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官》著述的年代
在贾公彦的《周礼注疏序·周礼废兴》上说:“《周礼》后出者,以其始皇特恶之故也。是以《马融传》(按:实为马融《周官传》)云:‘秦自孝公以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与《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挟书,特疾恶,欲绝灭之,搜求焚烧之。独悉,是以隐藏百年。孝武(按:实为惠帝四年)始除挟书之律,开献书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至孝成皇帝,达才通人刘向子歆校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然亡其《冬官》一篇,以《考工记》足之,时众儒并出共排,以为非是。”这一部来历不明的书实在太令人可疑了!贾氏又说:“《周礼》起于成帝刘歆,而成于郑玄,附离之者大半,故林孝存以为武帝知《周官》末世渎乱不验之书,故作《十论》、《七难》以排弃之。何休亦以为六国阴谋之书。”(同上)在《春官·宗伯》的疏上更云:“时有孟子、张、包、周及何休等,并不信《周礼》有五百里以下之国。以王制百里、七十里、五十里等为周法。”(《五命赐则句下》)《周礼》之在东汉,怀疑它的人已如是之多,只是可惜这些说法我们现已无由得知其详。唐代的学者赵匡、啖助都是极能辨伪的。赵匡著《五经辨惑》说:“《周官》是后人附益也。”陆淳《春秋集传纂例》也引赵子曰:“《周官》之伪,予已论之矣!所称其官三百六十,举其人数耳,何得三百六十司哉!”(并见卷四《盟会》例下)到了宋代的欧阳修、苏辙对于此书,都很攻击的。《欧阳修居士集》卷四十八《问进士策》三首之一上说:
然今考之,实有可疑。夫内设公、卿、大夫、士,下至府史胥徒以相副贰,处分九报,建五等,差尊挺进以相就理,此《周礼》之大略也。而六官之属,略见于经者五万余人,而里闾县都之长,军师卒伍之徒不与焉。王畿十里之地,为田几井,容民几家?王官、王族之国邑几数?民之贡赋几何?而又容五万人者于其间,其人耕而赋乎?如其不耕而赋,则何以给之?夫为治者,故若是之烦乎?此其一可疑者也。秦既诽古,尽去古制。自汉以后,帝王称号,官府制度,皆袭秦故,以至于今虽有因有革,然大抵皆为秦制也,未尝有意于《周礼》者,岂其礼大而难行乎,其果不可行乎?夫立法垂制,将以遗后也,使难行而万世莫能行,与不可行等尔。然则反秦制之不若也,脱有行者,亦莫能与,或因以取乱,王莽后周是也,则其不可用决矣。此又可疑也。
苏辙《栾城集》卷二十《私试进士策问二十八首》之一上说:
今观其书,亦有所不知者二焉。夫公邑为井田而乡遂为沟洫。此二者,一夫而受田百亩,五口而一夫为役,百亩而税之什一,举无以异也。然而井田自一井而上,至于一同,而方百里,其所以通水之利者,沟洫浍三。沟洫之制,至于万夫,为地三十二里有半。其所以通水之利者,遂沟洫浍川五。夫利害同而法制异,为地少而用力博,此其所未知者一也。五家为比,比有比长;五比为闾,闾有闾胥;四闾为族,族有族帅;五族为党,党有党正;五党为州,州有州长;五州为乡,乡有一正卿。及有军旅之事,则以比长为伍长,闾胥为两司马,族师为卒长,党正为旅师,州长为师帅,卿为军将。故凡宫之在乡者,军一起而皆在军矣!起军之法,自五口以上,家以一人为兵,一人为役,而家之处者甚众,而官吏举皆在外,将谁使治之?此其不可知者二也。
在《栾城后集》卷七《历代论周公》第三上他又说:
《周礼》王畿之大,四方相距千里,如画棋局,近郊远郊,甸地稍地,大都小郡,相距皆百里。千里之方地实无所容之,故其畿内远近诸法,类皆空言耳。此《周礼》之不可信者,一也。《书》称“武王克商而反商政,列爵惟五,分土惟三”。故《孟子》曰:“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郑子产亦云,古之言封建者盖若是,而《周礼》:诸公之地方五百里,诸侯四百里,诸伯三百里,诸子二百里,诸男百里,与古说异。……此《周礼》之不可信者二也。……井田自一井而上,至于一同,而方百里,其所以过水之利者,沟洫浍三。沟洫之制,至于万夫,为地三十二里有半。其所以通水之利者,遂沟洫浍川五。夫利害同而法制异……此《周礼》之不可信者三也。三者既不可信,则凡《周礼》之诡异远于人情者,皆不足信也。
司马光、胡安国、胡宏、晁说之及洪迈都直谓《周礼》是刘歆作的。(说见罗璧《识遗》卷一、《朱子语类》卷八十六、《容斋续笔》卷十六)郑樵则用孙处之说:“《周礼》之作于周公居摄六年之后,书成归丰,而实未尝行也。”以为周公之为《周礼》,亦犹唐之显庆《开元礼》也,唐人预为之以待他日之用,其实未尝行也。朱子以为“《周礼》只疑有行未尽处,看来《周礼》皆是规模、皆是周公做,但其言语是他人做。今时宰相提举勅令岂是宰相一下笔。有不是处,周公须与改,至小可处,或未及改。或是周公晚年作此”。在《经义考》卷一百二十中更列举程伯子、范浚、晁公武、魏了翁、王鏊、陈仁锡各家对于《周礼》怀疑的说法。王氏说:
其间亦有可疑者焉。冢宰掌帮治,正百官,其职也。而宫禁妇寺之属皆在,乃至兽人、渔人、鳖人、司裘、染人、屦人之类,何琐屑,而天府、外府、大小史、内外史乃属之春官。司徒掌邦教,所谓教者,师氏、司谏、司救五六员而已。其它六乡、六遂,分掌郊里、征敛、财赋,纪纲、市城管钥、门关,而谓之教,何哉?职方氏、形方氏之属,岂得归之司马?大小行人之职岂得属之秋官?
