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与周公孔子
六经的配合,在荀子之时,还没有成立,这在《荀子》本书上是有确切的证明的。《诗》多半是古代民间的歌谣,后来由宫廷或贵族的乐师采集来加工变为乐歌;《书》是多半来自古代史官的记载,有的则出于后代史官的追记;《礼》本多是宗法制社会的行为准则和习俗,后来由儒家变为成文的仪式和制度;“《乐》之原在诗三百篇之中,《乐》之用在礼十七篇之中”,本来是无所谓经的;《易》本卜筮之书,不知其为何人所作;《春秋》本是鲁史,或者经过孔子的改编。这些各不相干的书,论其起源,多半是由古代社会的状况与古代民俗的积习自然产生出来,除了《春秋》以外,都说不上是哪一个人的著述,这是极明显的事实。在儒家的《荀》、《孟》两书之中,除了说孔子作《春秋》而外,也并未公然地提出《诗》、《书》为孔子所删,《礼》、《乐》为周公所定。六经不是周公或孔子一人的著述,这在先秦本是极明显的。因为《诗》、《书》、《礼》、《乐》本来都与所谓士大夫阶级的儒家有密切的关系,《易》是卜筮的书,与儒家也有相当的关系;《春秋》为孔子所作,这在《孟子》书中也已明白说过;所以在《庄子·天下》篇已有六经配置在一起的叙述,而且都是归之于“邹鲁之士,缙绅先生”的儒家。儒家学派是孔子创立的,后代的儒家传人当然要宣扬《诗》、《书》是孔子删定,《礼》、《乐》也都是孔子所定的了。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语鲁大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及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太史公在《史记·自序》上说:“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又说:“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就史迁的意思看来,他虽以为“《书传》、《礼记》自孔氏”,“《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他同时也承认伏羲作八卦,文王演《周易》,他并不以六经都是孔子所作,不过或经孔子的删定,或由孔子而流传,惟有《春秋》才是孔子所作。其实所谓“《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删《诗》去其重”,这些话也未必尽得其实。在《尚书大传》上,虽有“周公居摄六年,制《礼》作《乐》”的话,但在史迁叙六经时没有提到与周公有关系,这种观念直到刘歆争立古学之时,也还如此。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书》上说:
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兴,圣帝明王,累起相袭,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此。是故孔子忧道之不行,历国应聘,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得其所。修《易》序《书》,制作《春秋》以纪帝王之道。
这里他并未特别提出周公与六经有关。后来莽、歆篡汉,“发得《周礼》,以明因监”,“末年乃知其周公致太平之迹,迹具在斯”。在《左传》上更有所谓“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文十八年)以及晋侯使韩宣子来聘,欢,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所以王也。’”(昭公二年)然而在《六艺略》上序《易》只以为“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叙《礼》则以为“及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至秦大坏”。序《春秋》则以为“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无所谓周公制《周礼》,序《易》象,作《春秋》凡例之说。到了马融、陆绩才以《易》是卦辞文王,爻辞周公,曲解《六艺略》上的“人更三圣”之不数周公为父统子业(《周易正义》)。到了郑玄注《周礼》才显明地以为:“周公居摄而作六典之职,谓之《周礼》。营邑于土中,七年致政成王以此礼授之,使居雒邑治天下。”(《周礼·天官冢宰》郑注)而至杜预才以为《春秋》是“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左氏传序》)。其实这些以《易》、《礼》、《春秋》为周公所作的看法,在刘歆的初年还没有鲜明的主张,更无论其他了。以《尔雅》为周公所作,始于魏晋张揖的《上〈广雅〉表》;到崔灵恩《三礼义宗》才说:“《仪礼》者,周公所制。”(《玉海》卷二十九艺文类引)陆德明《经典释文》才说:“周、仪二《礼》并周公所制。”清代的章学诚乃以为六经完全是周公所创作的,他在《文史通义·原道》上说:
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圣人而得天子之位,经纶治化,一出于道体之适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备,殷因夏监,至于无可复加之际,故得藉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大成,斯乃所谓集大成也。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于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
他在《原道》篇中又说:
夫子明教于万世,夫子未尝自为说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旧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盖有不知而作者,我无是也。”“子所雅言,诗书执礼。”所谓明先王之道以导之也。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谦牧而不自作也。夫子本无可作也。
这里他以为“六艺皆周公之旧典,夫子无所事作”。言孔子只是“述六经以训后世”(《原道》中),说《诗》、《书》都是周公的政典,而《春秋》也早已有之,并非孔子所作,这就未免有些过分而不合实情了。所以后来廖平的《知圣篇》、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则一反其说,而认六经都是孔子所作。廖平说:
以六经分以属帝王周公史臣,则孔子遂流为侍述家,不过如许、郑之比,何以宰我、子贡以为贤于尧舜?至今天下郡县立庙,享以天子礼乐,为古今独绝之圣人?……孔子实作也,不可径言作,故托于述。所云“述而不作”,自辨于作也,“不知而作无是”,“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自任平作也。意有隐显,故言不一端;且实不作,又何须述以自明乎?……帝王之制由六经而定,谓为孔子制可,谓为帝王制亦可。惟兼采四代以酌定一尊,垂法百世以为永鉴,因不尽因,革不尽革,既不能分属四朝,又不能归并一代,则不得不属之孔子。《春秋》因鲁史加笔削,《诗》与《书》、《礼》、《乐》亦本帝王典礼而加笔削,合者留,不合者去,则《诗》、《书》乃孔子之《诗》、《书》矣。……《仪礼》容经,亦作亦述,与《春秋》无异也。……正《乐》亦同于《礼》。……同为孔子之书,非独《春秋》为然。(《知圣篇》卷上,清光绪刻本)
廖、康(康说前已具引)的这种说法,自然矫枉过正。在皮锡瑞的《经学历史》中,虽从其说以为孔子以前不得有经,但在崔适的《五经释要》中已不认康氏之说为正确的。
依着我们现在看来,就古籍中比较可信的材料,孔子返鲁正乐以前,已常说“颂诗三百”,则《诗》决不是孔子所删的;《诗三百篇》中多数作品是东周时作,则当然更不是周公定的。今文《尚书》中有几篇,如《尧典》、《禹贡》、《洪范》、《金縢》等,经近人提出的证明,都疑为战国时作品,当然所谓廿八篇之书,不是周公、孔子所定的了。三《礼》中的《仪礼》,经毛奇龄、顾栋高、袁枚、崔述诸人的考证,认为是战国时代胡乱抄成的伪书。《周礼》则自汉武帝时被认为“渎乱不验之书”,何休以为六国阴谋之书,到现在我们更从天文地理各方面的确证,可以证实它是出于西汉之末,更无论其为周公或孔子所手定的。《易》的《十翼》,欧阳修已疑过,近人更有谓其出于汉代者,《卦辞》、《爻辞》,虽似西周作品,也不能定为周公或孔子所作。只有《春秋》一经,或是孔子所作,然而仅凭这一经,当然不能认为六经都是孔子作的。
我们更需要明白的是,在两汉的经今古文学者,他们对于整个六经的著者问题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争论,也没有什么一致的主张。今文学者的著作如《尚书大传》一样的可以说“周公居摄,制礼作乐”,古文学派在杜预以前也并未说《春秋》的“发凡以言例”是周公作的。廖平《今古学考》以为今古学宗旨不同,并以为“今经皆孔子所作,古经多学古者润色史册”,这只是他一人的主张,在两汉是不如此的。后来的人误认古代有非常灿烂的文明,一切丰功伟绩都归之于古代的圣贤,渐渐地以为孔子作六经还不足,于是又推到周公身上去,像张揖、杜预这些人,以为周公作《尔雅》,定《仪礼》,预设《春秋》凡例,他们心目中更没有什么经今古文学派的观念的。
但是周公、孔子毕竟是中国人所谓的圣人,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上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此种制度,固亦由时势之所趋,然手定此者,实为周公……其经纶固大有在,欲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必于是平观之矣。”(《观堂集林》卷十)郭沫若在《周彝铭中之传统思想考》上说:“历来儒者自称为承受尧、舜、汤、文、武、周公之道,尧、舜、汤事不足凭,自文、武而来者,则为经实。知此而后于周秦间之思想始可批导焉。”(《金文丛考》卷一)六经是儒家的经典,就其思想内容来说,当然与周公有关,现在我们否认六经为周公之旧典,但如认为与周公、孔子毫无相当的关系,这也是说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