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经学与理学

二 经学与理学

“六经皆史”之说,在章学诚、章炳麟他们虽然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以《诗三百篇》为古代诗歌总集,《易》中卦象、卦辞和爻辞之具有高深哲学理论,而尽以为史及史料,这已不合实情。何况《春秋》确有义例,实不能尽诿为史料。《庄子·齐物论》是《庄子》中较真的作品,其中说:“《春秋》经世,先王之志。”这已不以《春秋》为史,不能曲解“经”为“纪”、“志”为“记”。在较早的议论中,如《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记载赵衰曰:“《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以《诗》、《书》为“义之府”,即并未将其单纯视为“史”。《书》虽为史,亦含有古人的政治智慧和治世的义理。他如上章所引《韩诗外传》:“千举万变,其道不穷,六经是也。”《汉书·翼奉传》载翼奉所云:“圣人见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画州土,建君臣,立律历,陈成败,以视贤者,名之曰‘经’。”等语,以及《论语》、《礼记》、《左传》、《荀子》、《庄子》、《贾子》、《淮南子》、《史记》与董仲舒、扬雄诸家论经之说,皆是认经学所包含的是“道”,是“义理”,如所谓“邹鲁守经学”(《汉书·邹阳传》),实是以经学为道学。此外,在宋以前儒士的言论尚有:

1.齐太史子与适鲁……曰:“……孔子生于衰周,先王典籍,错乱无纪,而乃论百家之遗记,考正其义,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删《诗》述《书》,定《礼》理《乐》,制作《春秋》,赞明《易》道,垂训后嗣,以为法式,其文德著矣。然凡所教诲,束脩已上,三千余人,或者天将欲与素王之乎,夫何其盛也。”(《孔子家语·本姓》)

2.子思曰:“夫子之教,必始于《诗》、《书》,而终于《礼》、《乐》,杂说不与焉。”(《孔丛子·杂训》)

3.尸佼曰:“孔子云‘诵《诗》读《书》,与古人居;读《书》诵《诗》,与古人谋。’”(《意林》一引《尸子》)

4.慎到曰:“《诗》,往志也;《书》,往诰也;《春秋》,往事也。至于《易》则吾心阴阳消息之理备焉。”(《慎子·逸文》)

5.陆贾曰:“《传》曰:‘天生万物,以地养之,圣人成之。’”“《鹿鸣》以仁求其群,《关雎》以义鸣其雄,《春秋》以仁义贬绝,《诗》以仁义存亡,《乾》、《坤》以仁和合,《八卦》以义相承,《书》以仁叙九族,君臣以义制忠,《礼》以仁尽节,《乐》以礼升降。”“学之者明,失之者昏,背之者亡。”(《新语》)

6.孔鲋曰:“不读《诗》、《书》、《易》、《春秋》,则不知圣人之心。”(《孔丛子·论书第二)

7.王凤曰:“五经,圣人所制,万事靡不毕载。”(《汉书·宣元六王传·东平思王刘宇传》

8.扬雄曰:“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法言·问神》)“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法言·吾子》)

9.王符曰:“圣人之制经以遗后贤也,譬犹巧倕之为规矩准绳以遗后工也。”(《潜夫论·赞学》)

10.荀悦曰:“道之本仁义而已矣。五典以经之,群籍以纬之。”(《申鉴·政体》)“施之当时则为道德,垂之后世则为典经。”(《汉纪(卷二十五)》)

11.徐幹曰:“六籍者,群圣相因之书也。其人虽亡,其道犹存。今之学者勤心以取之,亦足以到昭明而成博达矣。”(《中论·治学》)

12.葛洪曰:“正经为道义之渊海。”“儒者,周孔也,其籍则六经也。盖治世存正之所由也,立身举动之准绳也,其用远而业贵,其事大而辞美。有国有家不易之制也。”(《抱朴子·内篇》)

13.王通曰:“《书》以辩事,《诗》以正性,《礼》以制行,《乐》以和德,《春秋》、《元经》以举往,《易》以知来,先王之蕴尽矣。”(《文中子中说》)

在宋、元、明儒中,这类议论尤多。例如:

14.欧阳修云:“仲尼之业,垂之六经,其道闳博,君人治物,百王之用,微是无以为法。”(《经义考》二九六)

15.程颐曰:“圣人之道,传诸经学者,必以经为本。又曰:治经,实学也。又曰:古之学者,皆有传授。如圣人作经,本欲明道,今人若不克明义理,不可治经,盖不得传授之意云尔。经所以载道也,器所以适用也,学经而不知道,治器而不适用,奚益哉?”(《二程文集》卷九)

16.张载云:“圣人文章无定体,《诗》、《书》、《易》、《礼》、《春秋》,只随义理如此而言。”(《张载集》)

