素餐。世之君子有不耕而食者何也?”加一“有”字,虽是增字解经,但公孙丑之意实如此,孟子之答尚未大误,但如《孟子·滕文公》所云:
“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
“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句,在《鲁颂·閟宫》上明说是“周公之孙,庄公之子”之事,而孟子牵连周公以为言,在孟子虽明知周公只兼夷狄,驱猛兽,并未惩制舒,后人不知,如模仿孟子这样“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如《毛诗》处处以陈古刺今为言,则自然是大大的错误。
《孟子·梁惠王》云: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史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轫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
王(齐宣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
王(齐宣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在这几处对话中,孟子很明显地在曲解诗意来兜售自己的学说。文王并不“好勇”,公刘并不“好货”,大王并不“好色”。孟子对答之词,虽然是做到了“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但我们也只可说是赋《诗》断章余既予求。孟子这般用诗,在他固然是信手拈来用作激励之词,在我们则正当要提防邯郸学步,“未得其能又失其故行”。
孟子论《诗》,又有一段话说:“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这是说《诗》之时代的,但颇难令吾人索解,甚至于有人想改《孟子》这句话中“亡”字为“作”字。但是在我看来,赵岐《孟子注》说:“太平道衰,王迹止熄,颂声不作,故《诗》亡。《春秋》拨乱,作于衰世也。”《孟子注疏》孔颖达云:“孟子言自周之王者风化之迹熄灭而《诗》亡,歌咏于是乎衰亡;歌咏既以衰亡,然后《春秋》褒贬之书于是乎作……则所存者但霸者之迹而已。”这个解释比朱熹《孟子集注》云:“王者之迹熄,谓平王东迁,而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也。《诗》亡,谓《黍离》降为《国风》而《雅》亡也。”实较稳妥。《诗》在春秋中叶以后,没有大量的作品产生,这正是王迹止熄,礼乐都不如从前了,所以作诗、用诗也都不如从前之盛。如照朱注解释自不能通,孟子不至不知东迁以前仍有诗歌产生,《鲁颂》作于鲁僖之时,《商颂》作于宋襄之时,《株林》作于陈灵之时,《燕燕》作于卫献之时,岂可硬派《诗》在东迁之时已亡?朱子这一解释显然是错误的。
《孟子》引诗除以上所述外,还有《梁惠王下》:“(齐景公)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这一句诗不见于《三百篇》之中,其余所引共三十五条,今本《诗经》中均有。其文字之差异者如:(《梁惠王章句上》引)“白鸟鹤鹤”(《诗·大雅·灵台》),今本“鹤”作“翯”;(《梁惠王下》引)“以遏徂莒”(《诗·大雅·皇矣》),今本“莒”作“旅”;(《梁惠王下》引)“哀此茕独”(《小雅·正月》),今本“茕”作“惸”;“乃积乃仓”(《大雅·公刘》),今本“乃”作“迺”;(《梁惠王下》引)“思戢用光”(《大雅·公刘》),今“戢”作“辑”;(《公孙丑上》引)“今此下民”(《豳风·鸱鸮》),今本“此”作“女”;(《万章上》引)“娶妻如之何”(《齐风·南山》),今本“娶”作“取”;(《万章上》引)“普天之下”(《小雅·北山》),今“普”作“溥”;(《告子上》引)“天生蒸民”(《大雅·烝民》),今本“蒸”作“烝”;(《万章下》引)“周道如底”(《小雅·大东》),今“底”作“砥”;(《尽心下》引)“亦不殒厥问”(《大雅·绵》),今“殒”作“陨”;等等。亦颇足以见今本《毛诗》不必为真古本,故与《孟子》所引不合。他如“普天之下”一语,《左传》、《荀子》所引,俱不作“溥”,这是极有力的证明。又《孟子》引《诗经·大雅·文王》:“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今本《文王》诗中属第四章;“侯服于周,天命靡常”以下,今本属第五章,可见《孟子》引《诗》亦不注意分章。
《孟子》对于《尚书》也更有一段颇为重要的议论,《孟子·尽心下》曰: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不惟讲求知人论世,对于一切典籍,须更注重客观的研究,在我们现在看来,这一论述都感觉是极为正确和重要的。因为如此,才不至因伪说所误。但《孟子》以“仁者无敌”为前提而怀疑“血之流杵”的记载,在应用上未免尚欠严谨,不过在孟子时,能用此等方法以研究古代传说与典籍,比之春秋时之学者自是颇有进步。我们现在研究孟子之所以能提出“尽信书不如无书”的见解,实缘当时有种种的传说,如:
齐宣王问:“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这其中也尽有不可信任的地方。
再如: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孟子·万章上》)
这许多不可信任的传说,孟子自不得不辞而辟之,在《孟子》中,述及《尚书》的,也有许多不见于今本《尚书》之中,如:
(a)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
(b)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
(c)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d)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而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大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大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大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e)“《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
