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经学与文学

三 经学与文学

六经的内容在文学家看来,又有以经学为文学之说。本来孔子曾为“周鉴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对于流传下的典籍,已称之为文献,儒家之道、儒家之礼并以为“文”,“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言语文学列四科,在孔子时,已透露经学与文学之关系。战国时韩非也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五蠹》,卷一九),“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王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显学》篇,同上)攻击儒学而同时攻击文学,也可见儒学与文学之关系。在《史记》中如云“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上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孝武本纪》),“晁错以文学为太常掌故”(《晁错传》),“兒宽等推文学”(《万石君传》),“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史记·儒林传》),“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史记·儒林传》)。太史公在这里所说的文学,虽不一定即指经学而言,但赵绾、王臧、公孙弘、兒宽等实为经学家;邹鲁本是守经学的,通一艺也是指一经言。当时对于这些关于经学之事,也笼统地用“文学”二字叙述,“经”从广义的文学观,实在均可指为文学。西汉末扬雄在《法言》中说,“玉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谟不作经”(《法言·寡见》卷)。又说:“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言、书不经,多多赘矣!”(《法言·问神》卷)他以浑浑噩噩形容《尚书》之文。典、谟所以成为经,实由其言之文,但是“书不经非书”、“言不经非言”,可见“经”固须“文”,而为“文”亦须“经”。他将经与文之关系说得更密切了。王充《论衡·佚文篇》亦云:“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这都是在汉代即以经学为文学之种种论断。

在魏晋南北朝时,曹丕《典论·论文》既以为“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而以“西伯出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而将《易》、《礼》仍视为文章。曹植《与杨德祖书》也说:“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他们是文学家,然而仍不能脱这种见地,以经为文,要“文以载道”。后来刘勰著《文心雕龙》,于《原道》篇说:

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

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炎皞遗事,纪在《三坟》,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诗缉颂,斧藻群言。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性情,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辉事业,彪炳辞义。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宗经篇》说: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暧,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义既埏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备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文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文用而未先,可谓泰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

他在这两篇说,“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裁文章”、“《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等等,更标明不惟六经皆文,而且六经为一切文章之本源。六经即古代的诗、文,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颜氏家训·文章》篇亦说:“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一切文体之源,起于六经,这也不算是片面之见。唐代所谓古文家韩愈自述其用力于文云:“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进学解》)“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答李翊书》)柳宗元也说“文有二道……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杨评事文集后序》,《柳河东集》二十一),“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柳河东集》三十四)“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柳河东集》三十四)本来,“《易》、《诗》、《书》、《仪礼》、《春秋》、《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皆圣贤眀道经世之书,虽非为作文设,而千万世文章从是出焉。”(用李耆卿《文章精义》中语)经之所以为文,是无意于为文,盖因古代的诗歌史文,其技巧在描写上虽不如后世之细腻纤巧,然“六经皆文”之说,就文学的源泉看来是不错的。章学诚是主张“六经皆史”的,他说:

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战国之文,奇邪错出,而裂于道,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艺,人不知也。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诗》教,人愈不知也。知文体备于战国,而始可与论后世之文。知诸家本于六艺,而后可与论战国之文,知战国多出于《诗》教,而后可与论六艺之文;可与论六艺之文,而后可与离文而见道;可与离文而见道,而后可与奉道而折诸家之文也。

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何谓也?曰: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像,《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文史通义·诗教上》卷一)

袁枚也是主张“六经皆史”,他也说:

文章始于六经,而范史以说经者入《儒林》,不入《文苑》。似强为区分。然后世史家俱仍之而不变,则亦有所不得已也。大抵文人恃其逸气,不喜说经。而其说经者,又曰:吾以明道云尔文,则吾何屑焉?自是而文与道离矣,不知“六经”以道传,实以文传。《易》称“修词”,《诗》称“词辑”,《论语》称“为命”,至于“讨论”、“修饰”,而犹未已,是岂圣人之溺于词章哉?盖以为无形者,道也。形于言谓之文。既已谓之文矣,必使天下人矜尚悦绎,而道始大明。若言之不工,使人听而思卧,则文不足以明道,而适足以蔽道。故文人而不说经可也,说经而不能为文不可也。(《小仓山房文集》卷十《虞东先生文集序》)

以上三说,各有其理由。应该看到,就经学而言,其既包含有史学,亦包含有文学和理学,是有机统一为一体的。仅依据其某一个方面而总括其全部,显然是不完备的。经学之所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始终处于一个核心的地位,就在于其内容丰富,且不可分割,它是理论的,也是实践的,固然可以从某一个方面去研究经学的某些内容,然而这种研究却绝不是包含了经学的全部内容。经学内涵的不可分割性,决定了经学研究只能用多学科综合方法来进行,而不是把经学割裂为某几个部分,破坏其内在的统一性。因此,经学只能是经学,而不能转变为其他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