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避型人格的特征

回避型人格的特征

极度孤僻的人会表现出一些怪癖,以至于精神病学家认为这些特征是回避型患者所独有的。其中最明显的是,患者对别人的普遍疏远。这一点之所以引起我们的注意,是因为他对此特别强调,但实际上,他的疏远并不比其他类型的神经症更严重。例如,就我们前面讨论的两种类型来说,我们无法判断哪一种对人更加疏远。我们只能说,对顺从型患者而言,这种特征被隐藏起来了。当顺从型患者发现自己疏远别人时,他会感到惊讶和害怕,因为他迫切需要亲近感,这使他急于相信自己与他人之间没有隔阂。说到底,与他人疏远,只是人际关系障碍的一种迹象,这种情况存在于所有的神经症中。疏远的程度更多取决于神经症的严重程度,而不是神经症的类型。

另一个经常被认为是回避型所独有的特征是对自我的疏远,也就是对情感体验的麻木,不确定自己是谁,对自己的爱恨、欲望、希望、恐惧、厌恶和信仰也不确定。这种对自我的疏远,其实也是所有神经症的通病。每一个神经症患者都像是一架由遥控器控制的飞机,注定要与自己失去联系。回避型患者很像传说中的海地僵尸——他们虽然死了,但可以被巫术唤醒,可以像活人一样工作,但他们没有生命。相对来说,其他类型的患者会有比较丰富的情感生活。既然存在这样的情况,我们就不能认为自我疏远是回避型所特有的。所有回避型患者真正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能以一种客观的兴趣来观察自己,就像观赏一件艺术作品一样。也许对他们最好的描述是:他们对待自己和对待生活是一样的,都是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因此,他们常常是自我内心活动的出色观察员。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他们经常对自己梦中的象征有着惊人的理解力。

最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与自己、与别人保持情感上的距离。更准确地说,他们有意或无意地决定不以任何方式与他人有情感上的关系,无论是爱情、争斗、合作,还是竞争。他们像是画了一个魔法圈把自己保护起来,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闯入。这就是为什么从表面上看,他们还能与人“相处”。但是,当外界侵犯他们设置的界限时,这种强迫性的需要便会表现在他们的焦虑反应中。

他们所有的需要和品质都直接指向一个最主要的需求:不参与。其中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自食其力的需要,这种需要给人最明显的印象是足智多谋。攻击型患者也会表现出足智多谋,但两者的精神气质不同。对攻击型而言,足智多谋是他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中生存的先决条件,他需要在斗争中打败别人。而对于回避型,这种精神更像是鲁滨孙[1]的风格:他必须足智多谋才能生存下去,这是弥补他因孤立带来的劣势的唯一办法。

还有一种更危险的自食其力的方法,就是有意或无意地限制自己的需要。如果我们还记得回避型的基本原则,即永远不要过分依恋任何人或事,而使他(她)或它变得不可或缺,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患者在这方面的各种行动。因为强烈的依恋会危及他离群索居的状态,所以最好什么都不要介入。举个例子,一个回避型的人或许能够真正地享受快乐,但如果这种快乐会以任何方式令他产生依赖,那么他宁愿放弃它。他可以偶尔和几个朋友小聚一下,但他并不喜欢频繁的聚会或社交。同样,他也极力避免竞争、名望或成功。他常常控制自己的饮食和生活习惯,不想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赚钱维持。他可能非常讨厌生病,认为它是一种耻辱,因为病痛迫使他去依赖别人。在学习任何知识时,他可能都坚持获取第一手资料。例如,如果他想要了解俄罗斯,他不会听信别人的话,他会亲自去听、去看。这种态度只要不发展到荒谬的程度,比如在陌生的地方拒绝向别人问路,它还是有助于形成良好的内心独立。

回避型患者另一个明显的需求是他对隐私的需要。他就像一个住在酒店房间里的客人,房门上总是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有时,甚至书籍也被他视为外来的入侵者。任何对他个人生活的询问都会让他吃惊,他倾向于给自己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一位患者曾告诉我,在他45岁的时候,他仍然憎恨上帝的全知全能,因为小时候母亲告诉他,上帝可以透过百叶窗看到他在咬指甲。这位患者现在连生活中最琐碎的细节也不愿透露。一个回避型患者,如果别人没有对他另眼相看,他可能会非常生气,因为这让他感觉自己不受重视。一般情况下,他更喜欢一个人工作、睡觉和吃饭。与顺从型患者截然相反,他不喜欢与人分享任何经验,因为其他人可能会打扰他。即使是听音乐、散步或与人交谈,他真正的享受也是在事后,在回味中而非在当时。

自食其力和保护隐私都满足了他最突出的需要,即完全独立的需要。他自认为这种独立具有积极的价值。毫无疑问,这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不管回避型患者有什么缺陷,他都不会是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他拒绝盲目跟风,不参与任何竞争,这种态度确实赋予了他某种正直的形象。这里的荒谬之处在于,他只是为了独立而独立,而忽略了一个事实:独立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它如何被利用。回避型患者的独立,是他整个避世现象的一部分,带着一种消极的倾向;其目的是不想受到影响、胁迫、束缚、约束。