陈仁锡曰:
以《周官》全经言之,洵有可疑者: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刖罪五百,宫罪五百;太平之世,残形刻肤,赭衣菲履,交臂麻指而塞路,疑一也。泉府之职,官与民市,吏不能皆才,民不能皆愿,吏横则欺民,民猾则欺吏,疑二也。周家祭祀,莫详于《颂》,《昊天》之诗郊祀无分祭之文,《般》之诗望祀四岳河海。四望与山川无异祭之文,既右烈祖,亦右父母,妣与祖无各祭之文;其作乐亦未闻有用历代之奏以分祀之礼。疑三也。周西都则关中也;东都,今洛阳也。以千八百国计之,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而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何以封?疑四也。
在《周礼》中,庞大的官数,琐屑的制度,棋局式的分封,五等爵的扩大,以及征敛财赋之方法,郊祭分祀的繁复,这已足以证明不是西周所当有的。而其制度之自相违异,与他经又不相合,这显然见得不是周公所作的。司马光、胡安国、胡宏、洪迈认为刘歆所作,但是他们并未提出强有力的证据,故如程伯子、范浚、晁公武、魏了翁、王鏊、陈仁锡也都只以为《周礼》是可疑的而已。明季本之《读礼疑图》以为出于战国策士之所为,清初姚际恒著《礼仪通论》以为出于西汉人之手。毛奇龄的《周礼问》以及顾栋高的《左氏引经不及〈周礼〉、〈仪礼〉论》也都只以为出于战国之世。万斯大的《周官辨非》是以专书来考订《周官》的,他说:
世称《周礼》为周公所作……而今之所传者,后人假托之书也。……其法制典章,取校于五经、《论》、《孟》,殊多不合……就其本文详析,多自相谬戾,弊害丛生,不可一日行于天下,周公之书,决不如此。
他对于卿大夫“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辨其可任者,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六十有五皆征之”,辩说:
郑司农云:“征之,给公上事也。”愚按养老之典,王政所先……春秋战国,兵革不休,民力大困,至有役及五十六十者,而作《周官》者,遂援以为制,多见其伪也。
他对于贾人“掌成市之货贿、人民、牛马、兵器、珍异”,屠者“敛其皮、角、筋骨入玉府”,以及司门几入不物者正其货贿,辩道:
《王制》曰:“用器不粥于市,兵车不粥于市。”此贾人所掌及于兵器,春秋战国时事也。……皮、角、筋骨,屠者之所赢以资生者也,而亦全省之,噫,敲民骨取民髓,是不留一毛之利于民,民何乐乎有生?……一商也,市征之,关征之,门复征之;一门也,出征之,入不征之,商苦于频征,不得不增其直,直增而售者病,然则非特商困也。
他对于山虞、林衡、川衡、泽虞、迹人、矿人、角人、羽人、掌葛、掌染草、掌炭、掌荼、掌蜃等辩道:
嗟乎!虞衡土之,林衡、川衡、泽虞、迹人、矿人、角人、羽人、掌葛、掌染草、掌炭、掌荼、掌蜃复物物分敛之,数十百官吏结罔罗置陷阱于山泽之中,民生其间,真一步不可行,一物无所有,累然桎梏之人耳!《孟子》曰“王者之民,嗥嗥如也”,岂其然哉!
他对于世妇每宫卿二人,下大夫四人,辩道:
《周官》于六官有六卿矣,于六卿又有六卿,已疑非先王之制,奈何于后宫复有卿乎?王朝卿止六,而后宫反倍之,纵曰后宫之卿即天子之卿,吾未闻天下之卿,至有二十四人之多也。
他对于校人掌王马之政,辩六马之属,辩道:
按天子十二闲,凡良马二千一百六十匹,驽马一千二百九十六匹,合之为三千四百五十六匹。其主马之官有校人,有仆夫,有驭夫,有趣马,有巫马,有牧师,有庾人;养马之役有圉师,有圉人……通计大夫、士为三百一十三人,府史、胥徒、医贾、圉师、圉人,为五千六百五十三人。是人之数几倍于马之数,呜呼!此即《孟子》所谓……野有饿莩之世,恐不至是。
他从经济状况、职官的制度等等来证明其非周公之旧典,他提出的证据确比欧阳修、苏辙、王鏊、陈仁锡要详细得多了!但他仍以为是春秋战国的作品。后来方苞著《周官辨》以专攻《周礼》之为伪,在他文集中也有《周官辨伪》两篇,他说:
凡疑《周官》为伪作者,非道听途说而未尝一用其心,即粗用其心,而未能究乎事理之实者也。然其间决不可信者,实有数事焉。《周官》九职贡物之外,别无所取于民,而《载师》则曰:“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甸稍县都皆无过十二。”市官所掌,惟廛布与罚布,而廛人之絘布、总布、质布,别增其三。夏秋二官,殴疫禬蛊,攻狸蠹,去妖鸟,殴水虫,所以除民害,安物生,肃礼事也,而以戈击圹,以矢射神,以书方厌鸟,以牡橭象齿杀神,则荒诞而不经。……则莽与歆所窜入也。盖莽诵六艺而文奸言,而浚民之政,皆托于《周官》……既纂下书,不能遽变十一之说,而谓汉法名三十税一,实十税五,则其意居可知矣。……故歆承其意,而增窜《闾师》之文,以示《周官》之田赋,本不止于十一也。莽立山泽、六管、榷酒、铸器,税众物以穷工商,故歆增窜《廛人》之文,以示《周官》征布之目,本如是其多也。莽好厌胜,妖妄、愚诬,为天下讪笑,故歆增窜方相、壶涿、硩蔟、庭氏之文,以示圣人之法,固如是其多怪变也。夫歆颂莽之功,既曰发得《周礼》以明因监,而公孙禄数歆之罪,又曰颠倒五经,使学士疑惑。则此数事者,乃莽与歆所窜入,决矣!(《四库全书》经部礼类,《周官辨·辨伪一》,四一八页)
