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化形象的功能
无论如何界定理想化形象,它其实早已被人们认识到了,古往今来的哲学著作中都有所提及。弗洛伊德把它引入神经症理论,并用不同的名字来称呼它:自我理想、自恋、超我。它也是阿德勒心理学的中心论题,他将其描述为对优越感的追求。如果要指出这些观点和我的观点的异同,可能会让我们离题太远。[3]简单地说,所有这些理论都只涉及了理想化形象的某个方面,而没有观察到整个现象。因此,尽管弗洛伊德、阿德勒和许多其他学者,包括弗朗茨·亚历山大(Franz Alexander)、保罗·费登(Paul Federn)、伯纳德·格鲁克(Bernard Glueck)和欧内斯特·琼斯(Ernest Jones),都对此发表过重要的观点,但这一现象及其功能的全部意义仍未得到充分认识。那么,它的功能是什么呢?很明显,它满足了神经症患者最关键的需求。不管各位学者如何从理论上解释它,他们都同意这一点:理想化形象就是神经症的大本营,其地位难以撼动与削弱。比如,弗洛伊德就认为,根深蒂固的“自恋”是心理治疗中最大的障碍。
第一,我们先来谈谈它最基本的功能,即理想化形象取代了真正的自信和骄傲。一个最终患上神经症的人,几乎没有机会建立人生最初的自信,因为他遭受了许多令人崩溃的经历。即使他有那么一点自信,在神经症的发展过程中也会不断被削弱,因为自信赖以存在的条件总是被破坏,而它们在短时间内又难以重塑。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一个人情绪能量的活跃性和可用性、一个人自己真正目标的发展,以及在自己的生活中发挥主动性的能力。无论神经症如何发展,这些因素都很容易被破坏。神经症倾向会损害患者的决断力,因为患者是被驱使着,而不是主动做出决定的。而且,患者决定自己人生道路的能力,还因为他对别人的依赖而不断被削弱,不管这种依赖以何种形式出现——盲目地反抗,盲目地想要超越他人,还是盲目地想要远离他人。此外,通过压抑大量的情绪能量,患者的情感几近瘫痪。所有这些因素使他几乎不可能制定自己的目标。最后但同样重要的是,基本冲突造成了患者内心的分裂。由于被剥夺了坚实的根基,神经症患者只能夸大自己的重要性和权力感。这就是为什么患者对自己无所不能的信念,是理想化形象中永远存在的成分。
第二,理想化形象的第二种功能与第一种紧密相连。神经症患者并不会在真空中感到脆弱,而是在一个充满敌人的世界中,感觉别人随时会欺骗、羞辱、奴役和击败他。因此,他必须不断将自己与他人进行比较,这样做不是出于虚荣或任性,而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因为在内心深处,他感到自己是软弱和可鄙的(后面会讨论这一点),所以他必须寻找让自己感觉更好、比别人更有价值的东西。无论这种感觉是更圣洁还是更无情,更友爱还是更刻薄,他必须在自己心里感到某种程度上的优越感——且不论他还有任何超越别人的动机。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需求都包含了想要超越别人的因素,因为不管是哪种神经症结构,总有一种脆弱性,对轻视和羞辱特别敏感。为了消除这种羞辱感,就需要一种报复性的胜利,这种需要可能主要存在并活动于患者自己的头脑中。它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无意识的,但它是神经症患者追求优越感的驱动力之一,并为这种追求赋予了特殊色彩。[4]现代文明中的竞争精神通过制造人际关系的纠葛,不仅培养了普遍的神经症,而且特别满足了人们追求卓越的需求。
第三,我们已经看到,理想化形象如何替代了真正的自信和骄傲,但它还有另外一种替代作用。因为神经症患者的理想充满矛盾,所以它们对患者没有任何约束力;而且它们模糊不清,也无法给予患者任何指引。因此,如果他不努力成为自己创造的偶像,为自己的生活赋予某种意义,他就会感到人生漫无目的。这一点在分析过程中变得尤为明显,当他的理想化形象逐渐受损,他在一段时间内会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直到那时,他才认识到自己在理想问题上的混乱,才开始明白这种理想并不可取。在这以前,不管他嘴上说得多么好听,他其实对整个问题既不理解也没兴趣;而现在,他第一次意识到理想是有真实意义的,并想要探索自己真正的理想是什么。可以说,这种经验恰好证明了理想化形象取代了真正的理想。理解这一功能对治疗有着重要意义。分析师可以在早期指出患者价值观中的矛盾,但他无法指望患者对这个问题有任何积极的兴趣。在理想化形象变得可有可无之前,分析师都无法就此开展工作。
第四,在理想化形象的许多功能中,有一种功能造成了这一形象的刻板僵化。如果我们在私下将自己视为美德或智慧的典范,那么最明显的错误和缺陷都可能消失不见,或者被蒙上一层迷人的色彩——就像在一幅优美的画中,一堵破旧、腐朽的墙壁一改旧貌,在棕色、灰色和红色的美妙组合下容光焕发。