(f)“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g)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犠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篚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
(h)“《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
(i)“《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j)《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k)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
(l)《书》曰:“洚水警余。”
(m)《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n)《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o)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p)伊尹曰:“予弗狎于弗顺,万世有辞。”
(q)“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
除过这些之外,又有“舜之饭糗茹草”;“舜生于诸冯”;“禹恶旨酒,而好善言”;“逢蒙学射于羿”;“伊尹以割烹要汤”;“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伯夷辟纣”、“太公辟纣”;“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等等,许多都是传闻之辞。我们读《孟子》书,很可明了一些不见于今本《尚书》中的古代传说。
《孟子》引书与今本《尚书》略同者仅五条:
(a)《梁惠王上》引《汤誓》“时日害丧”,今本“害”作“曷”。
(b)《万章上》引《尧典》“放勋乃徂落”,今本“放勋”作“帝”。
(c)《万章上》“杀三苗于三危”,今“杀”作“窜”。
(d)《万章下》引《康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譈”,今本作“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罔弗憝”。
只有(e)《告子下》引《雒诰》“享多仪,仪不及物”与今本相同。
《孟子》书中,述及礼乐的地方有明言“礼”者。例如:
(a)《公孙丑下》:“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俟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b)《滕文公上》:“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之服,粥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
(c)《滕文公下》:“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d)《滕文公下》:“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e)《离娄上》:“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f)《离娄下》:“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
(g)《离娄下》:“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h)《万章下》:“万章曰:‘士之不託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託于诸侯,礼也;士之託于诸侯,非礼也。’”
(i)《万章下》:“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
(j)《万章下》:“‘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
(k)《告子下》:“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
(l)《告子下》:“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m)《公孙丑下》:“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
(n)《滕文公上》:“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藉也。龙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
(o)《滕文公上》:“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
(p)《滕文公上》:“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
(q)《万章下》:“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r)《告子下》:“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s)《告子下》:“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