方氏之于《周礼》,算是提出刘歆窜改的确证了!在他以后的,如崔述的《丰镐考信录》,邵懿辰之《礼经通论》,以及刘逢禄、龚自珍等,虽对《周礼》怀疑,然而没有很进步的意见。其立说之最显明确当者,则无逾于康有为之《新学伪经考》,康氏说:
至《周官经》六篇,则自西汉前未之见,《史记·儒林传》、《河间献王传》无之。其说与《公》、《谷》、《孟子》、《王制》今文博士皆相反,《莽传》所谓“发得《周礼》以明因监”,故与莽所更法立制略同,盖刘歆所伪撰也。歆欲附成莽业而为此书,其伪群经,乃以证《周官》者。故歆之伪学,此书为首。……贾公彦《序周礼废兴》引《马融传》云:……云“唯歆独识”,“众儒以为非是”事理可明。此为歆作《周官》最易见,其云向著录者妄耳。或信以为真出刘向,且谓诟厉《周礼》为“误周公致太平之迹”,谓郑君取之为“不以人废言”,则受歆欺绐矣!或又据《史记·封禅书》云“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今按:原为‘土’字,校改)牛事”,信其出西汉前;不知《史记》经刘歆窜乱者甚多,史迁时盖未有《周官》,有则《儒林传》必存之。孝存以为“武帝知《周官》末世渎乱不验之书”,亦犹有误。武帝世本无《周官》,何得有所议邪!则孝存尚未知其根源也;今以《史记·河间献王世家》及《儒林传》正定之,其真伪决矣。
盖歆为伪经,无事不力与今学相反,总集其成则存《周官》。今学全出于孔子,古学皆托于周公,盖阳以周公居摄佐莽之篡,而阴以《周公》抑《孔子》之学,此歆之罪不容诛者也。其本源出于《管子》及《戴记》。《管子·五行篇》曰:“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辨于东方,得祝融而辨于南方,得大封而辨于西方,得后土而辨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为当时,大常为廪者,奢龙为土师,祝融为司徒,大封为司马,后土为李。春者,土师也;夏者,司徒也;秋者,司马也;冬者,李也。”为六官所自出;《曲礼》六太、五官、六府、六工,亦其题也。《盛德》篇:“冢宰之官以成道,司徒之官以成德,宗伯之官以成仁,司马之官以成圣,司寇之官以成义,司空之官以成礼。是故天子,御者;太史、内史,左右手也;六官亦六辔也。”……《千乘》篇云:“司徒典春,司马司夏,司寇司秋,司空司冬。”《文王官人》篇:“国则任贵,乡则任贞,官者任长,学者任师,族则任宗,家则任主,先则任贤。”《朝事》篇则几于全袭之。歆之所为,大率类是。歆既多见故书雅记,以故规模弥密,证据深通。后儒生长其下,安得不为所惑溺也!(康有为《新学伪经考·汉书艺文志辨伪第三上》)
康氏从《史记·儒林传》、《河间献王传》来证明西汉以前本无《周官》,本是刘歆之所伪撰,这是所谓发得巢穴的办法,其说法本有可信的理由,但如以为全书都是刘歆所伪造,这种意见当然是不易令人完全接受的。原来在汪中的《述学》即以为:(1)《逸周书》《职方解》即《夏官》职方氏之文。(2)《汉书·艺文志》:“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3)《大戴记·朝事》载《秋官》中典瑞、大行人、小行人、司仪四职文。(4)《礼记·燕义》有《夏官》诸子职文。(5)《内则》“凡食齐视春时”以下,《天官》食医职文;“春宜膏脑膳膏蒒”以下,庖人职文;“牛夜鸣则庮”以下,内饔职文。(6)《诗·生民》传“尝之日莅卜来岁之芟”以下,《春官》肆师职文。他以为传习之绪,明白可据。《孟子》论井田爵禄,汉博士作《王制》,只是皆不见《周官》,不可执是以议之也。其有不可通者,只应当信古而阙疑。后来陈澧《东塾读书记》也以为:(1)《礼记·杂记》下“赞大行八日云云”,郑注云:“赞大行者,书说大行人之礼者名也。”孔疏云:“《周礼》有《大行人》篇,旧作记之前,有人说赞明大行人之事,谓之赞大行。”(2)《郊特牲》“缩酌用茅明酌也”云云,孔疏云:“此一节记人总释《周礼》,司彝尊“泲二齐”及“郁鬯……”(3)《考工记》古疏云此“记人所录众工,本拟亡篇六十而作”。(4)《大司马》“中冬教大阅”……贾疏云:“吕不韦以为此经中冬为周之中冬,当夏之季秋,是失之矣。”根据这四条来看,“《周礼》若非周室典制,作《礼记》何必赞之释之?作《考工记》者何必拟之?且吕不韦作《月令》本于《周礼》而尤有失,则《周礼》远在吕不韦之前,此皆足征《周礼》是周室典制”。而陈汉章的《周礼行于春秋时证》更杂引《左传》以为有“凡行周礼之证六十”。但是他们所举的证据都是极其薄弱的。《周礼》既是伪撰,必定杂引传记,《职方氏》之与《逸周书》,《典瑞》四职之与《大戴记》,诸子之与《燕义》,《食医》、《庖人》、《内饔》之与《内则》,《肆师》之与《毛传》,文字相同,或者是撰《周礼》者之采取诸书,或者两书采取相同的材料。窦公献书的事,据年代看来是不足据的。《礼记》赞大行人、缩酌用茅明酌也未必是释《周礼》的,郑注不言而疏言之,即其明证。《考工记》的体制与《周礼》不同,吕不韦《月令》是用秦制的,都不足为《周礼》是周室典制的明证。陈汉章谓:“隐十一年传‘同之宗盟,异姓为后’,即司仪‘天揖同姓,时揖异姓’礼。证一。”其实一说盟一说揖而附会以为证,他所举六十证是都不足信的。看来《周礼》之行于春秋时,这是绝对不会有这事的。
