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责任的态度
神经症患者对责任的态度可能会令人非常困惑。部分是因为“责任”这个词本身含义众多。它可能指的是尽心尽力地履行职责或义务;在这个意义上,神经症患者是否负责取决于他的性格结构,这并不是所有神经症的共同点。某些患者认为,对他人负责意味着只要自己的行为影响了其他人,就要为此承担责任;但这种影响也可能是支配他人的委婉说法。某些患者认为,承担责任就意味着要承受责备;这种态度可能只是在表达一种愤怒情绪,气自己不是理想化形象的那个样子,在这个意义上,它其实与责任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我们清楚为自己负责真正意味着什么,我们就会明白,对任何神经症患者来说,承担责任即使不是不可能,也是十分困难的。
首先,它意味着患者实事求是地向自己和他人承认,自己的意图、言语和行动是什么样的,并愿意为此承担后果。这种做法与撒谎或推卸责任正好相反。对神经症患者来说,在这种意义上为自己负责是很困难的,因为他通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为什么要这样做,甚至在主观上也不想知道。这就解释了他为何常常想方设法来逃避责任,比如否认、遗忘、贬低、找借口、感到被误解,或者感到迷惑不解。而且,由于他经常把自己置身事外或为自己开脱,他很容易认为,他的妻子、合作伙伴或分析师应该对出现的任何困难负责。
另一个因素经常导致他无法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甚至看不到这些后果,那就是他内心潜在的无所不能的感觉。在这种全能感的基础上,他希望自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并逃脱惩罚。当他认识到那些不可逃避的后果时,这种感觉就会被击得粉碎。
最后一个与此相关的因素,乍一看像是智力上的缺陷,即患者无法从因果关系的角度去思考问题。神经症患者通常给人的印象是,他们天生只会根据错误和惩罚来考虑问题。几乎每位患者都觉得分析师在责备他,而实际上分析师只是让他面对自己的困难及后果而已。在分析情境之外,他可能觉得自己像一个罪犯,总是受到怀疑和攻击,因此一直处于防御状态。事实上,这是内心过程的外化。正如我们所见,这些怀疑和攻击根源在于他的理想化形象。正是这种找茬和防御的内心过程,加上它的外化,使患者几乎不可能在关涉自己时考虑因果关系。但只要不涉及他自己的困难,他就可以和别人一样实事求是。比如,因为下雨,街道变湿了,他不会问这是谁的错,而是接受这种因果关系。
此外,当我们说为自己承担责任时,意思是说,能够为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挺身而出;而当我们的决定或行动被证明有错时,能够承担后果。若一个人被内心冲突所分裂,这一点是很难做到的。他应该或能够捍卫内心的哪一种冲突倾向呢?这些冲突当中没有哪一个代表了他真正想要或相信的东西。他真正能够捍卫的只有他的理想化形象。然而,这个理想化形象不允许他出任何差错。因此,如果他的决定或行动带来了麻烦,他就必须篡改事实,并把不利后果归咎于他人。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就可以说明这个问题。某个组织的一位领导渴望拥有无限的权力和威望。他希望没有他,什么事情、什么决定都做不了。他不会让自己把工作委派给其他人,即使他们受过专业训练,更有能力处理好这些事务。在他心里,他比任何人知道得都多。此外,他不希望其他人变得不可或缺。他还没达到自己的期望,只是受时间和精力的限制而已。但是,这个人不仅想支配别人,还想顺从别人,想做一个超级大好人。由于这些未解决的冲突,他身上便有了我们描述过的所有特征:惰性、嗜睡、犹豫不决和拖延等,因此他无法妥善安排自己的时间。他觉得守约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胁迫,所以他私下里喜欢让别人等他。此外,他还做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因为那样可以满足他的虚荣心。最后,他还想成为一个居家好男人,这也消耗了他大量的时间和心血。自然而然,他所领导的组织无法很好地运转。但是,他看不到自己有什么缺陷,只会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或者归咎于不利的环境。
让我们再问一遍,他可以为自己人格中的哪一部分负责呢?是为他的支配倾向,还是为他的顺从和迎合的倾向?首先要指出的是,他对这两种倾向都没有意识。但即使他意识到了,也无法在其中做出取舍,因为这两者都带有强迫性。此外,他的理想化形象不允许他看到自己的其他东西,只能看到完美的优点和无限的能力。因此,他无法为冲突运作所不可避免的后果承担责任。因为那样做的话,他一直向自己隐瞒的东西就会全部暴露出来。
一般来说,神经症患者尤其厌恶(在无意识层面)为自己行为的后果承担责任。即使后果非常明显,他也会视而不见。由于不能消除内心的冲突,他便坚持认为(再次是无意识的)自己是如此强大,应该能够对付这些冲突。他认为,其他人才要考虑后果,对他来说不存在这个问题。因此,他必须不断回避对因果关系的任何认识。但只要他向这一切敞开心扉,就可以得到巨大的收益。因为这些认识极其有力地证明了,他的生活方式是行不通的,就算他用尽无意识的阴谋诡计,也无法改变人类精神生活的规律,这些规律与物理世界的法则一样牢固。[4]
事实上,整个责任问题根本引不起神经症患者的兴趣。他只看到或隐约感觉到责任问题的消极方面,他没有看到,而且只能慢慢领悟的是,由于回避责任,他对独立的热切追求也终将落空。他以为消除一切承诺就可以获得独立,而实际上,承担责任并对自己负责,才是实现内心真正自由的必要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