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孟》、《孝经》、《尔雅》编定之年代

第二节 《语》、《孟》、《孝经》、《尔雅》编定之年代

(一)《论语》之编定

《论语》有鲁、齐本之分,在王充作《论衡》时已有“篇目或多或少,文赞或是或误”之叹。《论语》在群经中,以其所记为孔子之言行,我们对于此书编纂之人物与编定之年代,尤当特别注意的。关于编定之人物相传共有五说:

1.《论语》为孔子弟子所纂辑。(1)何晏《论语集解叙》引刘向言:“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2)《汉书·艺文志》:“《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

2.《论语》乃仲弓、子游、子夏等所撰定。(1)《释文·序录》引郑康成曰:“仲弓、子游、子夏等撰定。”(2)邢昺《论语注疏序》引郑玄云:“仲弓、子游、子夏等撰定。”(3)《论语》出于子夏等六十四人所撰定。

3.《论语》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1)柳宗元《论语辩》:“或问曰:‘儒者称《论语》孔子弟子所记,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何哉?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然则有子何以称子?’‘曰:孔子之殁也,诸弟子以有子为似夫子,立而师之。其后不能对诸子之问,乃叱避而退,则固尝有师之号矣。今所记独曾子最后死,余是以知之。盖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尔。或曰:孔子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2)朱熹《论语集注·序说》引“程子曰:‘《论语》之书,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故其书独二子以子称’”。

4.《论语》为七十弟子门人所撰定。皇侃《论语义疏》:“《论语》者,是孔子殁后七十弟子门徒共所撰录也。”

5.《论语》为琴张与原思所撰定。徂徕一新《论语徵》:“或乃谓:‘上论成于琴张,而下论成于原思,故二子独称名。其不成于他人之手者审矣。’”(转引自钱穆《论语要略》)

在以上五说中,第一说以《论语》为孔子弟子所纂辑。第二说以《论语》为仲弓、子游、子夏所撰定;然以“曾子少孔子四十六岁,于高足弟子中最少,而《论语》载其临殁之言,则所撰定也。(此用钱穆《论语要略》引安井息轩语)”第三说谓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姚鼐于《古文辞类纂》驳之云:“《檀弓》最推子游,似子游之徒所为;而于子游称字,曾子、有子称子,似圣门相沿皆如是,非于称字、称子有轻重也。”第五说尤不合理,《子罕》篇“太宰”章称琴张之名作“牢曰”;《宪问》首章称原思之名作“宪曰”,或系“二子所记,门人编辑此书,直取其所记而载之耳,未足以为《论语》成于二子之证”(此亦用钱穆《论语要略》引安井息轩语)。在上五说中,只有第四说以为七十弟子之门人共所撰录,比较可信。但亦有当修正处,因《论语》之中,其有后人所增入者亦甚明。此崔述之言,其《洙泗考信录》卷二曰:是齐《论》与鲁《论》互异”《汉书·张禹传》云:“始鲁扶

今之《论语》非孔门《论语》之原本,亦非汉初鲁论之旧本也。《汉书·艺文志》云:“《论语》古二十一篇,出孔子壁中,两《子张》;《齐》二十二篇,多《问王》、《知道》;《鲁》二十篇。”何晏《集解叙》云:“齐《论语》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卿及夏侯胜、王阳、萧望之、韦玄成皆说《论语》,篇第或异。是鲁《论》中亦自互异”果孔门之原本,何以彼此互异?其有后人之所增入明甚。盖诸本所同者,必当日之本。其此有彼无者,乃传经者续得之于他书而增入之者也。是以季氏以下诸篇,文体与前十五篇不类,其中或称孔子,或称仲尼,名称亦别。而每篇之末,亦间有一二章与篇中语不类者。非后人有所续入而何以如是?”(赵贞信辑点《论语辨三编》中册)

他说:“其前十五篇中,惟《雍也》篇‘南子’章事理可疑,《先进》篇‘侍坐’章文体少异,语意亦类庄周,而皆称‘夫子’不称‘子’,亦与《阳货》篇同,至《乡党》篇之‘色举’章,则残缺无首尾而语意亦不伦,皆与《季氏》篇之末三章,《微子》篇之末二章相似,似后人所续入者。”(同上书,《论语辨三编》中册,第七页)他说《季氏》以下诸篇多可疑者,《论语》甚繁,兹约举如下:

一、《论语》通例称孔子皆曰“子”,惟记其与君大夫问答乃称“孔子”;而《季氏》篇章首皆称“孔子”,《微子》篇亦往往称“孔子”,《子张》篇有称“仲尼”者。

二、《论语》所记门弟子与孔子对面问答,亦皆呼之为“子”。对面呼“夫子”乃战国时人语,春秋时无之,而《阳货》篇“武城”、“佛肸”两章,于孔子前皆称“夫子”。

三、《季氏》篇“季氏将伐颛顼,冉有、季路见于孔子”云云,考冉有、季路并无同时仕于季氏之事。

四、《阳货》篇记“公山弗扰以费叛,召,子欲往”云云;又记“佛肸以中牟畔,召,子欲往”云云。考弗扰叛时孔子正为鲁司寇,率师堕费,弗扰因反抗孔子之政策而作乱,其乱亦由孔子手定之,安有以一造反之县令,而敢召执政,其执政方督师讨贼,乃欲应其召;且云“其为东周”,宁有此理?佛肸以中牟叛赵,为赵襄子时事,见《韩诗外传》,赵襄子之立在孔子卒后五年,孔子何从与肸有交涉哉?

