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的愤怒的外化
除非我们牢记,对患者来说,维持自己就是理想化形象的幻觉特别重要,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他对自己的愤怒,也不可能理解这种愤怒的程度。患者不仅对自己无法达到理想化形象感到绝望,还对自己感到愤怒,这是因为理想化形象带给他的是一种全能感。无论在童年遭遇过怎样的困难,无所不能的他应该都能克服。现在,即使他在理智上意识到自己的神经症非常复杂,但他仍然会因为无法消除它们而感到愤怒。当他面对相互冲突的内心驱力,并意识到自己无法实现相互矛盾的目标时,这种愤怒达到了顶点。这就是为什么突然意识到冲突可能会使他陷入恐慌。
对自己的愤怒主要以三种方式外化。第一,如果患者不受约束地发泄敌意,愤怒就很容易向外爆发。然后,愤怒会转向针对他人:要么表现为普遍的易怒;要么表现为对别人某个错误的愤怒,而他所痛恨的实际上是自己有这个问题。有个例子可以清楚地说明这一点。一位患者抱怨她的丈夫优柔寡断,但她说的只是一件小事,明显有点小题大做。我知道她自己就有些优柔寡断,所以我暗示她,她的抱怨其实无情地揭露了自己身上的这种毛病。这时,她突然感到怒不可遏,恨不得将自己撕成碎片。在她的理想化形象中,她是一个果断的人,无法忍受自己的任何弱点。尽管这种反应非常强烈,但在下一次会谈中却被忘得一干二净,这是非常典型的情况。虽然她在那个瞬间看到了自己的外化倾向,但还没有做好准备放弃它。
第二,患者可能一直有种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担心或预期,认为自己无法忍受的缺点会激怒他人。患者非常确信他的某些行为会引起深深的敌意,如果没有遇到敌意的反应,他反而会感到很困惑。例如,一位患者的理想化形象是雨果的《悲惨世界》中善良的神父,但她惊讶地发现,每当她坚定立场甚至表达愤怒时,人们会比她表现得像个圣人时更喜欢她。根据这种理想化形象,我们可以推断患者的主要倾向是顺从。最初,她的顺从出于对亲密关系的需要,但由于她对敌意反应的预期,这种倾向被大大强化了。事实上,这种外化的主要后果之一就是顺从程度的提高,这也说明了神经症倾向如何在恶性循环中不断相互加剧。在这个例子中,强迫性顺从的增强是因为她圣洁的理想化形象迫使她变得更加谦逊。然后,由此产生的敌意冲动会激起她对自己的愤怒。而这种愤怒的外化,会导致她对别人更加恐惧,这反过来又会强化她的顺从倾向。
第三,愤怒的外化可能让患者专注于身体的不适。一个人对自己的愤怒,如果没有在意识中被体验到,显然会造成严重的身体紧张,可能表现为肠道疾病、头痛和疲劳等。一旦意识到这些愤怒本身,所有这些症状都会以闪电般的速度消失,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人们甚至会犹豫,是该把这些生理表现叫作外化,还是把它们看作被压抑的愤怒的生理结果。但基本可以确定的是,患者会对这些表现加以利用。通常,患者非常愿意把他们的精神问题归咎为身体疾病,而这些疾病反过来又可以归咎于外界的刺激。他们很有兴趣证明自己没有心理问题,只是饮食不当引发了肠道不适,或是过度劳累导致了疲乏,或是空气潮湿引起了风湿病,等等。
至于神经症患者通过外化愤怒来达到什么效果,这里所说的与自我鄙视的情况是一样的。不过,我们还应该提到另一项考虑。除非认识到自我毁灭的冲动所带来的真正危险,否则我们无法充分理解这些患者所走的路。第一个例子中的患者只是一时冲动想把自己撕成碎片,但精神疾病患者可能真的会自伤、自残。[2]如果不是外化作用,很可能会发生更多的自杀事件。这样一来,弗洛伊德的观点就好理解了,他意识到了人的自毁冲动的力量,然后提出人有自我毁灭的本能(死亡本能)。但是,这个概念阻碍了他对自我毁灭的真正理解,因此也阻碍了有效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