汪中、陈澧、陈汉章本是信从古学的,他们之以《周礼》为周公之旧典,本无足怪。在康氏以前的廖平,他在所著的《古学考》中也只主张《周礼》不过是刘歆窜改的,因而主张“周礼删刘”(其详见《古学考》,兹不具引)。而长寿李滋然著《周礼古学考》一书也只认《周礼》为刘歆窜改原本,也不赞同康氏之说。李氏以为:
《周礼》一书,多今学明文,篇中细节,即《曲礼》六大五官、六府、六工之条目也。而井田、封建、职官、食货、兵刑诸大端,多与《王制》、《孟子》不合者。盖旧籍原本与《左传》同藏秘府,西汉刘歆校订《周礼》,删汰博士明条,羼入古学异说,遂使本经文例,前后不相贯融。……如《大司马》之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是明用《春秋》、《王制》之三等也。而《小司徒》又云:“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据《司马法》,甸出一乘,以求合于《礼》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计之,则甸方八里,实得六十四井,据五百里计之,则上公地二十五万井,侯十六万井,伯九万井,子四万井,男万井;以甸出军,则上公当出车三千九百乘,即以三分去一计之,亦应出车二千六百乘,甲士、兵卒当有二十九万三千二百人,于天子六军,尚有赢余,又况男方百里,仍不足一军之数乎?……外如天地四时分官,府史胥徒数万,以及六卿之说,亦从古无此制度。刘氏盖以《天官》之名见《曲礼》,四时分官见《千乘》,六卿之名见《盛德》,遂由天子六军,大国三军,而例推之,故篇中官名,不尽见于群籍,况府史胥徒之名,此经而外,孤证莫寻,其余赋税、山泽、门关诸政之不合于群经者又无论也。今按《周官》文义详略互见,取例纷歧,详者琐细备陈,略者纲领不具,故孔子作《春秋》,东迁以后,混一以前,诸子百家所引经文,并无一字及此书者,据此则《周礼》甚为晚出,多经刘氏窜改,不祖乎孔子,不作于周公,不过与梅辑《尚书》,同归一例。(李滋然:《周礼古学考》,清宣统元年铅印本)
他这里以为《周礼》“不过与梅辑《尚书》,同归一例”,本是极好的见解,而谓季本、姚际恒、万斯大、方苞、邵懿辰直以《周礼》全经悉为刘氏伪托,是又变本加厉,不可为定论。仅以《周礼》全书,“半由刘氏增窜,原本仅存秘府,不出《左传》之先”这也只是一种平稳的说法,不及康氏之彻底的。近人考订《周官》著作的时代的,如钱穆之《周官著作的时代考》(《燕京学报》第十一期,1932年),也差不多,以为著于战国末年,郭沫若《周官质疑》(《金文丛考》卷三)亦其一例。郭氏就铭彝中所见之周代官制来考核其真伪,辩驳与其时代之早晚。他以铭彝中的卿事寮,太史寮;三左三右;作册;宰;宗伯;大祝;司卜,冢司徒;司工;司寇;司马;司射;左右戏毓荆;左右走马;左右虎臣;师氏;善夫;小辅,鼓钟;里君;有司;诸侯诸监等来证明“同于《周官》者虽亦稍稍有之,然其骨干则大相违背”。“如是铁证,断难斥为向壁虚造。……如是而尤可谓《周官》必为周公致太平之迹,直可谓之迂诞而已。”他以为:
由前举《马融传叙》,可知周公创制之说,实倡导于刘歆,且倡导于其末年。然《周官》书中,并未著作者姓氏,且亦无“周公若曰”之文,刘歆之说,亦徒逞臆说而已。……今考其编制,以天地四时配六官,官各六十职,六六三百六十,恰合于黄道周天之度数,是乃准据星历知识之钩心结构,绝非自然发生者可比,仅此已足知其书不能出于春秋以前矣。……其以天地四时配六官之说始见于《管子·五行篇》。……此固周末学者承五行说盛行之流风而虚拟之传说,以托诸《管子》者也。《大戴礼·千乘》篇亦言“司徒典春,司马司夏,司寇司秋,司空司冬”。托为哀公与孔子之问答,此则周末或汉初儒者之所为,今《周官》以冢宰配天,司徒配地,宗伯配春,司马配夏,司寇配秋,司空配冬,三说虽小有出入,然其意则同,且同为五行说之派演,是则作《周官》者,乃周末人也。(郭沫若《金文丛考》,东京文求堂书店,昭和七年出版)
他以为《周官》一书,盖赵人荀卿子之弟子所为,袭其师“爵名从周”之意,纂集遗闻佚志,参以己见而成一家言。其书盖“为未竣之业,故书于作者,均不传于世。……《周官》既为刘歆所表彰,且由彼托之于周公,则其旧简自难保无窜乱割裂之事。……《家司马》职文与《叙官》互易,《师氏》职文显有窜改……司马迁曾得见《周官》,其《封禅书》引《周官》曰:‘冬日至祀天于南郊,迎长日之至;夏日至祭地祇皆用乐舞,而神乃可得而礼也。’此语见今《春官·大司乐》职而详略迥异,不知是否史迁撮述大意抑系刘歆窜加,终莫能明也”。从金文上来证《周礼》之不出于周公,证据是最好没有了。但是我总觉得该书的著作时代是西汉末年,而且是刘歆一班人所伪造以迎合王莽的心理的。于此点康氏之说似乎并没有弄错。现在更提出六证来说明如下:
1.祭天祭地的规定。祭天祭地的事情本在古代早就有的,阴阳对立的观念之浓厚则当在战国末,但以冬至郊天的办法据《春秋》看来是没有的。《礼记·郊特牲》说:“周之始郊日以至”,“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左传·襄公七年》说:“夫郊祀后稷,以祈农事也。是故启蛰而郊,郊而后耕。”两说并不相同,足征并无定制。《郊特牲》出于汉儒之手,其说也不一定可靠的。我们试一检查《春秋》,则记郊者凡有九条:(1)僖三十一年夏四月四卜郊,不从,乃免牲,犹三望。(2)宣三年春王正月,郊牛之口伤,改卜牛,牛死,乃不郊,犹三望。(3)成七年春王正月,鼷鼠食郊牛角,改卜牛,鼷鼠又食其角,乃免牛。(4)成十年夏四月五卜郊,不从,乃不郊。(5)成十七年秋九月辛丑用郊。(6)襄七年夏四月三卜郊,不从,乃免牲。(7)襄十一年夏四月卜郊,不从,乃不郊。(8)定十五年春王正月,鼷鼠吃郊牛,牛死,改卜牛。……夏五月辛亥郊。(9)哀元年春王正月……鼷鼠食郊牛角,改卜牛。夏四月辛已郊。合这九条来看,郊并不在冬至,如依《春秋》的例来看,则是郊用正月用申;不依《春秋》的例来看,则以四月郊为最多。不见得必是冬至郊天的。《吕览》月令是采用夏历(颛顼历)的,在正月里便说:“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而仲冬十一月冬至,别无祭天之礼。在《淮南》时则并无正月元日祈谷之事,而于仲春之月则有择元日令民社,也无所谓冬至祭天,夏至祭地之说。汉文帝十五年,“有司礼官皆说古者天子夏躬亲礼祀上帝于郊,故曰郊”。至武帝元光二年“始以冬十月幸雍五畤”,而元鼎四年十一月冬至“立泰畤于甘泉,天子亲郊见”,朝日夕月,是为汉人以冬至郊天之始。至成帝建始元年,作长安南北郊。明年正月以正月郊祠长安南郊,三月祠后土北郊。据上所述来看,周并无冬至郊天之说,《吕览》、《淮南》也并无此例,文帝礼官更谓天子夏郊,《周官》作者的理想并不比《吕览》、《淮南》还要精细,而且《吕览》、《淮南》是由门客作的,如果其时能有这样的理想,则《吕览》、《淮南》也应当有一点的。今此二书并无,则所谓圜丘冬至祭方泽,夏至祭地的说法,自是受了汉武以冬至郊天,汉成作长安南北郊的影响。据此看来,《周官》当作于汉成帝以后,有刘歆、王莽伪造的嫌疑,此其一证。
2.日食月食的观念。在《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中,记载日食的约有三十六次,至于月食,则无记载。这自是阴阳对立的观念还未发达,所以并不以为月食一样地当“救”的。到了《周礼》在《地官·鼓人》上说:“救日月则诏王鼓。”《春官·太仆》说:“凡军旅田役,赞王鼓,救日月亦如之。”《秋官·庭氏》说:“掌射圃之天鸟,若不见其鸟兽,则以救日之弓与救月之矢射之。”《春官·大司乐》说:“凡日月食,四镇五岳崩,大傀异裁,诸侯薨,令去乐。”对日食月食一样重视,一样要“救”,这种观念是很晚的,《汉书·五行志》不著月食,而《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却有“非日月之眚,不鼓”,这一句本是《左传》的凡例,前人考定其为刘歆附益,而《周礼》说与之相同,显见其为同出一门,此其证二。
3.鸡人犬人的改属。在战国之末的时候,阴阳五行说始发达,所以在《吕览·月令》上已将许多东西分隶五行,谷与畜也有规定的。春食麦与羊,夏食菽与鸡,秋食麻与犬,冬食黍与彘,而属中央土的则食稷与牛。在《周礼》上则以鸡人属春官,羊人属夏官,犬人属秋官,而以牛人属之地官。孙希旦在《礼记集解·月令》上说:“《令月》四时所食之谷与牲,盖亦以五行分配之。然五牲则惟牛之属土,犬之属金,彘之属水,与《周礼》合,若羊《周礼》属火而《月令》属木,鸡则《周礼》属木而《月令》属火,孔疏所谓阴阳之说多途者。至五谷所配,其义尤多不可晓。”而在《春官》贾疏则说:“《鸡人》在此者,《鸡人》职云:其鸡牲,大祭祀,夜呼旦以叫百官。鸡又属木在春,故列职于此也。”《夏官》贾疏则说:“《羊人》在此者,以其职有掌羊牲,又祭祀割牲等之事。羊属南方火,司马火官,故在此。……”按《五行传》云:“视之不明……则有羊祸。注云:羊,畜之远视者,属视。故列在夏官。”其实在《尚书大传·洪范·五行传》说:“貌之不恭……时则有鸡祸。”注云:“鸡,畜之有冠翼者也,属貌。”《周官》之以鸡人、羊人改属,两者都是用《五行传》之说。固然阴阳之说多途,《五行传》说当是有进步的。《周官》采用这种新说,其出当在《大传》后,据郑玄《尚书大传序》说是其徒张生、欧阳生等共撰《大传》。其时代当在武、宣之际的。依旧说则《周官》藏于秘府,显非《大传》之采《周官》,而《淮南》的作者,也都无这样的新意,《周官》著作的时代,是当在武、宣以后的。其时代与刘歆接近。《隋书·经籍志》云:“济南伏生之传,惟刘向父子所著《五行传》是其本法。”则其意见与刘歆亦接近,我们也可知道《周官》的作者应当是谁了!此其证三。