五、《季氏》篇文多排偶,全与他篇不伦;《阳货》篇文亦错出不均,而“问仁”、“六言”、“三疾”等章文体略与《季氏》篇同,《微子》篇杂记古今轶事,有与孔门绝无涉者。

六、《尧曰》篇,古《论语》本两篇,或一章,或二章,其文尤不类,盖皆断简无所属,附之于书末者,鲁《论语》以其少故合之,不学者遂附会之以为终篇历叙尧、舜、禹、汤、武王之事,而以孔子继之矣。(《论语辨》下册,转引自钱穆《论语要略》)

这些例证颇博一般人的赞同,但“子见南子”章实非《雍也》篇最末一章,“齐景公”章也不是《季氏》篇例数第二章,是否附记误为正文,尚未可执崔氏说为一定不易之论;《阳货》篇记公山弗扰以费叛,佛肸以中牟叛,子欲往之事,是否可疑,亦待论定;崔氏之说不过是很有理由的怀疑而已。

在清儒中疑《论语》者尚有袁枚,他所著有《论语解四篇》收入《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四中,他说:“诸子百家冒孔子之言多矣,虽《论语》,吾不能无疑焉。夫子之所最重者仁也,以颜子之资仅许以三月,其它令尹子文、陈文子皆不许也。何至于管仲而曰‘知其仁!如其仁!’……然则何以有此?曰,‘《论语》有《齐论》、《鲁论》之分’。齐人最尊管仲……以管仲为仁者,齐之弟子记之也。”袁氏又有《答叶书山庶子第二函》,云:

……仆因之有《论语》之疑焉。陆象山先生曰:“观《易》、《诗》、《书》圣人手定者,方知编《论语》者颇有语病。”初闻此言,似乎太妄,然平心玩之,亦似有理。大抵《论语》记言不出一人之手,又其人非亲及门墙者,故不无“所见异词,所传闻异词”之累,即如管仲,忽而褒,忽而贬,“学不厌,诲不倦”,忽而自认,忽而不居,皆不可解。其叙事笔法,下论不如上论之朴老。(赵贞信辑点《论语辨三编》下册)

这里他以为“下论不如上论之朴老”,这与崔述《论语余说》、《论〈论语〉前后十篇之异》所见大略相同。伊藤仁斋《论语古义叙由》亦云:

《论语》二十篇,相传分上下,犹后世所谓正续三集之类乎?盖编《论语》者,先编前十篇自相传习,而又次后十篇以补前所遗者,故今合为二十篇云。盖观《乡党》一篇,其体制要当编在全书之最后,而今适居第十篇,则知前十篇本以自为成书矣。(赵贞信辑点《论语辨三编》下册)

钱穆《论语要略》综合以上诸人之说,以为约有如下之五说:

一、《论语》前十篇记孔子对答定公、哀公之问,皆变文称“孔子对曰者”,朱子所谓尊君是也;至答康子、懿子、武伯之问,则但称“子曰”。乃《先进》篇答康子弟子好学问,《颜渊》篇答问政、患盗、杀无道之问,皆称“孔子对曰”。疑前十篇去圣未远,体例方明;后十篇则后人所续记,其时卿位益尊,卿权益重,盖有习于当世之称,而未尝详考其体例者。

二、《论语》前十篇记君大夫之问,皆但言问,不言“问于孔子”。后十篇中,《先进》、《子路》两篇亦然;独《颜渊》篇三记康子之问,皆称“问于孔子”,齐景公之问政亦然,卫灵公之问陈亦然。盖后十篇皆后人所追记,原不出于一人之手,而传经者辑而合之,是以文体参差互异也。(《子路》篇义最精密,文体亦与前十篇略同,《宪问》篇次之,《季氏》篇文体最异,《微子》、《尧曰》亦参差不一;惟《子张》篇所记皆门弟子之言,无可疑者)至门人之问,更不烦称“问于孔子”;乃《阳货》篇子张问仁,《尧曰》篇子张问政,皆称“问于孔子”。其皆后人采之他书,而非孔氏遗书明甚。(崔述《论语余说》,载《崔东壁遗书》)

三、《论语》前十篇文皆简,后十篇则文皆长。《前论》文过百字者仅两篇,他虽长章不满百字;《后论》则三百余字者一章,一二百字者八九章。

四、《论语》前十篇非孔子及门弟子之言不录,惟“乡党”一章记孔子行事,故章皆无冒头突起,其它未有突起及杂记古人之言者。后十篇中如“齐景公有马千驷”、“邦君之妻”、“太师挚适齐”、“周有八士”等章,皆杂记古人之言,与《戴记》、《檀弓》各篇相似,而与前十篇体例不类。

五、《论语》前十篇篇目,皆除“子曰”、“子谓”等字,惟《子罕》即以发首二字为篇目。前十篇以人名为目者三,后十篇以人名为目者九。今制简表如次:

前十篇

后十篇

不过,钱氏所列五条,还是遗漏了袁氏所举的理由,兹为补列:

六、《论语》前十篇“如《道千乘之国》、《弟子入则孝》两章,直起直落,不做虚冒架子”,至《下论》则论仁而曰“能行五者于天下”,论政而曰“尊五美,屏四恶”,都先做一虚冒,如瘦词隐语,叫人猜度。倘子张不问,则不知五者为何行,五美四恶为何事矣。其它如“九思”、“三戒”、“三损”、“三益”、“三愆”、“三畏”,都是先加虚冒,开《周礼》“九贡”、“九赋”之门。“子见南子”一节,子路何以不悦,夫子何以立誓,至今解说不明。(袁枚《答叶书山庶子第二函》,引自《论语辨》下册)

有此六证,我们也可以恍然于《论语》一书编订之经历,袁、崔诸氏所论,也真有许多“十分之见”。崔氏《论语余说》辨定尤详,惜此处不能一一为之征引。赵翼《陔余丛考》卷四亦谓公山弗扰招孔子之不可信。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论语注》两书,更谓“《公冶长》篇‘巧言令色足恭’章,《述而》篇‘述而不作’章、‘甚矣吾衰’章、‘假我数年’章,《泰伯》篇‘民可使由之’章等为刘歆所窜入”,不过并无充分证据。北平研究院《史学集刊》第二期(1936年)载有赵君贞信《〈论语〉一名之来历与其解释》一文,引王充《论衡·正说》篇:“《论语》者,弟子共记孔子之言行,敕记(疑是初记之误)之时甚多,数十百篇,以八寸为尺,纪之约省,怀持之便也。以其遗非经,传文记识恐忘,故但以八寸尺,不以二尺四寸也。汉兴失亡。”云“此言汉代《论语》初出之状况,甚可信从。此时并无《论语》之名,后人追言之,遂均谓之《论语》。而《论语》实是此一大堆记孔门言行之竹简中之一部,此书虽尚保存一部分孔门正统学者所传之材料,然窜杂亦以不少,其最后编成似已在汉代。其中如言‘无为’、‘无言’,则属道家言;言‘卑宫室,恶衣服’、‘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则属墨家言;而中庸之为德章来自《中庸》,‘予小子履,敢用玄牡’、‘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等语又来自《墨子》。其成书之晚已可概见”。《论语》中杂有“道家言”、“墨家言”,其说虽属持之有据,言之有理,然亦欠缺足够充分的证据。但是《论语》之最后编成似已在汉代,则由鲁、齐、古三论之合并为今本,已足见其论证不诬。

(二)《孟子》之编订

《孟子》为孟子自作抑或其门弟子所作,过去亦无定说,就书中所述事实看来,则似孟子门人所作。自来讨论此问题者约有四说:

1.孟子之所自作。(1)《孟子》赵注题辞:“此书孟子所作也,故总谓之《孟子》。……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法度之言,著书七篇。……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辩文说孝、说为政……似非孟子本真。”(2)应劭《风俗通·穷通》篇:“孟子作书中外十一篇。”(3)(傅玄)《傅子》:“昔仲尼既殁,仲尼之徒追论夫子之言,谓之《论语》。其后邹之君子孟子舆拟其体,著七篇,谓之《孟子》。”(4)朱熹《朱子全书》:“《孟子》疑自著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

2.孟子与其弟子同作。(1)《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天下方务于合从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2)苏辙《古史·孟子传》:“退而与其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记其平生答问称道之言,作《孟子》七篇。”(3)魏源《孟子年表》:“孟子在邹与弟子万章、公孙丑等设问答,著《孟子》一书。”

3.孟子弟子所记。(1)吴姚信:“《孟子》之书将门人所记,非自作也。”(2)韩愈答张籍书:“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3)林慎思《续孟子》:“《孟子》七篇非轲自著,乃弟子共记其言。”(4)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子部·儒家类》:“按韩愈以此书为弟子所会集,与岐之言不同;今考其书,载孟子所见诸侯皆称谥,如齐宣王、梁惠王、梁襄王、滕定公、滕文公、鲁平公是也。夫死然后有谥,轲著书时所见诸侯不应皆前死,且惠王元年至平公之卒,凡七十七年,轲始见惠王,王目之曰叟,必已老矣,决不见平公之卒也。故予以愈言为然。”(5)阎若璩《孟子生卒年月考》:“孟子之道不行,归而作书七篇,卒当赧王之世,卒后书为门人所叙足,故诸侯死皆加谥焉。”(6)崔述《孟子事实录》:“余按,谓《孟子》一书为公孙丑、万章所纂述者近是,谓孟子与之同撰或孟子所自撰则非也。《孟子》七篇之文,往往有可议者,如‘禹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之属,皆于事理未合,果孟子所自著不应疏略如是。一也。七篇之中称时君皆举其谥,如梁惠王、襄王、齐宣王、鲁平公、邹穆公皆然,乃至滕文公年少亦如是,其人未必皆先孟子卒,何以皆称其谥?二也。七篇中于孟子门人多以子称之,如乐正子、公都子、屋庐子、徐子、陈子皆然,不称子者无几,果孟子所自著恐未必自称其门人皆曰子。三也。细玩此书,盖门人万章、公孙丑等所追述,故二子问答之言在七篇中为最多,而二子在书中亦皆不以子称也。”

