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压抑的施虐倾向
自卑和焦虑这两个因素是施虐冲动被压抑的主要原因。压抑的广度和深度因人而异。通常,破坏性冲动只会被压抑到无法觉察的程度。总的来说,让人惊讶的是,那么多的施虐行为竟然可以在个体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他只是偶尔意识到自己想要虐待弱者的欲望,意识到自己在读到施虐行为的描写时感到兴奋,意识到自己有一些明显的施虐幻想。但是,这些零星的一瞥仍然是孤立的。他在日常生活中对别人所做的大部分行为都是无意识的。他对自己和别人的麻木感,正是遮蔽这个问题的一个因素。除非消除这种麻木感,否则他无法在情感上体验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此外,他用来掩饰施虐倾向的策略往往足够狡猾,不仅骗过了自己,甚至骗过了受其影响的人。
我们不能忘记,施虐是严重神经症的晚期阶段。因此,施虐者会采取何种策略,将取决于产生施虐倾向的神经症结构。例如,顺从型的人会在无意识的爱的伪装下奴役他的伴侣。他的要求皆是出自他的需要。因为他如此无助,如此忧虑,病得如此严重,所以他的伴侣应该为他做些事情。因为他不能忍受孤独,所以伴侣应该陪在他身边。他会无意识地展示别人让他受了多少苦,以此间接地表达他的责备。
攻击型的人会毫不掩饰地表达施虐倾向,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此有更多的意识。他毫不犹豫地表达自己的不满、轻蔑和要求,但因为他觉得,除了这些是完全合理的之外,还因为他是个坦率的人。他还会外化自己对别人的轻视和利用,并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威胁别人,说他们如何虐待了他。
回避型的人在表达施虐倾向时特别不明显。他会悄无声息地挫败别人;他会随时抽身而退,以此让人感到不安;他会给人一种印象:别人正在束缚或打扰他;他会看别人闹笑话,然后自己偷着乐。
然而,施虐冲动可能受到更深的压抑,然后转变为所谓的“反向施虐”。在这种情况下,患者非常害怕他的施虐冲动,因此极力阻止这种冲动向自己或他人显露出来。他会回避一切类似断言、攻击或敌意的东西,结果陷入了无尽的压抑之中。
一个简短的概括会使我们明白这个过程。奴役他人的行为一旦被矫枉过正,就不能再下达任何命令,更谈不上承担责任或担任领导了。它使患者在施加影响或提出建议时过分谨慎,甚至连正常的嫉妒也压抑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当事情没有按患者意愿发展时,他就会出现头痛、胃痛或其他症状。
在利用他人方面矫枉过正,便会将自谦倾向发挥到极致。它表现为:不敢表达任何愿望,甚至不敢怀有任何愿望;不敢反抗虐待,甚至不敢感觉自己被虐待了;总认为别人的期望或要求比自己的更合理、更重要;宁愿被人利用而不维护自己的利益。这样的人会陷入困境,进退两难。他害怕自己想要利用别人的冲动,但又鄙视自己的过分谦逊,他称之为懦弱。而当他被人利用时——这是很自然的事——他就陷入了一种无法解决的困境,然后出现抑郁或某种功能性障碍。
同样,他非但不会去挫败别人,反而会担心让他们失望,因此表现出过分的体贴和慷慨。任何可能伤害他人感情或者羞辱他人的事情,他都会极力避免。他会本能地对别人说一些“好听的”,比如一些赞美别人的话。遇到问题,他会主动把责任归咎于自己,而且会没完没了地道歉。如果一定要提出批评,他会采取最温和的方式。即使别人粗暴地对待他,他也会表示“理解”。但与此同时,他又对羞辱极其敏感,在受羞辱时痛苦不堪。
情感上的施虐倾向如果被深深压抑,可能会让人产生一种感觉,即觉得自己对任何人都没有吸引力。因此,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但患者可能会真的相信,他对异性没有吸引力,只能捡别人剩下的。这里说的次等人的感觉,就是患者意识到的自卑感,只不过换了一种说法。但这里真正相关的是,“没有吸引力”的想法可能是一种无意识的退缩,是患者害怕“征服和拒绝”的刺激游戏。在分析过程中,我们会逐渐发现,患者在无意识中篡改了恋爱关系的整个画面。于是,一个有趣的转变将会发生:“丑小鸭”开始意识到自己吸引别人的欲望和能力,可是一旦别人认真对待他的求爱,他又会对他们表示愤怒和鄙视。