与其他神经症倾向一样,回避型患者对独立的需要也具有强迫性和盲目性。它表现为患者对任何类似强制、影响和义务的东西都特别敏感。这种敏感程度恰好是衡量回避程度的一个很好的指标。患者对约束的感觉因人而异。有人难以忍受身体上的压迫,比如衣领、领带、腰带、鞋子会让他感到束缚;有人难以忍受视线上的阻挡,比如待在隧道或矿井里会让他更加焦虑。虽然这种敏感不能完全解释幽闭恐惧症,但至少在其中发挥了作用。回避型患者会尽可能地回避长期的责任,比如,签订合同、签订长期租约、履行婚约,这些事对他来说都非常困难。在任何情况下,婚姻对于回避型患者来说,都是一个危险的主张,因为它涉及人类的亲密关系,不过,由于患者需要被保护或者相信伴侣会适应他的个性,婚姻在他心中的风险可能会降低。我们经常见到回避型患者在婚礼之前陷入恐慌。时间的无情流逝也会让回避型患者感受到威胁;每天上班习惯迟到五分钟,就是为了维持一种自由的幻觉。交通时刻表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威胁;回避型患者会喜欢这样的故事:某人拒绝看时刻表,想什么时候去火车站就什么时候去,如果错过了,宁愿等下一班火车。如果别人期望他做某事或以某种方式做事,他就会感到不安并且想要反抗,不管这种期望是别人实际表达的,还是仅仅是他自己臆想的。例如,他可能平常喜欢送人礼物,但会忘记生日或圣诞礼物,只因为别人对他有所期待。对他来说,遵守公认的行为准则或传统的价值观也会令人不悦。为了避免摩擦,他可能会表面上遵从,但在内心深处,他会顽固地拒绝所有传统的规则和标准。最后,他会认为别人的忠告也是一种控制,即使符合自己的心意,他也会予以抵制。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反抗也可能出于一种有意或无意的愿望,那就是挫败别人。

对优越感的需要,虽然是所有神经症的特征,但我在此加以强调,是因为它与回避型有着内在的联系。像“象牙塔”和“曲高和寡”这两个词就证明了,即使在日常说法中,优越与回避也几乎总是紧密相连的。也许没有人能够忍受孤立,除非他真的特别强大和足智多谋,或者感觉自己出类拔萃。临床经验也证实了这一点。当回避型患者的优越感被暂时摧毁时,无论是因为实际的失败还是内心冲突的加剧,他都将无法再忍受孤独,而会疯狂地寻求关心和保护。这种动荡在他的一生中会经常出现。在他20岁左右的时候,可能有一些不冷不热的朋友,但总的来说,他过着一种孤立的生活,感觉自由自在。他会编织对未来的幻想,那时的他会成就非凡。但后来,这些梦想被现实无情地粉碎。尽管在高中时,他无可争辩地名列前茅,但在大学里,他遇到了激烈的竞争,并且遭遇了失败。他的第一次恋爱也以失败告终。或者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意识到自己的梦想难以实现。然后,孤独变得令他难以忍受;在某种强迫性力量的驱使下,他开始渴望人类的亲密、性关系和婚姻。只要有人爱他,他宁愿卑躬屈膝。当这样的人来接受心理分析时,他的回避虽然很明显,但分析师却帮不了他,因为他最想要的是分析师帮他找到某种爱。只有当他感到自己足够强大时,他才会如释重负地发现,他更愿意“过着自己喜欢的孤独生活”。虽然在外人看来,他好像回到了过去的回避状态,但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有足够坚实的基础来承认——甚至是对自己承认——孤独才是他真正想要的。这个时候,正是我们分析他的回避的恰当时机。

回避型患者对优越感的需求具有某种独特之处。由于讨厌竞争,他并不想通过不懈的努力来真正超越别人。相反,他认为自己内心的宝藏应该人人知晓,不需要他做出任何努力;他潜藏的伟大应该人人能感觉到,不需要他采取任何行动。例如,他的梦中可能会出现这样一幅景象:某个偏远的村庄里埋有大量的宝藏,鉴赏家不远千里地赶来,只为一睹宝藏的风采。与所有的优越感一样,这个梦也包含着现实的元素,即那些深埋的宝藏象征着他用魔法圈保护起来的理智和情感。

回避型患者表达优越感的另一种方式是,他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他想要离群索居、与众不同的直接结果。他可能把自己比作一棵矗立在山顶的大树,而山下的树木却因为彼此干扰而不能茁壮成长。顺从型患者看着同伴,会默默地想:“他会喜欢我吗?”攻击型患者则想知道:“这个对手有多强大?”或者是:“他对我来说有用吗?”而回避型患者最关心的是:“他会不会妨碍我?他是想影响我,还是会忽视我?”培尔·金特[2]与那个铸纽扣的人相遇的场景,就完美地象征了一个回避的人被抛入人群时所感受到的恐惧。只要拥有自己的空间,即使是地狱也无妨,但若被抛进一个大熔炉,被铸造或改造成其他模样,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觉得自己像一块稀有的东方地毯,图案和色彩均独一无二,且永远不可改变。他为自己不受环境的影响而感到自豪,并决心继续这样下去。一方面,他对自己的不可改变感到得意;另一方面,他把所有神经症固有的僵化奉为神圣的原则。他愿意甚至渴望去精心设计自己的模式,以使其更纯粹、更鲜明,且坚决不允许任何外来因素的介入。正如培尔·金特那一句单纯又荒谬的格言:“做自己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