4.孟子门人弟子所记。(1)林之奇《孟子讲义序》:“《论语》、《孟子》皆先圣既设之后,门弟子所录,不惟门弟子所录,亦有出于门弟子门人者……如《孟子》之书,乃公孙丑、万章诸人所录,其称‘万子曰’者,则又万章门人之所录。盖集众人之闻见而后成也。”(2)周广业《孟子四考》:“此书叙次数十年之行事,综述数十人之问答,断非辑自一时,出自一手,其始万章之徒追随左右,无役不从,于孟子之言动无不熟察而详记之……其后编次遗文又疑乐正子及公都子、屋庐子、孟仲子之门人与为之。”(3)《人表考》第五:“七篇中无述孟子容貌言动,与《论语》弟子记其师者不类,当为手著无疑。又公都子、屋庐子、乐正子、徐子皆不书名,而万章、公孙丑独名,《史记》谓‘退而与万章之徒作七篇’者,其为二人亲承口授而笔之书甚明。与《论语》成于有子、曾子门人故独称子者殆同一间,此其可知者。”

综上四说看来,最古而最折衷的论调,自以《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之说最为可信,这一说较之1、3两说更觉妥当。在近人著述中,如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亦以为“大约是孟子弟子所编,曾经孟子看过”。罗根泽《孟子传论》一书更驳斥崔述说云:

考孟子见梁惠王、滕文公,则梁惠王、滕定公皆卒于孟子前,自无待言。齐宣王之卒,依《史记·六国年表》,在位十九年,卒于周显王四十五年(《田敬仲世家》亦曰:“十九年,宣王卒。”),孟子自然尚在。但《史记》遗悼子、剡子二代,致移前二十三年,以在位十九年推之,实卒于赧王十五年,孟子亦尚在也。梁襄王之卒,依《史记·六国年表》,卒于慎靓王二年,孟子自然尚在,但《史记》误以惠王后元十六年为襄王,以襄王之年为哀王,而谓哀王二十三年卒,说者谓《史》之哀王即襄王,则《六国年表》周赧王十九年哀王卒,即襄王卒,孟子亦尚在也(魏源《孟子年表》谓赧王十六年、梁惠王二十年卒,未知何据,如其书,更先三年卒)。鲁平公之卒,魏源《年表》系于周赧王二十年,言“《史记·六国年表》鲁平公立于周赧王元年,卒于赧王十九年;《鲁世家》则云:‘平公四年,秦惠王卒;二十年,平公卒。’较《年表》多一年。故《索引》引皇甫谥云:‘鲁平公元年己巳,终甲子,是二十年也。’今本《世家》‘四年’误作‘十二年’,又云‘三十二年平公卒’,与皇甫谥及《索引》所见本不合,其误无疑”。则卒年亦先孟子。唯邹、穆、滕、文之卒,于史无考。……王应麟《通鉴答问》谓滕以赧王二十九年为宋灭。魏源《年表》以为其说近之;而谓“文公有谥,非亡国之君”。假定孟子卒于赧王二十六年,才先滕灭三年,文公非亡国之君,则卒年必在国灭之先,孟子尚在,殊不为过。邹、穆之问,魏源谓在赧王四年,虽不敢遽信,亦无法否认;果而距孟子之卒,且二三十年,况其时为初立,抑已立若干年,尚不可知,卒先孟子,亦非无理。总之,可知者皆卒先孟子,不可知者,不能据为《孟子》书必为卒后门弟子所追记之证也。至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之纰谬,伊尹王就汤王就桀之荒唐,亦不足为未经孟子寓目之证。……故余以为谓此为纰谬失实则可,以此断定非孟子曾经寓目则不可。

这里所述颇足以祛一般人之疑问,但既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为什么必定要作出这种对话式的记录,而不作出长篇的议论使人更易明了其宗旨?又,《荀子·非十二子》中说,子思、孟轲“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而今本《孟子》中竟绝无五行说之痕迹,如若此书果孟子与其弟子同撰或经孟子鉴定应否有此漏洞?但在现存《孟子》中颇能见出孟子学说思想,其为孟子弟子所撰,抑或孟子与其弟子同撰,时代先后,相去并不太远。《荀子·儒效》篇说:“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王霸》篇说:“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议兵》篇说:“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若时雨之降,莫不说喜。”并有暗袭《孟子》文之嫌疑;《吕氏春秋·上德》篇引“故曰德之速,疾乎以邮传命”。《审为》篇述太王居豳事,亦有袭用《孟子》之嫌。

(三)《孝经》之编定

《孝经》这一部书,是在群经中称经最早的,在《吕氏春秋》的《察微》篇、《孝行》篇均曾引《孝经》之文,但是关于《孝经》之著作者为何人,迄今仍无一定之论。历来推论《孝经》之作者约有八说:

1.主张《孝经》为孔子所作者。(1)《汉书·艺文志》说:“《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2)陆德明《经典释文》说:“《孝经》者,孔子为弟子曾参说孝道,因明天子庶人五等之孝、事亲之法。”(3)何休《公羊注》:“‘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则孔子自著也。”(4)徐彦《公羊疏》:“《孝经》者,尊祖爱亲,劝子事父,劝臣事君,理关贵贱,臣、子所宜行,故曰‘行在《孝经》’也。”(5)孙奭云:“夫《孝经》者,孔子之所述作也。”