由此产生的人格图像具有欺骗性,让人难以评估。它与顺从型人格有着惊人的相似。事实上,公然的施虐者通常属于攻击型,而反向的施虐者通常由明显的顺从倾向发展而来。他可能因为在童年遭受严重打击,而被迫顺从屈服。他可能扭曲自己的情感,没有反抗压迫者,反而爱上压迫者。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在青春期前后——内心冲突变得难以忍受,于是他采取回避的态度寻求庇护。可当他面临失败时,他再也无法忍受离群索居的孤独,然后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依赖,但不同的是:他对关爱的需要变得非常迫切,为了不再孤独,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与此同时,因为他仍然有离群索居的需要,并不断干扰着他依附别人的欲望,所以他获得关爱的机会渺茫。他被这场斗争弄得筋疲力尽,变得绝望,并发展出施虐倾向。但是,他对别人的需求又是如此迫切,以至于他不仅压抑自己的施虐倾向,而且还矫枉过正地掩盖它们。
在这种情况下,与他人相处是一种负担,尽管他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他往往显得非常拘谨和害羞。他必须扮演一个与自己的施虐冲动相反的角色。很自然地,他认为自己真的喜欢别人。在分析过程中,当他意识到自己对别人其实没什么感情,或者至少不确定自己的感情是什么时,他会感到非常震惊。这个时候,他很容易把这种明显的情感缺失当作不可更改的事实。但实际上,他只是处在一个过程中:放弃了假装的积极情绪,无意识地宁愿什么都不去感觉,也不愿面对自己的施虐冲动。只有当他认识到这些冲动,并且开始克服它们时,对他人的积极感觉才会开始发展。
然而,对训练有素的观察者来说,这幅图像中有某些因素表明了施虐倾向的存在。首先,他总是以某种隐蔽的方式去恐吓、利用和挫败别人。通常,他对别人有一种明显但无意识的蔑视,他将此肤浅地归结于对方的道德标准低下。其次,他身上存在许多相互矛盾的地方,也表明了他的施虐倾向。例如,他有时会以极大的耐心忍受别人对他的虐待,但有时却对最轻微的支配、利用或羞辱表现出高度敏感。最后,他给人一种“受虐狂”(masochistic)的印象,也就是说,他沉溺于受害者的感觉。但是,由于“受虐狂”这个词及其深层含义具有误导性,我们最好避开这个词来描述其中的要素。反向的施虐者无时无刻不压抑自己的主张,因此,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容易受到虐待。但除此之外,他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愤怒,实际上,他常常被公开的施虐者吸引,对他们又爱又恨;就像后者感觉他是一个自愿的受害者,也会被他吸引一样。因此,他把自己置于了被人利用、挫败和羞辱的境地。然而,他非但没有享受这种虐待,反而感到痛苦不堪。他只是获得了一个机会——通过别人来实现自己的施虐冲动,而不必面对自己的施虐倾向。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并在道德上感到愤怒,同时希望有一天可以超越那个施虐者,并且彻底战胜他。
弗洛伊德也观察到了我所描述的这种情况,但他那毫无根据的概括大大降低了这些发现的价值。为了将其纳入他的整体哲学框架,他利用这些发现来证明,无论一个人表面上多么善良,他在本质上都是破坏性的。而实际上,这种情况只是某种神经症造成的结果。
最初,我们认为施虐者是性变态——或者用详尽的词语说,是一个卑鄙和邪恶的人;而现在,我们对施虐者的认识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纯粹的性变态是比较罕见的。即使出现这种情况,它也不过是对他人的普遍态度的一种表达。施虐者的破坏倾向当然无可否认;但是,当我们理解了这种倾向,我们就会看到在表面非人道行为的背后,有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正是通过这一点,我们才有可能去治疗这个人。我们发现他是一个绝望的人,正设法从挫败自己的生活中寻求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