若要进一步了解这种防御功能,我们可以提出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个人是如何看待他的缺点或缺陷的?乍一看,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答案有无数种可能。然而,还是有一个相对明确的答案。一个人如何看待他的缺点或缺陷,取决于他接受自己的哪一面,排斥自己的哪一面。然而,在相似的文化环境中,这取决于他的基本冲突中哪个方面占主导地位。例如,顺从型的人不会把自己的恐惧和无助视为缺点,而攻击型的人则会把任何这样的感受视为羞耻,设法对自己和别人隐瞒起来。顺从型的人把自己的敌意、攻击视为罪恶,而攻击型的人则把自己的温柔情感看作可鄙的弱点。此外,每一种类型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否认,这一切只是他更易接受的自我做出的伪装。例如,顺从型的人绝对会否认,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有爱心和慷慨的人;回避型的人则会忽略这一事实,即他的离群索居并不是一种自由选择,而是因为他无法与别人相处。一般来说,这两种类型都会否认自己的施虐倾向(后文将讨论这一点)。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被患者视为缺点并加以拒绝的东西,就是与患者待人处事的主导态度不相协调的东西。可以说,理想化形象的防御功能就是否认冲突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它必须不可动摇的原因。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前,我常常感到困惑,为什么患者无法接受他自己并不重要、并不优越。但从这个角度来看,答案就很明确了。因为承认自己的某个缺点,就意味着他要面对自己的冲突,继而破坏他已经建立的虚假和谐,所以患者寸步不让。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冲突的强烈程度与理想化形象的僵化程度是正相关的;如果患者有一个精致和顽固的理想化形象,那么他的内心一定有着极具破坏性的冲突。
第五,理想化形象的最后一个功能同样与基本冲突有关。理想化形象除了掩饰基本冲突中不可接受的部分,还有一种更积极的功能。它代表了患者的一种艺术创作,在这种艺术创作中,对立的事物似乎得到了调和,或者至少对患者而言,它们不再表现为冲突了。下面我将举几个例子说明这是如何发生的。为了避免长篇大论,我仅仅描述当前存在的冲突,说明它们在理想化形象中的表现。
在患者甲的内心冲突中,占主导地位的是顺从倾向,他极其需要爱和赞美,需要被照顾,需要表现出同情、慷慨、体贴和友爱;占第二位的是回避倾向,他讨厌加入群体,强调独立,害怕联结,对胁迫很敏感。这种回避倾向与他对亲密的需求不断发生冲突,并使他与女性的关系一再受到干扰。此外,他也有比较明显的攻击冲动,表现为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力争第一,间接支配他人,时不时利用他们,并且不能容忍任何干扰。当然,这些倾向极大地削弱了他恋爱和交友的能力,也与他的回避倾向格格不入。由于不了解这些冲动,他虚构了一个理想化形象,这一形象是三个人物的合体。首先,他是一个伟大的情人和朋友,是任何女人都最爱的男人,没有人比他更友好和善良。其次,他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领袖,是一位令人敬仰的政治家。最后,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智者,是为数不多的洞察了生命意义的人之一。
这个理想化形象并非完全虚构。患者在所有这些方面都有充分的潜力,但这种潜能被他当成了既定的事实,被他视为伟大和独特的成就。此外,患者内心冲动的强迫性也被掩盖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相信自己天赋异禀。本来是对爱和赞许的神经症需求,却被他想象成爱的能力;本来是超越别人的冲动,却被他认为是天生出类拔萃;本来是对离群索居的需要,却被他看成是独立睿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他的冲突通过以下方式被消除了:那些在现实生活中相互干扰、阻碍他发挥潜力的各种冲动,被他提升到不切实际的完美境界,表现为一个丰富人格中兼容的几个面;它们所代表的基本冲突的三个方面,被分别置于他的理想化形象的三个人物中。