2.主张《孝经》为孔门所录者。(1)司马光云:“孔子与曾参伦孝,而门人书之,谓之《孝经》。”(2)唐仲有《孝经解·自序》:“孔子为曾参言孝道,门人录之,谓之《孝经》。”

3.主张《孝经》为曾子所作者。(1)《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曾参,南武城人……孔子以为能通《孝经》,故授之业,作《孝经》。”(2)熊禾为董鼎《孝经大义》之序中云:“孔门之学,惟曾氏得其宗,曾氏之书有二:曰《大学》,曰《孝经》……而仅见于门人记录之书也。……要之,出于诸儒傅会,皆非曾氏门人所托旧文矣。”

4.主张《孝经》为曾门所录者。(1)胡寅云:“《孝经》非曾子所自为也;曾子问孝于仲尼,退而与门弟子言之,门弟子类而成书。”(2)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今首章云‘仲尼居’,则非孔子所著矣,当是曾子弟子所为书。”(3)何异孙《十一经问对》:“《论语》是七十子门人所记,《孝经》只是曾子门人所记。”(4)姚鼐云:“《孝经》非孔子所为书也,而义出孔氏,盖曾子之徒所述者耳。”

5.主张《孝经》为子思所作者。《经义考》卷二二二引冯氏云:“子思作《中庸》,追述其祖之语乃称字,是书当成于子思之手。”

6.主张《孝经》为齐鲁间陋儒所为者。(1)朱熹云:“《孝经》,疑非圣人之言。且如‘先王有至德要道’,此是说得好处。然下面都不曾说得切要处着……如《论语》中说孝皆亲切有味,都不如此。”朱子又云:“《孝经》独篇首六七章为本经,其后乃传文。然皆齐、鲁间陋儒家篡取《左氏》诸书之语为之,至有全然不成文理处。传者又颇失其次第,殊非《大学》、《中庸》二传之俦也。”(2)朱子《孝经刊误后记》:“熹见衡山胡侍郎《论语说》疑《孝经》引诗非经本文,初甚骇焉,徐而察之,始悟胡公之言为信,而《孝经》之可疑者,不但此也,因以书质之沙随程可久丈,程答书曰:‘顷见玉山汪瑞明,亦以为此书多出后人傅会。’……”

7.《孝经》为孟子门人所作。(1)陈澧《东塾读书记》:“《孟子》七篇中与《孝经》相发明者甚多。”(2)今人王正己著《〈孝经〉今考》也说:

从大体上看来,《孝经》思想有些与《孟子》的思想相同……合并起来,有以下各证:

(一)滕定公薨,世子使然友之邹,问孟子以丧事。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丧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以上的思想同《孝经》相出入。《孝经》有“春秋祭祀,以时思之。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又,“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哀,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其旨不甘”。这简直是孟子思想的注解。

(二)孟子讲政治组织,次序总是以天子、诸侯、大夫,来对着天下、国、家。今《孝经·谏诤章》云:“昔者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诤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次序正同。

(三)孟子讲孝说是事亲能养,他的弟子听惯了这样的语调,所以《孝经》里有很多这样的词语。

(四)孟子有“子服尧之服,颂尧之言,行尧之行”的话,今《孝经·卿大夫章》说:“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二者的意义正同。

(五)孟子说:“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而《孝经》首四章的次序正是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并且《天子章》云“刑于四海”,《诸侯章》云“保其社稷”,《卿大夫章》云“守其宗庙”,《士章》云“谨身”。这完全是由孟子的思想蜕化出来的。

由上五点看来,《孝经》大概是孟子门弟子作的。(《古史辨》第四册)

8.《孝经》为七十子徒之遗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孝经》授受无绪,故陈聧、汪应辰皆疑其伪,今观其文,去二载所录为近,要为七十徒之遗书。河间献王采入一百三十一篇中,则亦《礼记》之一篇”。

