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之袭用经说

第二节 《吕氏春秋》之袭用经说

第一,儒家的经典既是古史,又包含着许多哲理,所以在晚周时虽有道、法诸家之激烈的反对,而在当时最后之一部集体创作——杂家之《吕氏春秋》中,仍不免有许多引用《诗》、《书》等的地方,《吕氏春秋》虽名为杂家,而其实很多地方是是倾向于儒家的。高诱《吕氏春秋序》说:“庄襄王立三年而薨,太子正立,是为秦始皇帝,尊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不韦乃集儒书,使著其所闻,为《十二纪》、《八览》、《六论》,合十余万言,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名为《吕氏春秋》。暴之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有能增损一字者与千金。时人无能增损者。诱以为时人非不能也,盖惮相国畏其势耳。然此书所尚,以道德为标的,以无为为纲纪,以忠义为品式,以公方为检格,与孟轲、孙卿、淮南、扬雄相表里也。”《吕览》的来源是集儒书而成,故可与孟轲、孙卿之书相提并论。在《吕氏春秋》中,虽说所尚以道道德为标的,以无为为网纪,但是他们在《劝学》篇说:

先王之教,莫荣于孝,莫显于忠。忠孝,人君人亲之所甚欲也。显荣,人子人臣之所甚愿也。然而人君人亲不得其所欲,人子人臣不得其所愿,此生于不知理义,不知理义生于不学。学者师达而有材,吾未知其不为圣人。圣人之所在则天下理焉。

这里说先王之教在于忠孝,而所谓理、义也即是仁、慈、忠(用高诱注说),可见《吕氏春秋》所提倡的并非是他家之学,而实是儒家之学,所谓“圣人之所在,则天下理焉”,这圣人还是儒家心目中之圣人。《吕氏春秋》的《八览》,在《有始览》后即继之以《孝行览》,说是:

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所谓本者,非耕耘种殖之谓,务其人也。务其人,非贫而富之,寡而众之,务其本也。务本莫贵于孝。人主孝则名章荣,下服听,天下誉。人臣孝则事君忠,处官廉,临难死。士民孝则耕芸疾,守战固,不罢北。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夫执一术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从者,其惟孝也。故论人必先以所亲而后及所疏,必先以所重而后及所轻。今有人于此,行于亲重而不简慢于轻疏,则是笃谨孝道,先王之所以治天下也。

他这样地提倡孝行,即在《荀子·子道》篇中,亦不多见如此理论。我们再看《吕览》中之“六论”:《开春》、《慎行》、《贵直》、《不苟》、《似顺》、《士容》,看这六篇的标题,几乎使我们觉得这六篇的题材,和《荀子》中《修身》、《荣辱》、《不苟》、《君子》、《法行》等篇相去不远,首篇《开春论》虽名为“开春”,不过以首二字为标题,其篇首云“王者厚其德,积众善,而凤皇圣人皆来至矣”。篇末云:“故尧之刑也殛鲧于虞而用禹,周之刑,也戮管、蔡而相周公。……今祈奚论先王之德,而叔向得免焉。学岂可以已哉?”《开春论》子目为《开春》、《察贤》、《期贤》、《审为》、《爱类》、《贵卒》,这六篇内所云如《察贤》、《期贤》所提倡的,仍儒家的理论。《吕氏春秋》是秦王政立后八年作的,可说是先秦最后的一部著作。据《史记·秦始皇本记》:“(十年)大索,遂客,李斯上书说,乃止逐客令。李斯因说秦王,请先取韩以恐他国,于是使斯下韩。韩王患之,与韩非谋弱秦。”“(十四年)韩非使秦,秦用李斯谋,留非,非死云阳。”韩非著书,当在韩王与韩非谋弱秦以前,则当早于秦王政八年。无论如何,《吕览》可说是先秦最后一部提倡儒学的著作。

第二,《吕氏春秋》引《诗》者二十条:

(a)《先己》引《诗》:“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b)《先己》引“《诗》曰:‘执辔如组。’”

(c)《古乐》引“周公旦乃作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d)《安死》引“《诗》曰:‘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e)《务本》引“《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f)《慎人》引“舜自为《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g)(h)《报更》引“《诗》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i)《重言》引“《诗》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何其处也?必有与也。’”

(j)《不屈》引“《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

(k)《知分》引“《诗》曰:莫莫葛藟,延于条枚,凯弟君子,求福不回”。

(l)《行论》引“《诗》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

(m)《求人》引“《诗》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n)同上引“孔子曰:《诗》云:‘无竞惟人。’”