17.杨时云:“六经,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其文自尧、舜,历夏、周之季,兴衰治乱,战败之迹,救弊通变,因时损益之理,皆焕然可考。网罗天地之大理文,象器幽明之故,死生终始之变,莫不详喻,曲譬较然,如数一二,宜乎后世高明超卓之士,一抚卷而尽得之也。”(《杨龟山集》卷二十五)

18.朱熹云:“古之圣人作为六经,以教后世,《易》以通幽明之故,《书》以记政事之实,《诗》以尊性情之正,《春秋》亦以示法戒之严,《礼》以正行,《乐》以和心,其于义理之精微,古今之得失,所以该贯发挥,究竟穷极,可谓盛矣!而总其书不过数十卷,盖其简易精约又如此。”“圣人作经以诏后世,将使学者诵其文,思其义,有以知其事理之当然,见道义之全体,而身力行之,以入圣贤之域也。其言虽约,而天下之故幽明巨细靡不该焉。欲求道以入德者,舍此为无所用心矣。”(《经义考》八)

19.王守仁云:“经,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则谓之《春秋》。……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王阳明:《尊经阁记》页二九七九)

但是,这些说法虽以六经“其道闳博”,“所以载道”,可以见道义之全体,他们的措辞实不如后来顾亭林直张经学即理学之帜。《亭林文集》卷之三《与施愚山书》云:

理学之传,自是君家弓治。然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

亭林这种议论虽主张《论语》、《孟子》即是圣门之语录,但亦未将所谓即是理学之经学作分析的说明,经学的基本观念如何?宇宙观、人生观、道德、政治思想又是如何?他们都未加以剖析。依我们现在来研究,群经中的思想可以分为下列几点来看:

1.尊天信命。在《诗》、《书》中,我们可以见先民极端信仰天命,例如《尚书·大诰》篇说:“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呜呼!天明畏,弼我丕丕基!”《召诰》篇说:“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知今我初服,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酒诰》篇说:“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多士》篇说:“在今后嗣王,诞罔显于天,矧曰其有听念于先王勤家?诞淫厥泆,罔顾于天显民祗”。《诗·烝民》说:“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给予了万民的一切,也确立了做人处事的法则,人民只能“与天地合其德”(《易·乾·文言》)。他们以为天能主宰一切,天是有意志的,天之命不可违犯,而且一切当以天为法则。在《尚书》中屡屡提到“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为,惟天明畏”,“诞罔显于天”(《尚书·多士》)一类话,我们由“惟天明畏”、“诞罔显于天”这话看来,“显”固可释为明,实当释为“法”,古字“显”与“宪”通用,“天显”即是“天宪”,是天之法则,绝不可违背。所以《康诰》篇说“迪畏天显”,《多士》篇说“罔顾于天显”。诗人歌颂“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也正是认为天有天之法则,天是绝对善的;“民之秉彝,好是懿德”,遵从天之法则,社会就是和谐的,人也必会向善。

2.事鬼奉神。因为天帝能降吉凶祸福于人间,所以欲趋吉避祸,无论何人都必须恪谨天命,事奉鬼神。例如《诗·大明》篇说“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小明》篇说“神之听之,式谷以女”,即对于天神必须敬事;《楚茨》篇说“祀事孔明,先祖是皇”;《天保》篇说“吉蠲为饎,是用孝享”,对于祖先也须祀事。这虽然是初民的迷信,然而也正是不倍死忘先,使民德归厚的理论所由出发。

3.尽己由人。天道、天神毕竟是难知的,在《尚书·盘庚》篇即说“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断命”。《君奭》篇也说“天命不易,天难谌”。殷周之际,对于天命巳发生了怀疑,例如《诗经·小雅·雨无正》篇说:“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昊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小雅·节南山》篇说:“昊天不佣,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他们不惟天神不信,有时对于祖先也发出怨言来,例如《小雅·四月》篇说:“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但是他们并非一味怨天尤人,而实是主张尽己由人。例如《尚书·酒诰》篇说:“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诗·十月之交》篇说:“黾勉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嚣嚣。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因此他们主张无逸勤劳。《书·盘庚》篇说:“无傲从康”,“无戏怠,懋建大命”。《书·无逸》篇说:“君子所其无逸”,“治民祗惧,不敢荒宁”。“无戏怠”、“无逸”正是自古以来的教训。关于人性善恶在《诗》、《书》中虽不见有多少论断,然在《书·召诰》篇说:“节性惟曰其迈。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诗·大雅·烝民》篇说:“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他们大体是主张人性为善的。