另一个例子可以更清晰地描述隔离相互冲突的因素的重要性。[5]患者乙的主要倾向是回避,而且是相当极端的回避,包含了前文我们所描述的所有特征。他同时也有很明显的顺从倾向,可是乙本人对此视而不见,因为这与他对独立的渴望实在太不相称。他想要变得非常优秀,这种努力偶尔会冲破压抑的外壳。他能意识到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渴望,这种渴望与他的回避倾向不断产生冲突。他只有在自己的想象中,才能发起无情的攻击:他沉溺于大规模破坏的幻想中,恨不得杀死所有干扰他生活的人;他自称信奉丛林哲学,认为强权就是真理,追求私利是天经地义,是唯一明智而不虚伪的生活方式。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是相当胆小的,只有在某些情况下才会爆发。
他的理想化形象是以下人物的怪诞组合。大部分时间,他是一名山间隐士,拥有无限的智慧和平静。偶尔,他又会变成狼人,完全丧失人类情感,一心只想杀戮。这两个不相容的形象似乎还不够,他还是一位理想的朋友和情人。
在这个例子中,我们看到了相同的情况:患者对神经症倾向的否定,自我膨胀,把潜能误认为现实。然而,在这个例子中,患者并没有试图调和冲突,矛盾仍然存在。但与现实生活中的冲突相比,它们显得纯洁而未加修饰。因为这些形象独立存在,所以它们互不干扰。这似乎才是问题的关键,冲突就这样被消解了。
最后来看一个更为统一的理想化形象的例子。在患者丙的实际行为中,攻击性倾向占主导地位,并伴随着施虐倾向。他专横霸道,喜欢利用他人。在野心的驱使下,他冷酷无情地向前迈进。他善于谋划、组织、斗争,并有意识地坚持纯粹的丛林哲学。他也极度回避,但攻击性冲动总是使他与人群纠缠在一起,令他无法保持离群索居。然而,他还是严防死守,不让自己卷入任何私人关系,也不让自己享受任何与他人有关的东西。在这方面,他做得相当成功,因为他对别人的情感都被深深压抑了,对亲密关系的渴望也主要通过性途径来实现。然而,他有一种明显的顺从倾向,同时又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可,这妨碍了他对权力的追求。另外,他还有一些潜藏的清教徒式的标准,主要用来鞭策别人,但也会不由自主地用在自己身上,而这些标准与他的丛林哲学格格不入。
在他的理想化形象中,他是身披闪亮铠甲的骑士,是远见卓识、追求正义的战士。他是一位明智的领导者,不依附于任何人,执行严格而公正的纪律。他诚实可信,不虚情假意。女人们都爱他,他会是一个伟大的情人,但他不会钟情于任何一个女人。与其他例子一样,患者实现了同样的目标:基本冲突中的因素得到了调和。
因此,理想化形象是解决基本冲突的一种尝试,它的重要性不亚于我描述过的其他任何尝试。理想化形象具有巨大的主观价值,它就像一个黏合剂,能把分裂的人格黏合在一起。虽然它只存在于患者的头脑中,但它对患者的人际关系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理想化形象可能被称为虚构或虚幻的自我,但这只是一半的真相,容易引起误解。在创造理想化形象的过程中,患者一厢情愿的想法确实令人吃惊,特别是它竟然也发生在那些其他方面比较务实的人身上。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完全是虚构的。它虽然是一种富于想象的创造物,但其中交织着非常现实的因素,而且这些因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它通常包含了一个人的真实理想的痕迹。虽然那些浮夸的成就是虚幻的,但它背后的潜能往往是真实的。更重要的是,它产生于真实的内在需要,并执行着真实的功能,而且对创造者有着真实的影响。这个创造过程遵循着明确的规律,只要我们识别了它的特性,就能准确推断出患者真实的性格结构。
不管理想化形象中掺杂了多少幻想,对神经症患者来说,它都具有现实的价值。他的理想化形象建立得越牢固,他的真实自我就越模糊。由于理想化形象所起的作用,这种舍本逐末的情况必然会发生。这样做的目的是抹杀真实的人格,而突出理想化的自我。回顾许多患者的病史,我们就会相信,理想化形象实际上拯救了他们的生命,这也说明了当理想化形象受到攻击时,患者的强烈反抗是合情合理的,或者至少是合乎逻辑的。只要这种形象对他来说是真实的、完整的,他就能感觉到自己是重要的、优越的、和谐的,尽管这些感觉是幻想出来的。基于他自己勾画的优越性,他认为自己有权提出各种要求和主张。但如果这种形象遭到破坏,他马上就会感受到威胁:面对自己所有的弱点,无权提出特殊的要求,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甚至自觉形象可鄙。更可怕的是,他要面对自己的冲突,面对自己精神崩溃的恐惧。这也许是一个使他变得更好的机会,这种真实会比理想化形象的所有光芒都更有价值。虽然道理如此,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因为这相当于让他在自己所惧怕的黑暗中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