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礼》之起源
旧说谓伏羲制嫁娶,以俪皮为礼。虽不可信,但礼本由习俗而成,其起源本甚早。《礼记·礼运》篇说“夫礼之初,始诸饮食”,不成文的礼典,其起源自不必限于某一帝王之时。至于有一定之节文,笔之于书,传之于世,则依《礼记·杂记》篇说,“士丧礼于是乎书”,其事则当甚晚。而且从甲骨文中所见殷礼来看,如先妣、特祭之数,与《周礼》所传之礼不同,我们也不能即以殷周以前之礼,为古之《礼经》。
据《易·系辞下》传:“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即有《易》始于伏羲之说。《周礼·春官·大卜》及《淮南子》更有三《易》之说,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郑玄注云:“名曰连山者,似山,出内云气,变也。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藏于中。”杜子春云:“连山,宓戏,归藏黄帝。”似伏羲、黄帝时别有连山、归藏之《易》,但所谓伏羲、黄帝在郑玄即不以为然,他并不深以杜子春说为然,贾疏引郑志答赵商云:“非无明文,改之无据。且从子春,近师皆以为夏殷也。”郑既为此说,故《易》赞云,“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又注《礼运》云其书存者有归藏”,是皆从近师之说也。按今《归藏·坤启筮》“帝尧嫁二女为舜妃”;又见《节卦》云,“殷王其国常毋谷”。若世依子春之说,归藏黄帝得有帝尧及殷王之事者,盖子春之意宓戏黄帝造其名,夏殷因其名以作《易》,故郑云改之无据。是以皇甫谧记亦云:“夏人因炎帝曰连山,殷人因黄帝曰归藏。”《连山》、《归藏》所载有尧殷之事自非宓戏、黄帝之作,韦昭《国语·鲁语》注说:“三《易》,亦云一夏《连山》,二殷《归藏》,三《周易》。”张华《博物志》亦云:“《连山》、《归藏》,夏商之书;周曰《周易》。”《隋书·经籍志》云:“昔宓羲氏始画八卦……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卦,及乎三代,实为三易: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文之作卦辞,谓之《周易》。”这些都是因《连山》、《归藏》有尧、殷时事,故不能不从郑玄,而不用杜子春说。在《礼记·祭法》中又有“厉山氏之有天下”,《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及《国语·晋语》并作“列山氏”。郑玄《礼记·祭法》注云:“厉山氏,炎帝也。”孔颖达《周易正义》卷首《第三论三代〈易〉名》云:“案《世谱》等群书,神农一曰连山氏,一曰列山氏;黄帝一曰归藏氏。”皇甫谧《帝王世纪》也以连山属炎帝。在《论衡·正说》篇,朱震《汉上易传》引姚信注更有“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图》,夏后因之曰《连山》;烈山氏之王得河图,殷人因之曰《归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图,周人(因之)曰《周易》”。神农、黄帝、伏羲更都成了三《易》之祖传了。但无论如何,《连山》、《归藏》不为伏羲、神农、黄帝时书,这在汉人已很明确地解说了。但如以《连山》、《归藏》为夏、殷卜筮之书,然《汉志》并未著录此二书,《北堂书钞·艺文部》引桓谭《新论》:“《连山》藏于兰台,《归藏》藏于太卜。”《太平御览·学部》引桓谭《新论》云:“《连山》八万言,《归藏》四千三百言。”则汉代似有此二书。不过据《隋书·经籍志》载:“《归藏》十三卷。晋太尉参军薛贞沐云,《归藏》汉初已亡,案晋中经有之,唯载卜筮,不似圣人之旨。”《左传·襄公九年》疏亦斥为伪妄之书。李江《玄包》注说:“《殷易》用二十蓍……疑亦本伪《归藏》文。”至于《连山》,则《隋志》并不著录,仅《五行》类有《连山》三十卷。云梁元帝撰《唐志》有《连山》十卷,司马膺注,恐亦非汉代之伪《连山》。总之在前儒已斥为不似圣人之旨,则《周礼》之说自亦不可深信。容肇祖在《占卜的源流》一文中也说:“我们从殷墟甲骨文的刻辞,知殷卜本无定辞。”“在《周易》之先,筮辞是没有一定。”“俱是不能过信的。”(《古史辨》三册,页二七七)殷代卜辞尚无定本,三易之说既不可信,《易·系辞》传伏羲时已作《易》,实亦当为一传说。如必谓伏羲时已有十言之教,则不惟在《易经》中无明证,而且与《易》所谓“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不合,这些传说我们都只仅可认为是传说。
至于《春秋》,因其为编年史,其起源当晚于《尚书》,在《白虎通》上曾溯春秋之始谓自皇帝以来。《白虎通》之说多受谶纬影响,其说之不足信,不待详辩。《书》之初起,尚不能远溯于唐虞以前,谓五帝时六经皆有萌芽,这种说法实未免近于臆断。
总之,就《诗》、《书》、《礼》、《乐》来看,它们的起源都可以认为甚早,有人类,有文字,即可云有其萌芽。如就其书之于简册者论,则殷周以前之《诗》、《书》、《礼》、《乐》,其形式与内容,都不必与周公孔子所作、所定、所传、所述之《诗》、《书》、《礼》、《乐》同其旨趣。后人名周、孔所作、所定者为“经”,如以古之《诗》、《书》、《礼》、《乐》而亦谓之为“经”,已有名实不相符合之感,何况所谓三皇五帝之世,文物制度,尚待今后之考证。而叙述经学源流,谓周、孔以前有古之六经,则是以不当称“经”者而亦加之以“经”之名,这是我们所不敢苟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