4.用中守一。在《诗》、《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殷周之际即以注重教“中”教“一”之训。例如《尚书·盘庚中》说:“今予告汝不易:永敬大恤,无胥绝远;汝分猷念以相从,各设中于乃心。”《盘庚下》说:“式敷民德,永肩一心。”《酒诰》篇说:“聪听祖考之彝训,越小大德,小子惟一。”又说:“其尔典听朕教。尔大克羞耇惟君,尔乃饮食醉饱,丕惟曰:‘尔克永观省,作稽中德。’”《诗·周颂·维天之命》说:“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小雅·白华》说:“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卫风·氓》篇说:“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中”是中正、中和,是维持社会安宁所必须的。“各设中于乃心”,正是为了“无胥绝远”。故说“分猷念以相从”(均见《尚书·盘庚中》)。刑罚是不能过与不及的,所以说“非侫折狱,维良折狱,罔非在中”(《尚书·吕刑》)。又一切“败祸奸宄以自灾于厥身”(《尚书·盘庚上》),也是因为为之太过,例如:饮酒是需要掌握一个度的,太过了也可能造成大乱亡国。所以说“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所以说“丕惟曰:‘尔克永观省,作稽中德。’”他们又十分注重“和”。例如《尚书·康诰》篇说“惟民其敕懋和”,《梓材》篇说“王惟德用,和怿先后迷民”,《多方》篇云:“自作不和,尔惟和哉;尔室不睦,尔惟和哉!”又说:“时惟尔初,不克敬于和,则无我怨。”古人所谓的“中”,即“中和”,是由于经验而得来,实是维系人群社会的要道,盖即所谓“恕”道。在《盘庚中》说:“今予命汝一,无起秽以自臭,恐人倚乃身,迂乃心。”“一”即是不“二三其德”,即是不贰其德,一心含有忠的意思。由“文王之德之纯”看来,则是殷周之际的社会颇重德行专一纯洁。

5.居敬克明。道德对于修齐治本都是极重要的,在《诗》、《书》中,我们可以看出殷周间人们对于道德的重视。《盘庚上》说:“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用非德。”《盘庚下》说:“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康诰》篇说:“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今民将在祗遹乃文考,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远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训。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亦惟君惟长,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惟威惟虐,大放王命,乃非德用乂。”这正足见修齐治平首尚有德。他们于德之条目又极重一“敬”字。如《盘庚上》:“王用丕钦,罔有逸言,民用丕变。”《盘庚中》言:“永敬大恤,无胥绝远。”《盘庚下》言:“鞠人谋人之保居叙钦。”“若否,罔有弗钦。”《康诰》篇说:“恫瘝乃身,敬哉!”“汝亦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召诰》篇说:“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曷其奈何弗敬?”“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诗篇之中,如《诗经·周颂·敬之》云:“敬之敬之,天维显思……维予小子,不聪敬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大雅·文王》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大明》篇云:“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这些都可以见出他们对“德”极重敬。由于这些词句,我们又可以看出他们极重“明”,例如“明德慎罚”,“敬之敬之,天维显思”“不聪敬止……学有缉熙于光明。”在《诗·皇矣》篇说:“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从“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尤足见他们是重“明”的。因为重明,所以他们知道注重学教。例如《尚书·酒诰》篇说:“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尔典听朕教。”《洛诰》篇说:“迓衡不迷,文武勤教。”都是重学教之意。《多方》篇说:“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这真是千古的名言,这一“念”字是“敬明”的要诀。

6.首孝明伦。古代社会既由氏族社会蜕变而来,又以人鬼与天神一样崇祀,自然对于孝、慈、友、恭诸德十分重视。在《盘庚上》篇说:“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盘庚中》说:“古我先后既劳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汝有戕则(贼)在乃心!我先后绥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断弃汝,不救乃死。兹予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孙!’”

这些话明明在告诫我们:祖先虽已死亡,然而还可以作福作灾,人们还当孝享,则一家的父子兄弟更当慈孝友恭。《康诰》篇说:“封,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不仅对于孝弟极为注重,对于兹友也是一样注重。正是不偏不倚之道。《诗》篇之中咏孝行的有:《小雅·蓼莪》篇:“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咏兄弟的有:《小雅·常棣》篇:“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这些诗歌,都是劝孝弟、明人伦的。《大雅·思齐》篇说:“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更具有治国平天下之本在修身齐家的意思。

7.崇礼贵让。由甲骨文看来,礼在殷代是已有了的。再看《尚书·洛诰》篇说:“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咸秩无文。”“惇宗将礼,称秩元祀,咸秩无文。”《酒诰》篇说:“在今后嗣王酣身……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衋伤心。”《洛诰》篇说:“享多仪,仪不及物,惟曰不享。”可见自来极重礼仪。《诗》篇之中如《大雅·抑》篇是专说威仪的:“抑之威仪,维德之隅。”“敬慎威仪,维民之则。”《鄘风·相鼠》一诗更云:“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古人对于礼仪之重视于此可见。礼让是有相当关系的,后来又发明“让”之意,《尚书·君奭》中说:“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在,让后人于丕时。”《诗·小雅·角弓》篇说:“受爵不让,至于己斯亡。”都是贵让之意,不过在《诗》、《书》中,说“让”较少,专言贵让,不如崇礼,礼中有让,自不当一味地贵让。