(t)《尽心上》:“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u)《尽心下》:“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v)《尽心下》:“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此外,尚有《梁惠王下》:“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滕文公下》:“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离娄下》:“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万章上》:“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这四条也是涉及礼制的。
由孟子所述看来,虽然他多称诵礼制,然而并未征引《礼经》原文。在孟子时,“礼”似乎为不成文之典礼。
孟子未说及《易》;其述《春秋》之处有三:《离娄下》说:“《诗》亡然后《春秋》作……其义则丘窃取之矣。”“《诗》亡”、“窃取”之义,看来虽似费解,但我们在前面已证明其意见实无可疑。《滕文公下》说:“《春秋》,天子之事也。”“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两句话也颇令人疑惑。赵岐《孟子章句》注云:“孔子惧正道遂灭,故作《春秋》,因鲁史记,设素王之法,谓天子之事也。”“素王”之说晚出,赵氏取以为注,自不如朱注所说之妥,如说“《春秋》天子之权”,以贬损当时诸侯,而认为“《春秋》,天子之事也”,这也并不太过;“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迄今虽无明文可证,但亦未可遽然否认孟子此说。而我们由孟子之说看来,这些意见以“《春秋》,天子之事”,“其义则丘窃取”,或正得之于《公羊》先师之口说。由《孟子》与《公羊》有许多相同的地方看来,当时《春秋公羊传》虽未写定,而已有传说,《春秋》在孟子时已有研究,《告子下》述“蔡丘之会”略同《公羊》,尚述史,至于说“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尽心下》),则是论史,已是“微言”、“大义”之学。《孟子》书未涉及《左氏》,亦未与《左氏》同者,《左氏》在此时或尚未流传。
孟子论《诗》,主张知人论世,以义遂志;论《书》则有“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之说,这是他个人对于《诗》、《书》诸经的发明,关于研究方法的发明。阐述诸经义理者,由上文所述者看来更多;曾评“固哉高叟之为诗”,又述长息问于公明高之言“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当时以《诗》、《书》为业之儒,传述诸经,因所在多有,经学流传益广,在《孟子》书中,实有确切之证明。
(二)荀子对于经学之发明
荀子主张“天行有常”,是自然的,并无所谓善恶;人性也是自然的,亦无所谓先天的善,由其须有礼义之道、谥法之化,故所谓“善”,只是人为,故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但荀子既谓“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荀子·性恶》篇),故尤重学,“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荀子·劝学》篇),故他主张: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
杨倞《荀子注》中于此说:“经,《诗》、《书》。礼,谓典礼之属。”似乎经与礼有分,但以《诗》、《书》为经,在《孟子》书中,犹无此现象,认《诗》、《书》之学为经学,实始于荀子之时。他说:
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他以《礼》、《乐》、《诗》、《书》总起来说,似乎《礼》也在经之内。不过,他以为:
学莫便乎近其人。《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则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学莫便乎近其人。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
“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只注重书本上的知识,是忘了最重要的礼。他将《礼》、《乐》、《诗》、《书》、《春秋》总起来说,一方面特意提出《礼》,“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可见“经”当是包括《诗》、《书》、《礼》、《乐》而言,“终乎读《礼》”是特意提出《礼》,我们实未可误会荀子只以《诗》、《书》为经。荀子又说过:“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则《礼》自当在经之内。荀子在《劝学》篇中述《礼》、《乐》、《诗》、《书》、《春秋》,而即云“在天地之间者毕矣”,而其在《儒效》篇又说: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天下之道毕是矣。乡是者臧,倍是者亡。乡是如不臧,倍是如不亡者,自古及今,未尝有也!
仍以《礼》、《乐》、《诗》、《书》、《春秋》为“天下之道毕是矣”,两处都不以《易》为经,则在荀子之世,《易》犹不列于儒经中(参看梁启超著《荀卿与〈荀子〉》)。这一点我们实当注意,《荀子》书中,绝不谈《易》,尚无由证明《易》未列入诸经之中。荀子反复说“天下之道毕是矣”而不及《易》,则《鲁论》“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自比《古论》“五十以学《易》”之说为可信。
在《荀子》中,论《诗》者有七八处,除上所引“《诗》者中声之所止也”,“《诗》、《书》之博也”,“《诗》、《书》故而不切”,“《诗》言是其志也”四语外,《荣辱》篇也说:
今夫偷生浅知之属,曾此而不知也,粮食大侈,不顾其后,俄则屈安穷矣;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操瓢囊为沟壑中瘠者也;况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知不几者不可与及圣人之言。夫《诗》、《书》、《礼》、《乐》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