4.十有二土的划分。在《地官·大司徒》上说:“以土宜之法辨十有二土之名物,以相民宅而知其利害,以阜人民,以蕃鸟兽,以毓草木,以任土事。辨十有二壤之物而知其种,以教稼穑树艺。”我们知道在古籍中是划分中国为九州的,即在《吕览·有始览》上也只是说:“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薮。……何谓九州?河、汉之间为豫州,周也;两河之间为冀州,晋也;河、济之间为兖州,卫也;东方为青州,齐也;泗上为徐州,鲁也;东南为扬州,越也;南方为荆州,楚也;西方为雍州,秦也;北方为幽州,燕也。”在《淮南子·地形训》上说:“天地之间,九州八极,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薮……”而所谓九州则变为“东南神州曰农土,正南次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弇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泲州曰成土,东北薄州曰隐土,正东阳州曰申土”。盖是其时中国地域已不止于九州,故《淮南子》乃袭邹衍之意而自创立新说。淮南王卒于武帝元狩元年,到元封五年部十三州,除司隶校尉部外正是十二州,十有二州应在其时始发生的。《周官》于职方氏仍用九州之说,而此则言十有二土,十有二壤,一方面想复古或是假托古制,一方面仍不免露出其时代之思想,郑注以十二分野释十有二土,其实这十二分野说也甚晚的。因为分野之说即令早就有的,而《史记·天官书》、《淮南子·天文训》,其数都为十三,不见有十二分野的说法。因《汉书·律历志》上以为十二分野,在《汉书·地理志》则仍以十三计算的。亦足知其立说之晚。《五行志》中之上曰:“孝武时,夏侯始昌通《五经》,善推《五行传》,以传族子夏侯胜,下及许商,皆以教所贤弟子。其传与刘向同,唯刘歆传独异。”而其篇下之下凡主分野皆刘歆说,则十二分野之说或创自刘歆(参看崔适《史记探源》)。郑氏以十二分野释十有二土,适足证其出于刘歆。如不从郑氏说,则是必为武、宣作品,依他证亦足断其为刘歆时作品。
5.赋敛征役的情况。在《周官》中,由其赋敛征役的情形看来,多半中是汉代才能有的思想,因为思想多半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决不会凭空就产生出来的,尤其是详细规定的制度,更不易于凭空悬想出来的。《周官·太宰》:“以九赋敛财贿:一曰邦中之赋……七曰关市之赋,八曰山泽之赋,九曰币与余之赋。”其中“邦中之赋”只可依郑玄释为“口率出泉也”,“今之筭泉,民或谓之赋”(《周礼注疏》卷二郑玄注),赋即所谓口赋钱。口赋之法,虽始见于《管子·山至数》等数篇,然《管子》一书是不可靠的。据《汉书·禹贡传》:元帝时,“禹以为古民亡赋算口钱,起武帝征伐四夷,重赋于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故民重困,至于生子辄杀,宜令儿七岁去齿乃出口钱,年二十乃算”,“天子下其议”,“令民产子七岁乃出口钱,自此始”。其实,“口赋”是在秦商鞅变法中以“初为赋”为标志在历史上才首次出现,同时“口赋”在汉代的征收数额及年龄也曾多次变动。贡禹在元帝时的建议,去武帝时甚近,正是基于这一历史事实。《周礼》这种规定,正是武、宣以后社会经济的反映。此其一。《周礼·乡大夫》之“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辨其可任者,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这正与汉昭、宣时所谓“陛下哀怜百姓,宽力役之征,二十三始赋,五十六而免”的情形相去不远。《楚策》之所谓楚昭王使昭常守东地,悉五尺至六十,三十余万。《说苑》所谓齐伐莒鲁,下令丁男悉发,五尺童子皆至。不必照汉代定为常制,《周礼》之“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当是受了汉代的影响,此其二。《司市》之“国凶荒礼丧则市无征”,《质人》之“掌成市货贿人,民牛马兵器珍异,凡卖价者质剂焉,大市以质,小市以剂”,《廛人》之“掌敛市之絘布总布质布罚布厘布而入于泉府,凡屠者敛其皮角筯骨入于玉府;凡珍异之有滞者,敛而入于膳府”,《泉府》之“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物揭而书之,以待不时而卖者”,等等。这些制度,很令我们想到《周礼》的作者似曾看到一个商业比较繁盛的社会而后才能拟出这样的规定,而后言先秦诸子所不能言。这种商业繁盛的社会,应是汉武通西域平南粤,西与于阗、罽宾、安息、月氏、康居、大宛诸国(《汉书·西域传》),南与儋耳、珠崖、合浦、交趾、九真、日南诸地(同上《西南夷传》)有了交通往来以后,珍异的货物较多,例如:番禺为珠玑、犀角、瑇瑁、果布之凑,罽宾出孔爵、珠玑、珊瑚、虎魄、璧流离(《汉书·西域传》);市场的范围扩大,例如:元狩元年张骞言使大夏见蜀布、邛竹杖,问所从来,曰以东南身毒国。可见市场扩充,货物可经印度至西域。商品多了,市场大了,自然商业繁盛起来,征敛也比较多了。《司市》规定:“以陈肆辨物而平市,以政令禁物靡而均市,以商贾阜货而行市……以泉府同货而敛赊。”发行货币,平均物价,也颇似汉代中叶以后所行的铸币平准、均输诸政策的反映。此其三。就这几点看来,《周礼》的写定,也不似出于先秦或与《吕览》同时,而当认为汉武、宣后作品。