8.尊贤隆古。治理国家非有贤智不可。贤智不必是当时的,即古代之贤哲亦当敬崇,所以后代的人每每之仰慕前人。这是隆古之念所由产生。《尚书·盘庚上》说:“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又引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古我先王……”这些词句已足见在殷周之尊贤隆古、人惟求旧之风。《大诰》篇说:“弗造哲迪民康。”“尔惟旧人,尔丕克远省。”“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康诰》篇说:“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远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训。”《酒诰》篇说:“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鉴,当于民鉴。’”《召诰》篇说:“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兹服厥命。厥终,智藏瘝在!……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谋自天。”《立政》篇说:“呜呼!其在受德暋,为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乃惟庶习逸德之人,同于厥政。帝钦罚之,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万姓。”又说:“继自今立政,其勿以人,其惟吉士,用励相我国家。”更显然有亲贤臣、远小人之意。《诗·大雅·假乐》篇说:“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大雅·板》篇说:“先民有言,询于刍尧。”《大雅·荡》篇说:“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这些,都足见古代之极重尊贤隆古。

9.重民慎刑。治理国家,在古代即以重民为原则。《尚书·盘庚上》说:“重我民,无尽刘。”“无侮老成人,无弱孤有幼。”《盘庚中》说:“古我先后,罔不惟民之承保。”“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酒诰》篇说:“惟殷之迪,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杀之,姑惟教之,有斯明享。”《康诰》篇说:“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梓材》篇说:“王启监,厥乱为民,曰:‘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多方》篇说:“乃惟成汤,克以尔多方简,代夏作民主。慎厥丽乃劝,厥民刑用劝。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罚,亦克用劝。”《立政》篇说:“继自今文子文孙其勿误于庶狱庶慎,惟正是乂之。”这些也都足见“重民命,慎刑罚”在古来已认为极重要。

10.大一统、大同思想。据《礼记·礼运》篇所记:“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在《诗》、《书》中虽无显明的“公天下”之意,但如《尚书·洛诰》篇说:“其自时中乂,万邦咸休。”《顾命》篇说:“柔远能迩,安劝小大庶邦。”《诗经·周颂·桓》篇:“绥万邦,屡丰年。”《大雅·文王》:“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动辄以“万邦”为言,正是表示天下范围之大,不是一国一家,颇有大同之意。《小雅·大田》篇说:“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公田”实系《孟子》所云“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之公田,“我私”是八家皆私百亩之私田。古代的土地曾一度为公有制,然而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为己,故说“彼有……伊寡妇之利”。《礼运》之作,虽在孔子之后,但此大同思想、此天下为公之思想,在殷周间已有萌芽,并不是不可能。至于“一统”,据《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何休注云:“统者,始也。总系之辞。夫王者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何注此说,实未得《公羊传》本意。“大一统”之意,据西汉诸儒所云,实指九州共贯,六合同风而言。如“大一统”这种要求,应在晚周发生,经过春秋战国的战乱,大家都有发生大一统的要求,如《孟子·梁惠王》篇:“孟子见梁襄王……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如《中庸》所云:“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正是统一之后,天下始能安定,故非大一统不可。不过这种思想在西周也不是没有,如《小雅·北山》篇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也实表示九州之内、六合之中应该道一风同,不过这种思想,当时自是未普遍,所以在《诗》、《书》中,表现此种意思之词句则并不多。

以上十端,我们所举的例证多限于《诗》、《书》二经,其见于《礼》、《易》、《春秋》与《语》、《孟》之中者还不及一一列出,而已可见其内容之丰富。这些我们可以认为中国思想之源泉,《易》、《春秋》中许多思想与此相似者甚多,孔孟哲学亦多受此影响。其“说中”和“说敬明”处有许多名言,在后来汉、宋之儒始更为发明。“经学即理学”,这话总的来说很对,但我们若当群经都作哲学书看,这却不然。因《诗》毕竟是古代诗歌总集,《书》毕竟是古代史料汇编,《礼》本是古礼仪杂记,《易》毕竟是卜筮之书,《春秋》毕竟本为鲁史,不是纯粹讲学的,《尔雅》是释群籍之书,尤不能视为哲学书。“经学即理学”这一说虽具有相当的理由,然而细按之则亦不恰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