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之起源

第一节 《春秋》之起源

《春秋》本是鲁国的史书,经过孔子笔削而成的。在《孟子》书中,一则曰:“孔子惧,作《春秋》。”再则曰:“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诗》亡”这两个字,无论解释为二《雅》或《国风》之亡,其时代都要在春秋中叶(详前),如以为《春秋》是起源于《诗》亡以后,这似乎未必得其真,而其时代似乎太晚。《汉书·艺文志》:“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这是不依《孟子》之说,而以《春秋》之作,自古就有的。这更不合乎实际的情形,与《孟子》所说的相距太远了!关于《春秋》之起源,在前人多信奉《孟子》或《汉志》之说,例如刘知幾《史通·六家篇》说:“《春秋》家者,其先出于三代。案《汲冢琐语》记太丁时事,目为夏殷春秋。孔子曰:‘疏通知远,《书》教也;属辞比事,《春秋》之教也。’知《春秋》始作,与《尚书》同时。……又案《竹书纪年》,其所记事,皆与鲁《春秋》同。《孟子》曰:‘晋谓之《乘》,楚谓之《梼杌》,而鲁谓之《春秋》,其实一也。’然则《乘》与《纪年》、《梼杌》,其皆《春秋》之别名者乎?故《墨子》曰:‘吾见百国春秋。’盖指此也。”这是用《汉志》之说的。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上篇说:“《孟子》曰:‘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盖言王化之不行也,推原《春秋》之用也。不知《周官》之法废而《书》亡,《书》亡而后《春秋》作,则言王章之不立也,可识《春秋》之体也。”这是用《孟子》之曰的。近来的人,有的谈到《春秋》的起源,仍因袭《汉志》的意见,以《春秋》为编年之史,“其起或在商代”。因为王国维说,“卜辞言王亥者九,其二有祭日,皆以辛亥。与祭大乙用乙日,祭大甲用甲日同例。是王亥确为殷人以辰为名之始,犹上甲微之为以日为名之始也”。然观殷人之名,即不同日辰者,亦取于时为多。“自契以下,若昭明,若昌,若冥,皆含朝暮明晦之意。”而王恒之名,亦取象于月弦。是以时为名或号者乃殷俗也。夏后氏亡,以日为名者,有孔甲,有履癸,要在王亥及上甲之后矣。根据王氏之说,可知殷人之俗,最重乎天时,而且既知利用辰以记名号,则次列年月以记大事,亦非不可能。说是:“编年之起,高谈虞夏,诚不敢信,下托周公,亦未必然,谓为出于殷史,而美备于周代,则庶乎近之。”但是由殷代流传下来的文献与近今发现的实物看来,编年的记载,固非不可能,然而是没有确切的证明。郭沫若在《金文丛考·金文所无考》中说:“金文纪年月日辰之例甚多,记时之例仅一见,秦商鞅量是也。‘十八年齐憄(遣)卿夫夫众来聘。冬十二月乙酉大良造鞅爰积十六尊五分尊之一为升。’十八年乃秦孝公十八年,当周显王二十五年,已是晚周之器矣。器之属于中周者所未见,即属于春秋时代者亦所未见。……甚至如春秋二字及以春秋为形声之字亦所绝无。”又说:“殷人月行三分制为旬。周人月行四分制,为初吉,为既生霸,为既望,为既死魄。卜辞凡言贞旬亡之例多至不可胜举,周金文凡言初吉、既望、生霸、死霸之例亦不可胜举。然有异者,则晦朔所未见。”据他这里所说看来,似乎“《春秋》编年,四时具然后为年”,“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以及《春秋》书晦,都不是早有的现象。这两种说法,依我看来,都不甚正确。因为殷代虽利用干支来作名号,但是次列年月以记大事,在《尚书》中,没有这种迹象。如若是有,则不当在几篇真的《尚书》中完全找不到痕迹的。如说“《尚书》未析出之前,无容更编年月,既析出之后重在谟训,亦不待编年而明”,这是一种遁词。《尚书》是在什么地方析出的,有什么证明?为什么不待编年而明?难道我们读着《尚书》能明了其为哪一年所作吗?我们由《尚书》之不编年,不次年月以记大事,正可以见在春秋以前还未必有编年史。即如流传下来的《竹书纪年》以及《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都是有了《春秋》以后所著述,他们所依据的材料,是否如同《春秋》一样,逐年编次还是同题?谓为出于殷史,而美传于周代,是从“非不可能”说起,然而毫无事实足凭,说殷代就有编年史,终是毫无根据之谈。至于以金文中无春秋晦朔的字样来说《春秋》之晚起,则在《诗三百篇》之中,颇有春秋晦朔等字,完全以金文为凭验,在古器物多已佚亡的今日,只凭所已发现流传者而论,恐怕证据也还薄弱。依我的意见看来,我们要谈《春秋》的起源,还只有依据《孟子》来看,《孟子》说:“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这一“作”字,恐指“孔子惧而作春秋”而言,孟子是认为《春秋》是孔子作的,在孔子时,像《诗三百篇》那样的诗是没有了的,所以说“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但是孟子曾说:“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由《乘》、《梼杌》与《春秋》之“一也”,及“其事则齐桓、晋文”看来,大概在周东迁以后,各国史记即发达,编年史的体裁,也因之而兴起,由《孟子》看是如此的。再就《史记》来看,司马迁在《三代世表序》说:“五帝、三代之记,尚矣。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著。”又说:“余读谍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可见殷代没有编年之史,所以自殷以前,诸侯不得而谱。而所谓“谍记”,虽皆有年数,然而也不是编年体。他在《十二诸侯年表序》上又说:“历人取其年月,数家隆于神运,谱谍独记世谥,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也不见自周便有编年史的迹象。即如所谓“共和”,在《史记》解释为“以宣王少,大臣共和行政”;在《竹书纪年》,“共和”则为“共伯和”,究竟很难断定谁是谁非。在西周如有编年的史文流传,恐怕不当传闻失实,相去至如是之远罢!《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虽起自共和,在春秋前一百一十九年,然而记事大抵仍甚简略,在春秋以前的,只有记晋稍详,或源出于晋《乘》。我们纵不能即言晋《乘》、楚《梼杌》、鲁《春秋》为编年史之起源,然而由《史记》那两篇序文看来,这种编年史的兴起也不是过于早的。至于《春秋》之成为今日的《春秋》,当然是经过孔子的笔削,我们也不能说至孔子时才有编年的史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