6.土地制度之纷歧。在《周礼》中,关于土地制度,有几种不同的规定:《地官·遂人》职说:“辨其野之土——上地、中地、下地,以颁田里:上地夫一廛,田百亩,莱五十亩,余夫亦如之。中地夫一廛,田百亩,莱百亩,余夫亦如之。下地夫一廛,田百亩,莱二百亩,余夫亦如之。凡治野: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以达于畿。”这里的理想制度,一方面与《大司徒》的“凡造都鄙,制其地域而封沟之。以其室数制之:不易之地家百亩,一易之地家二百亩,再易之地家三百亩”不同。孙诒让在《周礼正义》中已说:“此上、中、下三等田制,与《遂人》六遂田制略同;此所谓易,即彼所谓莱,但彼上地犹有莱五十亩,非全不易者,与此小异耳。”在同一《地官》中,其制度已不一律。而一方面又于《考工记》说“匠人为沟洫。……九夫为井。井间广四尺,深四尺,谓之沟;方十里为成,成间广八尺,深八尺,谓之洫;方百里为同,同间广二寻,深二仞,谓之浍”,也不相合。《匠人》“九夫为井,井间广四尺、深四尺,谓之沟”,《遂人》则是“十夫有沟,沟上有畛”,其制不同。孙诒让《周礼正义》说:“《遂人》之洫沟,皆以十积数,不井田也;《匠人》之沟洫,以八积数,为都鄙井田之制。”他这种说法,不仅有错误,而且忘了《周礼》与《考工记》本非一人一时之作,《考工记》为六国时所录(据《士冠礼疏》),《周礼·遂人》只会比《考工记》更晚的。因为《匠人》所举只有沟、洫、浍三,《遂人》所列则遂、沟、洫、浍、川五,而且《遂人》又有遂上有径,沟上有畛等,其范围较大,而设计较密,显见得《遂人》要晚于《考工记》,而疑为两汉人所作。我们再试从《草人》来看,其所谓“掌土化之法,以物地、相其宜而为之种。凡粪种,骍刚用牛,赤缇用羊,坟壤用麋,渴泽用鹿,咸舄用貆,勃壤用狐,埴垆用豕,疆槛用蕡,轻爂用犬”。据郑注云:“土化之法,化之使美,若汜胜之术也。”土化之法的发明也是较晚的。在《吕氏春秋》中有《上农》、《任地》、《辨土》、《审时》等篇,是搜集当时农家的学说,而甚病“今之耕也,营而无获”(《辨土》)。但关于土地耕种只云:“凡耕之火方,力者欲柔,柔者欲力;息者欲劳,劳者欲息;棘者欲肥,肥者欲棘;急者欲缓,缓者欲急;湿者欲燥,燥者欲湿……地可使肥,又可使棘,人肥必泽,使苗坚而地隙;人耨必以旱,使地肥而土缓。”(《任地》)而无所谓用动物骨汁来“溲种”培植土地之种植方法。《周礼》作者所云,则与氾胜之之术极为相近。据《齐民要术》引氾胜之曰:“验美田至十九石,中田十三石,薄田一十石,择取减法,神农复加之。骨汁粪汁种种,锉马骨、牛、羊、猪、麋鹿骨一斗,以雪三斗煮之,三沸,取汁以渍附子,率汁一斗,附子五枚,渍之五日;去附子,捣麋鹿、羊矢,分等置汁中,熟挠和之,候晏温,又溲曝,状如后稷法,皆溲汁干乃止。若无骨,煮缲蛹汁和溲。如此则以区种之法浇之,其收至亩百石以上,十倍于后稷。”(《齐民要术》卷一《种谷》第三)我们试看氾胜之所云,用马、牛、猪、麋鹿骨的种种,与《周礼》的用牛、羊、麋鹿极相接近。氾胜之不是受了《周礼》的影响,因为他绝不用《周礼》之说,而《周礼》的作者则反似受了他影响的;《周礼》的作者不是农家,《周礼》本是杂采传记而成说,这是很显然易见的。既然能采取《吕氏春秋》所不能采,其书非秦以前所写定,而当在汉武、宣以后,或即刘歆之徒所为,我们也可以基本确定的。
除了以上述的六证之外,其余还有如:
《保氏》之“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此处以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而言,在先秦古籍中殊不多见,已颇可疑。而所谓六书,据郑注引郑司农为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许慎《说文解字叙》、班固《汉书·艺文志》也引《周礼》来解释六书,但是“处事”许作“指事”,班作“象事”;“谐声”许作“形声”,班作“象声”;次第先后,亦与郑说差异。足见六书的解释,在东汉犹无定说,汉儒尚在研究、探索其涵义。或以为其是六国时人所为之,如在《左传》中,虽有许多谈到文字构造的地方,然并无此种说法。益可见其不出于秦以前,而是文字学比较发达后才有的。其实细究六书之内容,当系古汉字的造字理论,它至少应是以商代甲骨文为对象、为依托的,但无论是春秋战国乃至汉代,均尚无从以甲骨文为文字的研究对象。由此可见,六书的说法可能出现很早,但其理论化出现必定较晚,《周礼》之写定,绝不出秦以前。另一方面,六书依前述上下文看来,当诂为六种的书体,才与五礼六乐等相陪衬。