此明以《诗》、《书》、《礼》、《乐》为“先王之道,仁义之统”,“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是将“经”的地位提高。在《儒效》篇、《大略》篇中,荀子说:
故风之所以为不逐者,取是以节之也;《小雅》之所以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颂》之所以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儒效》篇)
故《春秋》善胥命,而《诗》非屡盟,其心一也。(《大略》篇)
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善为《礼》者不相,其心同也。(《大略》篇)
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小雅》不以于汙上,自引而居下,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大略》篇)
《劝学》篇说:“《诗》、《书》故而不切。”杨倞注云:“《诗》、《书》但论先王故事,而不委曲切近于人。”将“故”字释为“先王故事”,亦可解释为“故训”之“故”,“故而不切”言虽依故训为解释,亦有时未必能“切”合。盖《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此不必其“切”。《儒效》篇说:“《诗》言是其志也。”作诗固是言志,赋诗也是言志。有时,“赋诗断章,余取所求”,也不过是言志而已,则不可必顾及作者之志。故说“《诗》言是其志也”。《大略》篇说“善为诗者不说”,正是因为“《诗》、《书》故而不切”、“《诗》言是其志也”而发,只要内心所感相同,正可以不言而喻的。《儒效》篇说:“风之所以为不逐者。”“不逐”据杨注说是“不流荡之意”,这与《大略》篇所引传云“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大旨相同。从《论语》语“《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到荀子时说《诗》,已具有汉人所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的意味。从《儒效》、《大略》两篇看来,荀子《诗》说更公允,所论风、雅、颂有了一种进步,其所引“传”,虽不知为何书之言,或是说《诗》之传,则较之此前更是一种进步了。
《荀子》引《诗》共八十五条,而内中:
(a)《王霸》篇引《诗》“如霜雪之将将,如日月之光明;为之则存,不为则亡”。
(b)《天论》篇引诗“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兮”。
(c)《解蔽》引诗“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乐帝之心”。
(d)又引“墨以为明。狐狸而苍”。“国有大命,不可以告人,妨其躬身”。
(e)又引“长夜漫兮,永思骞兮。大古之不慢兮”。
(f)《法行》引诗“涓涓源水,不壅不塞。毂既破碎,乃大其辐。事以败矣,乃重太息”。
等等,都是逸诗,似本不在三百篇中者。余七十九条为见于今本者,《荣辱》引诗“为下国骏蒙”,今“蒙”作“厖”;《非相》引诗“雨雪瀌瀌,宴然聿消。莫肯下隧,式居屡骄”。“宴然聿消”今本作“见晛曰消”;“莫肯下隧”今“隧”作“遗”;《议兵》引诗“武王载发”,今“发”作“旆”;“则莫我敢遏”,今“遏”作“曷”;《君子》引诗“普天之下”,今“普”作“溥”;《大略》引诗“我出我舆”,今“舆”作“车”;《宥坐》引诗“天子是庳”,今“庳”作“毗”;“卑民不迷”,今“卑”作“俾”;而《富国篇》引诗曰:“雕琢其章,金玉其相,亹亹我王,纲纪四方。”今诗“雕”作“追”,“亹”作“勉”。杨倞注说:“言雕琢为文章,又以金玉为质,勉力为善,所以纲纪四方也。与《诗》义小异。”
这是荀子赋诗断章之一例。我们最感觉奇怪的是,为什么《毛诗》自称为子夏所传,后人以为毛公为荀卿传弟子,而他们所据之本不同?《毛诗》“离”要作“追”,“遏”要作“曷”,似乎更古一些。我们还可诿为《荀子》为后人所改,但《毛诗》改“发”为“旆”,改“普”为“溥”,这又是何人所改的呢?两两对照,《毛》本之非真古本,乃后人改造之古本,真凭实据无可抵赖。
荀子论《书》,语在《劝学》篇有“《书》者,政事之纪也”“《诗》、《书》故而不切”、“《诗》、《书》之博也”,《儒效》篇有“《书》言是其事也”四语,其他则《劝学》、《荣辱》、《儒效》“总论《诗》、《书》、《礼》、《乐》”。“政事之纪也”就是“说《书》以道事”,不过《荀子》将《诗》、《书》同谓之,“故而不切”。依杨倞说,“不委曲,切近于人”,其实可以诂而不切。古来引《书》实亦有如“赋诗断章”之例者。
《荀子》引《书》共十八条,内中:
(a)《君道》引“《书》曰:‘先时者杀无赦,不逮时者杀无赦。’”
(b)《臣道》引“《书》曰:‘从命而不拂,微谏而不倦;为上则明,为下则逊。’”
(c)《议兵》引“《泰誓》曰:‘独夫纣。’”
(d)《大略》引“舜曰:‘维予从欲而治。’”
(e)《尧问》引“其在《中蘬》之言也,曰:‘诸侯自为得师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为谋而莫己若者亡。’”
共五条。其见于今本而文字稍有差异者,凡一十三条,《富国》引《康诰》“弘覆乎天,若德裕乃身”,今本作“弘乎天”;“《书》曰:‘乃大明服,惟民其力懋,和而有疾。’”今本“力”作“敕”,“而”作“若”。这是文字上形声之差异,足证今本《古文尚书》亦非必为真古本。《君道》篇引“惟文王敬忌,一人以择”,今本作“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曰:‘我惟有及。’则予一人以怿”。《致士》、《宥坐》俱引“《书》曰:‘义刑义杀,勿庸以即,女(《宥坐》作予)惟曰未有顺事。’”今本作“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汝封。乃汝尽逊,曰时叙,惟曰未有逊事”,则未免相距太远。《君子》篇引“凡人自得罪”,杨倞注云:
言人人自得其罪,不敢隐也。与今《康诰》义不同,或断章取义与?