综上八说看来,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依我个人意见,则《孝经》实当为荀子门人所作。主张孔子所作或孔门所录,曾子所作或曾门所录,在宋人及清儒都不深信,主张为子思所作者仅据称仲尼字为证,更不足信。我们现在只有从后列三说中检讨出真相来。陈聧说《孝经·三才章》首,似据子产言礼之辞;《圣治章》末,似删北宫文子论仪之语,《事君章》“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此乃士贞子谏晋景公之辞;《圣治章》曰“以顺则逆,民无则焉,不在于善而皆在凶德”。此乃季文子对鲁宣公之辞。圣人虽远,稽格言不应雷同若此。黄震说:“晦庵朱先生因衡山胡侍郎及玉山汪瑞明之言,就古文《孝经》作《孝经刊误》,以天子至庶人五章,皆去子曰与引诗云之语,而并五章为一章,云疑所谓《孝经》者本文止如此。而指此为经,其余则移置次第而名之为传,并刊其用他书窜入者,如‘孝,天之经,地之义’至‘因地之义’,为《春秋左氏传》载子太叔为赵简子道子产之言;如‘以顺则逆’以下,为《左氏传》所载季文子、北宫文子之言;如‘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亦《左传》所载士贞子之言。遂以《孝经》为出于汉初《左氏传》未盛行之前,且云不知何世何人为之。”我们就陈、黄两氏所述看来,《孝经·三才章》首“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崔氏采用《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等语,《圣治章》中“以顺则逆,民无则焉,不在于善,而皆在于凶德,虽得之,君子不贵也”。确是采用《左传·文公十八年》“以训则昏,民无则焉。不度于善,而皆在于凶德,是以去之”等语,《圣治章》末“君子则不然,言思可道,行思可乐,德义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其政令”。确是采用《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故能守其官职,保族宜家”和“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这一段,《孝经》袭《左传》尤为显明,在《孝经》中,不论“孝”而大讲其“德教”、“政令”,其不合一;“畏而爱之”,在《孝经》中,不如《左氏》之本以威仪言之有根,其不合二;《孝经》采《左氏》之言不如《左氏》之有伦次,“德义可尊”一语,亦不如《左氏》之有本,其不合三。《事君章》“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亦不如《左传·宣公十二年》“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有来历。陈聧、汪应辰所说,实非矫诬,只可惜他们还未看出《士章》“资于事父以事母,其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其敬同”,《丧亲章》“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哀,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之袭取《礼记·丧服四制》、《间传》、《问丧》,《丧服四制》因说“齐衰”,故有“资于事父以事母,其爱同”之语,《孝经·士章》不过利用《丧服四制》之语来释解下文,并不提到“母”、“爱”;“哭不哀”是就《间传》“大功之哭,三曲而哀”以说明斩衰之丧则不哀,“礼无容”是就《问丧》“……悲哀,稽颡触地,无容……”熔铸而成;《问丧》有“身不安美”,此则云“服不安美”,但显然“服”不及“身”之所指范围之广,意义亦不亲切。这已很可疑了。在《孝经·谏诤章》中说:“昔者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诤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这是袭取《荀子·子道》篇:“昔万乘之国,有诤臣四人,则封疆不削;千乘之国,有诤臣三人,则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诤臣二人,则宗庙不毁。父有诤子,不行无礼;士有诤友,不为不义。故子从父,奚子孝?臣从君,奚臣贞?”两相对照,《荀子》之文,比较拙劣,只就二、三、四之数不及三、五、七之合用来看便可知。由这几条证据看来,《孝经》不惟暗袭《左传》,而且有暗袭《礼记》、《荀子》的地方,《荀子·子道》为荀卿弟子之作品,则《孝经》之最初出现,当出于荀卿之弟子。《荀子》亦好论孝道,述丧礼,重法行;《荀子》之论政治,亦好以天子、诸侯、大夫、士、庶人为言;荀卿弟子更获闻有诤臣、诤子之论,荀子在《臣道》篇中曾说“故谏诤辅拂之人,社稷之臣也”,有引“传曰:‘从道不从君’”,《子道》篇亦引“传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思想是相合的。故《孝经》为荀卿弟子所作,更比孟子所作尤有明据,而无冲突之点。《吕氏春秋·察微》篇曾引《孝经》曰:“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孝行》篇又引《孝经》“故爱其亲不敢恶于人,敬其亲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光于四海,此天子之孝也”。前者所引为《诸侯章》,后者所引为《天子章》,文字稍有不同,我们实难据此以否认《孝经》原书之出于先秦以前。朱子并其前五章为一章,其实依我看来,第六章恐至少亦与当前五章同出于先秦,《三才》、《孝治》、《圣治》、《纪孝行》、《五刑》、《广要道》、《广至德》、《广扬名》中是八章“增”、“广”前六章之义而作,《谏诤》、《感应》、《事君》、《丧亲》则补充前六章、中八章之义,本是《礼记》式的一篇文章,汉儒以之教授童蒙,故既为之分章,或更为齐鲁间之陋儒所窜入,这在我们现在已不能详加论断。

(四)《尔雅》之编定

《尔雅》是解释群经的一部书,注重故训解释群经,是发生在西汉之世,由西汉经师所作,且为本无立名之作的。本无若何疑问,但传说上对于《尔雅》之作者亦有种种不同,主要有如下几种说法:

1.《尔雅》为周公所作。(1)张揖《上广雅表》云:“昔在周公,缵述唐虞,宗翼文武,克定四海,勤相成王……以导天下。著《尔雅》一篇,以释其义。”(2)《西京杂记》“辨《尔雅》”篇云:“郭威字文伟,茂陵人也。好读书,以谓《尔雅》周公所制,而《尔雅》有‘张仲孝友’。张仲,宣王时人,非周公之制明矣。”(3)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释诂》一篇,盖周公所作。”(4)《史记·三王世家》索隐:“相传周公作《尔雅》,以教成王。”

2.《尔雅》为孔子所作。(1)张揖《上广雅表》又云:“今俗所传《尔雅》三篇,或言仲尼所增。”(2)《释文·序录》:“《释言》以下或言仲尼所增。”

3.《尔雅》为孔子弟子所作。(1)张揖《上广雅表》又云:“或言子夏所益。”(2)《西京杂记》记郭氏说后续中云:“余尝以问扬子云,子云曰:‘(《尔雅》者)孔子门徒游、夏之俦所记,以解释六艺者也。’”(3)贾公彦《周礼疏》引郑玄《驳五经异义》云:“《尔雅》者,孔子门人所作,以释六艺之旨,盖不误也。”(4)《郑志答张逸》云:“《尔雅》之文杂,非一家之著。”(5)《释文·序录》:“或言(《尔雅》)仲尼所增,子夏所足。”