据许慎《说文解字叙》说:“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又曰:“及亡新居摄,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自以为应制作,颇改定古文,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秦始皇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四曰左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其实所谓八体,在秦始皇以前并没有八种。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云:“秦始皇以祈祷名山作刻符,书题印玺;萧何作署书,题苍龙白虎二阙。”程邈之作隶书,据《说文解字叙》所云,在秦始皇时,则秦以前至多只有五书,是极显明白的。由此可见《周礼》有六书的观念,即便不是按照新莽居摄时的规定,也必发生在秦以后。但由其他处看来,这必因袭新莽之制。
《周礼·太卜》职云:“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郑注引杜子春云,“连山宓戏,归藏黄帝”。郑玄《易赞》则云:“夏曰连山,殷曰归藏。”贾疏引《郑志答赵商》云:“非无明文,改之无据。且从子春。近师皆以为夏、殷也。”皇甫谧《帝王世纪》又兼采杜、郑之说,而以连山属炎帝。关于连山、归藏的解释,实是异说纷纭。但我们知道,《荀子·劝学》篇说:“《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在荀子的时代,还仿佛不知天地间有所谓《周易》也者,而《周礼》作者乃能举出《周易》之名,而又加以连山、归藏,总谓之曰三《易》。这岂不是一种奇迹?近人考证《周礼》为周末的作品,殊不知其实是晚于周末的。据黄以周说:“《连山》首艮,即象传兼山艮之义;《归藏》首坤,即《说卦》传坤以藏之义。……《连山》、《归藏》,古者本不名《易》,而云三《易》者,后人因《易》之名而《易》之也。”由黄氏所说看来,亦可见“三易”之名,其起始当甚晚。或者连山、归藏这种观念,是根本因于有了象传之兼小艮,及“《说卦》传坤以藏”之而来。则是《周礼》的著作年代,也要晚在西汉末年。
《周礼·夏官·职方氏》说:“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要,周知其利害。”此处所用“七闽”一词也颇可疑的。据《郑注》说:“玄谓闽蛮之别也。《国语》曰:‘闽,半蛮矣。’”但我们只看孙诒让《周礼正义》所说的:“《说文·虫部》:‘闽,东南越,蛇种。’《山海经·海内南经》云,‘瓯在海中’,郭注云:‘闽越即西瓯,今建安都是也。亦在岐海中。’《文选·吴都赋》刘逵注云:‘闽,越名也。秦并天下,以其地为闽中郡。’”案,闽即今福建,在周为南蛮之别也。引《国语》曰,“闽,半蛮矣”者,证闽为蛮之别。《释文》云:“芈,李云,今《周礼》本或无此字,《国语》则有。”案,韦本《国语》闽作蛮。贾疏云:“案《郑语》史伯曰:‘蛮,芈蛮矣。’注云:‘谓上言叔熊避难于濮蛮,随其俗如蛮人也。故曰蛮。’彼不作闽者,彼盖后人转写者误。郑玄以闽为正。叔熊居濮如蛮,后子从分为七种,故谓之七闽也。案,贾即隐括韦义。考《郑语》又云:‘芈姓夔越。’闽为东南越,或亦出于芈姓。但以闽为叔熊之后,则古书无征。郑、韦所据,文义并殊,贾强为傅合,恐不确也。”可见闽在古籍中少征引,《国语》中的‘闽,半蛮矣’实是‘蛮,芈蛮矣’。而闽这一名称实始于秦并天下之后。这一点也可以助证《周礼》当写在秦以后。
《周礼·春官·大师》职说:“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六诗的解释,自当以章炳麟《六诗说》为确当,赋、比、兴不是诗之作法,只是诗的体裁。但我们知道,赋、比、兴为诗之体,章氏亦不能举出在先秦的显明的证据,这也当是秦以后《诗》学有了相当的发达,见得《诗》的作法有赋、比、兴之类。而《周官》的作者乃构成六诗之说,《毛传》还以兴为体裁,《毛序》则直接采用《周官》的六诗之说。关于这一点,虽不能单独地证明《周官》时代之晚,而从上述的许多证据看起来,也可以帮助我们估定《周礼》著作的年代较晚。此外如分国五等,出车三等;职方氏九服,大行人七服等自相矛盾。亦可见其本系杂取传记而造。而其行文之颇整洁,叙述之有次第,序官在每官之前,比较《吕览》尤觉进步,也足以见其著述时代之晚。由上述许多证据看来,则可见其作期在西汉之末,则旧说谓:“莽每有兴造,必欲依古,得经文。国师公刘歆,言周有泉府之官,收不雠与欲后。”(《汉书·食货志》)“发得《周礼》,以明因监。”(《汉书·王莽传》)“刘歆以《周礼官经》六篇为《周礼》。”(荀悦《汉纪》)“王莽时刘歆为国师,始建立《周官经》为国礼”(《释文·叙录》),刘歆杂取当日周政、周法之类的书改编成为《周礼》以佐王莽之篡,容系事实,后人并未冤枉了他。近人以为出于秦代,仍是为其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