引《书》亦可断章取义,这自是我们不可不注意的。《荀子》所谓“故而不切”,与《诗》同论,固不必如杨倞注所云。
《荀子》在《劝学》篇中述及《易》,但《非相》中引有“《易》曰:‘括囊无咎无誉。’”在《大略》篇引有“《易》(今本作汤)之咸,见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易》曰:复自道,何其咎?”又说:“善为《易》者不占。”《大略》篇本为“弟子杂录荀卿之语”(杨倞注),盖与《宥坐》“以下皆荀卿及弟子所引记传杂事”(并杨倞注语)同论,未必可信。但《易》学在荀子门弟子必已有研习之者。荀子论《春秋》语,在《劝学》篇中有:“《春秋》之微也”,“《春秋》约而不速”;《儒效》篇有:“《春秋》言是其微也”;《大略》篇有:“《春秋》贤缪公,以为能变也”,“故春秋善胥命”五条。所谓“微”、“约”,实是《春秋》“微言”、“大义”。在荀子时,诸经大意荀子俱能钩玄提要,这比孟子更进一步。荀子“始乎诵经,终乎读礼”,“莫便于近其人”,对于次第、纲领均极注意,所以能提要钩玄地说出来。“《春秋》贤缪公”、“善胥命”为《公羊》义,冠以《春秋》,足见荀子于《公羊传》,认为是《春秋》传,其他近人指为《左传》、《荀子》相通,《穀梁》、《荀子》相通,在《荀子》均未明署《春秋》字样,其说纵是,然非真凭实据。
荀子论《礼》、《乐》语,在《劝学》篇有:“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礼乐法而不说”;“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餐壶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儒效》篇有“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曰:礼义是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荀子受法家影响甚深,荀子以为“《礼》者,法之大分”,所以他特重于《礼》。看《劝学》、《儒效》所云,“《礼》正其经纬蹊径”,我们就可以知道荀子是以《礼》学认为最重要之学术。《荀子》有《礼论》、《乐论》二篇,其他论《礼》之处,不知凡几,大小戴记所来《荀子》之文,如《三年问》等已有数篇。在《大略》篇更有“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礼也”;“天子外屏,诸侯内屏,礼也”等说及都邑、冠冕。服御、赙赗、奔丧、乡饮、朝聘诸礼,同时述及“《聘礼志》曰:‘币厚则伤德,财侈则殄礼。’”更说“立大学,设庠序,修六礼,明十教,所以道之也”。“六礼”是冠、昏、丧、祭、乡饮酒、相见,《荀子》所论,亦多止于士礼,并不涉及封禅、郊祀等礼。由有聘礼看来,可知不惟《礼经》已全著录,即《记》已有著录,由其不言封禅、郊祀诸礼,当可知逸礼在荀子之时并不流行。
附:《孟》、《荀》引《诗》、《书》与今本异同
《孟子》引《诗》见于今本而文字或略有不同者共三十五则,《梁惠王》篇八则,《公孙丑》三,《滕文公》五,《离娄》七,《万章》五,《告子》二,《尽心》三。
《孟子》引《书》与今本文同而文或略异者,《梁惠王》篇一,《万章》篇三,《告子》篇一,凡五则。
《荀子》引《诗》见于今本而文或略异者凡十九则:《劝学》三,《修身》三,《不苟》三,《荣辱》一,《非相》二,《非十二子》二,《仲尼》一,《儒效》六,《王制》一,《富国》六,《王霸》一,《君道》四,《臣道》四,《致士》二,《议兵》四,《强国》四,《正论》二,《礼论》三,《解蔽》二,《正名》二,《君子》三,《大略》一二,《宥坐》五,《子道》一,《法行》一,《尧问》一。
《荀子》引《书》见于而文或略异者凡十三则:《修身》一,《王制》一,《富国》二,《君道》一,《致士》一,《天论》一,《正论》二,《君子》二,《宥坐》一,《尧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