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影响
这种情况本来已经够糟糕了,但还会因为另一个因素继续恶化,那就是绝望。只要有希望,人们就可以承受巨大的痛苦。但是,神经质患者的纠结总是会产生某种程度的绝望;而且内心越纠结,绝望就越严重。这种绝望可能被藏得很深:在表面上,患者可能一心想着或盘算如何使事情变得更好。男性患者会想,如果他结婚了,有一间更大的公寓,换一个领导,或者换一个妻子,情况就会好起来;女性患者可能会想,如果她是个男人,再成熟一点或年轻一点,再高一点或不那么高,那么一切就好办了。有时,消除这些令人不安的因素确实很有帮助。然而,更多时候,这种希望只会使内心的困难外化,注定要令人失望。神经症患者期望外部变化给他带来一个美丽新世界,但又不可避免地把他自己和他的神经症带入新世界中。
依赖外在的希望在年轻人中更为普遍。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对年轻患者进行分析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又一个希望的破灭,人们才更愿意把自己视为痛苦的可能来源。
即使普遍的绝望感是无意识的,但它的存在和力量可以从各种迹象中推断出来。在患者的人生经历中,可能会有一段插曲表明,他对失望的反应强烈而持久,远远超出正常反应的尺度。因此,某人可能会因为青春期的单相思、朋友的背叛、不公正的解雇、考试的失败,而遭遇一种彻底的绝望。当然,人们首先会试图弄清楚,这种强烈的反应背后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但是,除了任何特殊原因外,人们通常会发现,不幸的经历往往会让人感到深深的绝望。同样,对死亡的关注或随时出现的自杀念头,不管有没有付诸行动,都表明了患者存在普遍的绝望,即使他表面上看起来很乐观。普遍的轻率、玩世不恭的态度,不管是在分析中还是生活中,与遇到困难时立即选择放弃一样,是绝望的另一个迹象。
弗洛伊德所定义的“消极治疗反应”,大部分也属于这一范畴。获得新的领悟尽管可能很痛苦,却不失为一条出路。但对绝望的患者来说,这只会让他灰心丧气,因为他不愿再次经历克服新问题的艰难。有时候,似乎是患者不相信自己能够克服困难;但实际上,这反映出了他的绝望,不相信能够从这个过程中获益。在这种情况下,他抱怨某种领悟伤害或吓到了他,并怨恨分析师打乱了他的节奏,这是合乎逻辑的。另一方面,整天想着预见或预言未来也是绝望的一种表现。尽管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常见的对生活的焦虑,担心遭遇不测,担心犯下错误,但是我们可以看出,在这种情况下,患者的观点总是带着悲观的色彩。就像卡珊德拉[1]一样,许多神经症患者预见的大部分都是坏事,很少有好事。这种关注生活中阴暗面而不是光明面的做法,使我们怀疑患者内心隐藏着一种绝望感,不管这种感觉在理智上如何被合理化。
最后,还有一种慢性的抑郁状态,它可能非常隐蔽,以至于让人不觉得是抑郁。在这种状态下的患者可以正常地工作和生活。他们可以过得很愉快,也可以玩得很开心,但每天早上可能要花几个小时才能起床去面对生活,就好像是去再次忍受生活。在他们看来,生活是一种永恒的负担,以至于他们见怪不怪,也不会抱怨。但是,他们的情绪永远都处在低谷。
虽然绝望的根源总是无意识的,但绝望本身可以被患者意识到。患者可能有一种普遍的厄运感。或者,他对生活采取一种顺从的态度,也就是听天由命,从不期望有什么好事,只觉得生活是必须忍受的。他还可能用哲学话语来表达这种感觉,说人生本质上是悲剧性的,只有傻瓜才认为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在初次面谈中,分析师可能就对患者的绝望有了一个印象。比如,他不愿做出最微小的牺牲,不愿承受哪怕是一点点的不便,不愿冒哪怕是一点点的风险。因此,他可能给人一种过于任性的印象。但事实是,如果他认为从牺牲中得不到任何好处,当然觉得没有理由做出牺牲。在分析之外,我们也可看到类似的态度。他一直生活在自己极不满意的情境中,尽管只要付出一点努力,稍微积极主动一点,这种情况就可以得到改善。但是,他可能已经被绝望完全麻痹,以至于对他来说,再正常的困难都似乎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有时候,一句不经意的话就会让这种情况浮出水面。分析师只是说某个问题还没解决,需要进一步分析,这时,患者可能会回答:“你不觉得这是没有希望的吗?”当患者意识到自己的绝望时,他通常也解释不清楚缘由。他可能将其归咎于各种外部因素,从他的工作、婚姻到国家的政治局势等。但是,这种绝望并非来自任何具体或暂时的环境。问题在于,他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觉得永远不可能幸福或自由,觉得所有让他生活有意义的事情都对他绕道而行了。
关于绝望,也许克尔凯郭尔给出了最深刻的答案。在《致死的疾病》一书中,他说道,从根本上说,所有的绝望都是对不能成为自己的绝望。各个时代的哲学家都强调成为自己的重要性,以及无法实现愿望时随之而来的绝望。成为自己也是禅宗著作的中心主题。在现代学者中,我只引用约翰·麦慕理(John Macmurray)[2]说的一句话:“除了完全地成为我们自己,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