(o)《爱士》引“此《诗》之所谓曰‘君君子则正,以行其德;君贱人则宽,以尽其力’者也”。

(p)《介立》引“介子推不肯受赏,自为赋《诗》曰:‘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丞辅。龙反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桥死于中野。’”

(q)《谨听》引“《周箴》曰:‘夫自念斯,学德未暮。’”

(r)《权勋》引“《诗》云:‘唯则定国。’”

(s)《行论》引“《诗》曰:‘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必高举之。’”

(t)《原乱》引“故《诗》曰:‘毋过乱门。’”

此二十条中后六条为逸诗,我们所当注意的是《古乐》引《文王》以为周公旦乃作诗,《慎人》引《北山》以为舜自为诗,《报更》引《兔罝》、《文王》两诗而不加以解释,又曰《不屈》引“《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而加以解说曰“恺者,大也。悌者,长也。君子之德,长且大者,则为民父母”。这足见引诗而加解释之例。远有《慎大览》引“《周书》曰:‘若临深渊,若履薄冰。’”恐实系《诗·小雅·小旻》篇文,这也是古人引《诗》、《书》常有混杂之一例。其所引诗文字之异,如“晻”今本作“渰”,“云”今本作“雨”,“恺悌”今本作“岂弟”,“普”今本作“溥”,“延”今本作“施”,“凯”今本作“岂”,等等,亦足见《吕氏春秋》所引用非毛本。

第三,《吕氏春秋》引《书》者十五条:

(a)《贵公》引“《鸿范》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偏无颇,遵王之义。无或作好,遵王之道。无或作恶,遵王之路。’”

(b)《君守》引“《鸿范》曰:‘惟天阴骘下民。’阴之者,所以发之也”。

(c)《顺民》引“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

(d)《谕大》引“《夏书》曰:‘天子之德,广运乃神,乃武乃文。’故务在事,事在大”。

(e)同上,引“《商书》曰:‘五世之庙,可以观怪。万夫之长,可以生谋。’”

(f)《听言》引“《周书》曰:‘往者不可及,来者不可待,贤明其世,谓之天子。’”

(g)《孝行》引“《商书》曰:‘刑三百,罪莫重于不孝。’”

(h)《报更》引“《书》之所谓‘德几无小’者也”。

(i)《慎大》引“《周书》曰:‘若临深渊,若履薄冰。’”

(j)《重言》引“《高宗乃言》曰:‘以余一人正四方,余唯恐言之不类也,兹故不言。’”

(k)《适威》引“《周书》曰:‘民善之则畜也,不善则雠也。’”

(l)《贵信》引“《周书》曰:‘允哉允哉!’”

(m)《长利》引“君独不闻成王之定成周之说乎?其辞曰:‘惟余一人,营居于成周。惟余一人,有善易得而见也,有不善易得而诛也。’”

(n)《骄恣》引“王曰:‘仲虺有言,不穀说之。曰:诸侯之德,能自为取师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择而莫如己者亡。’”

(o)《先己》引“夏后相(启)与有扈战于甘泽而不胜,六卿请复之,夏后相启曰:‘不可。吾地不浅,吾民不寡,战而不胜,是吾德薄而教不善也。’于是乎处不重席,食不贰味,琴瑟不张,钟鼓不修,子女不饬,亲亲长长,尊贤使能,期年而有扈氏服”。

此十五条除首二条见《今文尚书》外,其余均为逸《书》。《洪范》之“洪”作“鸿”,亦足见《今文尚书》之本为古本。

第四,《吕氏春秋》引《易》者三条:

(a)《务本》引“《易》曰:‘复自道,何其咎,吉。’以言本无异则动卒有喜”。

(b)《召类》引“孔子为客,子贡使令于君前,甚听。《易》曰:‘涣其群,元吉。’涣者,贤也;群者,众也;元者,吉之始也;‘涣其群,元吉’者,其佐多贤也”。

(c)《壹行》引“孔子卜,得贲。孔子曰:‘不吉。’子贡曰:‘夫贲亦好矣,何谓不吉乎?’孔子曰:‘夫白而白,黑而黑,夫贲又何好乎?’”

其中(b)解释“涣者,贤也”,这与后来的解释也颇不相同。

从以上《吕氏春秋》引《诗》、《书》、《易》的情况来看,我们应该可以了解当时的士人对于先秦典籍的熟悉程度。先秦时,古代典籍为数不多,况且又处于百家争鸣的时代背景之下,故各种流传的典籍势必都需要熟读,儒家经典亦然,各家都学,然后按各自的立场和角度加以解读。这是经学发展初期阶段的一个正常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