4.《尔雅》为秦汉时人所作。(1)张揖《上广雅表》又云:“或言叔孙通所补,或言沛郡梁文所考(‘考’字意义不明,王念孙《广雅疏证》云:考《尔雅》疏引作考,疑本作‘着’,讹为‘者’,又讹作‘考’也)。皆解家所说,先师口传……是故疑不能明也。”(2)欧阳修《诗本义》云:“《尔雅》非圣人之书,不能无失,考其文理乃是秦汉之间学《诗》者纂集说《诗》博士解诂。”

5.《尔雅》为西汉末人所作。(1)叶梦得《石林集》:“《尔雅》多是诗类中语而取毛氏说为正,予意此但汉人所作耳。”(2)曹粹中《放斋诗说》:“今考其书,知《尔雅》,毛公以前其文犹略,至郑康成时则加详。何以言之?如‘学有缉熙于光明’,毛公云:‘光,广也。’康成则以为学于有光明者。而《尔雅》曰:‘缉熙,光明也。’又‘齐子岂弟’,康成以为犹言‘发夕’也。而《尔雅》曰:‘岂弟,发也。’‘薄言观者’,毛公无训。‘振古如兹’,毛公云:‘振,自也。’康成则以观为多,以振为古。其说皆本于《尔雅》。使《尔雅》成书在毛公之前,顾得为异哉?则其书在毛亨以后。……”案:平帝元始四年,王莽始令天下通《尔雅》者皆诣公车,故出自毛公之后矣。

6.《尔雅》为刘歆所作。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尔雅》不见于西汉前,突出于歆校书时……盖亦歆所伪撰也……歆既伪《毛诗》、《周官》,思以证成其说,故伪此书,欲以训诂代正统。”又,“《尔雅》与《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并征,其具为歆伪无疑。……考《尔雅》训诂,以释《毛诗》、《周官》为主,《释山》则有‘五岳’与《周官》合,与《尧典》、《王制》异;《释地》‘九州’与《禹贡》异,与《周官》略同;《释乐》与《周官·大司乐》同;《释天》与《王制》异;祭名与《王制》异,与《毛诗》、《周官》合”。

以上六说之中,《尔雅》始作于周公、孔子及孔门弟子之说,在古书中并无佐证。张揖谓为叔孙通所补,在《史》、《汉》中并无明据。梁文虽不详其为何人,但既无赫赫之名,而忽有推戴之举,或系《尔雅》最初之撰人。陈启源《毛诗稽古编》曾说:“《尔雅》与《毛诗》故训传相同。”孙星衍《〈尔雅·释地〉四篇后叙》也说:“《尔雅》所纪则皆《周官》之事。”康有为更由《释山》、《释地》、《释乐》、《释天》以说明为刘歆之伪撰,但以全书并为刘歆所伪,也未必尽然。依我看来,《尔雅》或本为《礼记》之一篇,原篇作者或系汉初经师至西汉末人,又有续添部分,和《孝经》一样,有原本,有增修。所谓《尔雅》之文杂,非一人之著,就作者言,当系如是。即非一人之著,则有汉初人所作,有治大学者所续,是很可能之事。张揖所云或为叔孙通所补,或为梁文所考,未必不可信,即康氏所云,证之以陈氏《毛诗稽古编》,孙氏《〈尔雅·释地〉四篇后叙》,《尔雅》完成于《毛诗》、《周官》既行之后,虽不必为刘歆伪撰而为治古文者所定,自非无理由之推证。《史学年报》第二卷第一期有吾友顾颉刚先生《读〈尔雅·释地〉以下四篇》一文,更论之云:

谓《尔雅》之作者为西汉人,予亦得有数证。其一,《释地》列九州,而云“江南曰扬州”。然《禹贡》曰“淮海惟扬州”,扬之北界为淮而非江。夺江北之地以与徐,自《尔雅》始。按西汉以临淮郡与广陵国属徐州,会稽与丹阳二郡属扬州,二州隔江相望,是正与《尔雅》之言契合也(惟此专就今江苏界言,若安徽境内之九江、庐江二郡及六安国则属扬州而在江北)。其二,《禹贡》表荆州之界曰“荆、河”,荆山在南郡临沮,若汉代之荆州则北超南郡而兼有南阳,荆山不复为其北界,故《尔雅》易之曰“汉南曰荆州”,汉水西来,固过南阳郡者也。其三,《汉书·郊祀志》记武帝元封五年,“巡南郡,至江陵而东,登礼灊之天柱山,号曰南岳”。至宣帝神爵中,定岳渎常礼,“东岳泰山于博,中岳泰室于嵩高,南岳灊山于灊,西岳华山于华阴,北岳常山于上曲阳”。今《释山》亦曰“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霍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嵩山为中岳”,宛然符同(恒即常,避汉文帝讳改。霍即灊,故郭璞《尔雅注》云:“霍山今庐江灊县,灊水出焉。别名天柱山。”《广雅》亦云:“天柱谓之霍山。”)苟不出于武宣以后,何得有斯制度!其四,武帝太初元年始正历。《汉书·律历志》记其事曰:“乃以前历上元泰初四千六百一十七岁,至于元封七年,复得阏逢摄提格之岁。”今《释天》于“岁阳”之首曰“太岁在甲曰阏逢”,于“岁名”之首曰“太岁在寅曰摄提格”,自甲寅始,岁名以寅起而子丑在末,非正历以后所纪,又安能若斯?其五,《礼记·大学》引《卫风》而释之曰:“《诗》云:‘瞻彼淇奥,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此承首章之“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言之,且以起下“克明德”与“作新民”之义也。今《释训》忽于解释细碎事物之中插入“‘如切如磋’,道学也”直至“民之不能忘也”一段,突然而来,嘎然而止,是必《尔雅》袭《大学》,非《大学》袭《尔雅》。按《大学》一书之著作时代已甚后。吾友傅斯年先生尝论之曰:“列国分立时之平天下……总都是些国与国间的关系。然而《大学》之谈‘平天下’但谈理财。理财本是一个治国的要务,到了理财成了平天下之要务,必在天下已一之后。……且《大学》末后大骂一阵‘聚敛之臣’。汉初兵革扰攘,不成政治,无所谓聚敛之臣。文帝最不会用聚敛之臣,景帝也未用过。只到了武帝,才大用而特用,而《大学》也就大骂而特骂。……如果《大学》是对时立论,意者其作于孔、桑登用之后,轮台下诏之前乎?”此论甚是。《大学》且在武帝时,况采用大学之《尔雅》乎!总斯数证,《尔雅》之作者不但可知为西汉人,且可知为武帝后人。至于采及《说苑》,其事更迟,其人且至哀、平间矣。郑樵有言:“谓华为‘荂’,谓初生为‘芛’,谓芦笋为‘虇’,谓藕绍绪为‘茭’,皆江南人语,又知作《尔雅》者江南人。”(《尔雅》郑注后序)予读《释水》诸篇,亦疑作者籍南方,故于淮水为较详。《释丘》举丘之专名仅有三,而“淮南有州黎丘”为其一,一也。《释水》举大川之支流而云“淮为浒”,二也。又云“濄为洵,颍为沙,汝为氵贲”,此三水皆入淮者,三也。按张揖之表列举本书作者,而沛郡梁文居殿,沛固当淮水之北,濄,颍,汝之下流。若然,郑氏之说亦微近之矣。(《史学年报》第二卷第一期,1934年)

在此一文中,对于康氏说,曾谓:“此虽过于求新学伪经说之齐一,欲悉蔽罪于刘歆,而此书实有足以启人之疑者。梁文未知为西汉何时人,若在成、平之世,则亦未知其人与刘歆之关系何如,而其含有浓厚古文学色彩,与《毛诗》、《周官》二书尤相接近,是固甚显明之事也。”又说:“至于采及《说苑》等事更迟,其人且至哀、平间矣。”我们从这种迹象看来,《尔雅》之作者与其成书之年代,也大可以窥见其一斑了。

《四库提要》对于《尔雅》曾说:“其书……大抵小学家缀缉旧文,递相增益,周公、孔子皆依托之词。观《释地》有鹣鹣,《释鸟》又有鹣鹣,同文复出,知非纂自一手也。其书欧阳修《诗本义》以为学《诗》者纂集博士解诂。高承《事物纪原》亦以为大抵解诂诗人之旨。然释《诗》者不及十之一,非专为《诗》作。扬雄《方言》以为孔子门徒解释六艺,王充《论衡》亦以为《五经》之训故,然释《五经》者不及十之三四,更非专为《五经》作。今观其文,大抵采诸书训诂名物之同异,以广见闻,实自为一书,不附经义。如《释天》云:‘暴雨谓之涷。’《释草》云:‘卷施草,拔心不死。’此取《楚辞》之文也。《释天》云:‘扶摇谓之猋。’《释虫》云:‘蒺藜,蝍蛆。’此取《庄子》之文也。《释诂》云:‘嫁,往也。’《释水》云:‘瀵,大出尾下。’此取《列子》之文也。《释地·四极》云:‘西王母。’《释畜》云:‘小领,盗骊。’此取《穆天子传》之文也。《释地》云:‘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此取《管子》之文也。又云:‘邛邛岠虚负而走,其名谓之蟨。’此取《吕氏春秋》之文也。又云:‘北方有比肩民焉,迭食而迭望。’《释地》云:‘河出昆仑虚。’此取《山海经》之文也。《释诂》云:‘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又云:‘洪、廓、宏、溥、介、纯、夏、。’《释天》云‘春为青阳’至‘谓之醴泉’,此取《尸子》之文也。《释鸟》曰:‘爰居,杂县。’此取《国语》之文也。如是之类,不可殚数。盖亦《方言》、《急就》之流……”《尔雅》取材之广,非如汉人之其他著作之可以向壁虚造,也不是一人之力所能为;在汉初时,且有一人不能尽一经之说,然则此书取材之丰,亦足以证其出于哀、平之世;平帝元始五年,“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在所为驾一封轺传,遣诣京师。至者数千人”。这时正是增广《尔雅》的好机会,曹粹中《放斋诗说》所云,也颇有其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