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布景美的呼声兴起
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伶界大王”谭鑫培欣逢六十大寿,那年上半年的一天,他受北京丰泰照相馆老板任庆泰(字景丰)之邀,带着他的跟包、敲锣鼓家伙的、琴师等人,来到该照相馆的中院,但见廊下两根大红圆柱挂起一块白色布幔。准备停当,谭鑫培在三天内,对着摄影机先后表演了京剧《定军山》的“请缨”“舞刀”“交锋”等片段,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就此诞生。[2]在照相馆两根廊柱间所挂的布幔,竟成为中国电影的最早布景。此后,电影摄影机一度又瞄准新剧,来华美国人依什尔利用新剧演员、服装、布景等拍摄电影。[3]中国戏剧就这样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的早期电影,“影戏”“布景”等早期电影专名留下了历史的痕迹。
所谓“布景”,其本义是张挂绘有景观的布幔以示表演环境。这对传统戏曲观众来说,已是习以为常,新兴文明戏多予袭用,中国早期电影也深受舞台布景风的濡染,中国近代电影总体上笼罩在这种风格下,这也是本书论述主要采取“布景”一词而非更具电影特色的“置景”的原因所在。必须正视,在中国电影的初始阶段,布景处于边缘位置,且多以布景画为主。1913年中国第一部短故事片《难夫难妻》拍摄之际,“钱病鹤负责绘图。布景简陋极了,墙壁当然是木板搭的,墙上的衣钩咧,自鸣钟咧,都是画出来的,甚至有些新式几椅,租价太大,便托纸扎店扎束。外景十九在郊区一带拍摄,所费也不多”[4]。颇知根底的程步高揭露道:“《难夫难妻》的布景,都从新舞台方面借用。布景均用木条钉成长窗形的木架,钉白布,画景物,故名软片。十多块软片,拼成一堂布景。景内置必要物件。真物件,假布景,半真增假。拍在片里,真假分明。草创时期,不太认真。有时微风习习,吹动布景,景上画的静物,大如亭台楼阁,小如琴棋书画,都会摇摇晃晃,扭扭捏捏。大家拍戏忙,一时顾不到,开末拉眼睛(镜头)快,看到怪现象,一声不响,拍在片里。片成放映,怪相百出。”[5]
至1921年,中国有识之士开始关注中国电影的布景问题。那年出版的《影戏杂志》第1卷第1号,刊登顾肯夫的《发刊词》,宣称要“发扬影戏在文学美术上的价值”,并专门讲到了“布景”。顾文对比中西戏剧,指出“京剧不考究布景,是一个最大的缺点”,宣扬“影戏能利用天然的真的布景,来做他的布景,所以影戏的布景是有价值”[6]。
1924年问世的《电影杂志》发表的影评,对影片的背景更是多加留意。比如,评论商务印书馆新出影片《大义灭亲》,就指出,“背景须含美意。片中的室外背景(Location),如黄河铁桥之火车、三叠泉之飞瀑、铁船山之云海、大林寺之天桥、御碑亭之夕照、黄岩寺之石塔,均为饱含美意的胜境,今会集于银幕上,得见庐山真面目,采取精神实可钦佩,而尤以牛乳色的叠泉及夕照为最美。室内背景多缺美意,会议室及公堂太黑暗。国鲁办事桌在门侧,而由门孔得直见之,实为一大误点。”[7]兼论影片的外景、内景。后又刊文点评明星公司出品的《玉梨魂》,对片中布景多有赏鉴:“背景分内外二种,外景多取于自然界中,内景当然是临时建造。外景内景除适合情形外,又多含幽静性,故甚合于哀情片中。有人说此片中有些背景,多已在《孤儿救祖记》见过,则是错误的,不过此片中的背景,有些与《孤儿救祖记》中的背景性质相同罢了。关于背景的美点,比前进步,且于光线的引用,亦能把背景阴阳明,明暗的支配,亦得美学上的方式,又以光系软光,故和软而美明,无生硬之弊,且有几处,多是绝好的图案画,或美景画,背景比前进步不少,可惜不为一般人所看出而所欣赏。”[8]对电影布景的审美感知进一步强化。
再如,评介商务印书馆新片《好兄弟》的影评涉笔背景:“以外景而论,多采自西湖。富有天然美景,足显东方之美,如雷峰夕照、公园、三潭印月、平湖秋月等,多为西子湖旁名胜美景。胜于《大义灭亲》之庐山,实为中国自制影片中背景最佳之一剧。以内景而论,虽见华丽,总觉欧化太深。”[9]又如,评论同时期明星公司出品的《苦儿弱女》的布景:“此剧外景绝少,有之,亦仅为陋弄荒野之像,故以美术言则弱于《孤儿救祖记》及《玉梨魂》。虽然,陋弄荒野,非必不能成为美景,是在位置摄影机之能否得其宜耳。梅丽璧克福《渔家女》之河边及内屋,状亦甚陋;卒赖取景之力,而显美术之精神。吾愿明星诸君,加之意焉。”[10]正是基于对电影景观美的认识,电影评论家开始关注起布景者。同期《电影杂志》在报道大陆影片公司正在拍摄的一部新片时(“剧名尚未确定”),特别介绍该片“外景多含美意,内景亦极讲究”,在说明影片导演为程步高,摄影为张伟涛后,不忘介绍“置景为徐绍宇”。[11],[12]
较之编剧、导演、摄影、演员等,布景这一工作很晚才得到电影界的尊重。事实上,徐绍宇也算不上幸运。直到1925年2月25日公映的《不堪回首》(神州影片公司),大银幕上才出现了“美术”的姓名——裘逸苇。[13]20世纪30年代电影杂志曾介绍说“万能博士”裘逸苇曾在济南实验剧院做过布景师[14],具体时间有待考证。无论如何,这可视为置景美工在电影界的首次亮相。7月首映的“神州”影片《花好月圆》,仍有“布景”“美术”裘逸苇的大名。此外,同年公映的《重返故乡》布景为陈璞云;《春闺梦里人》置景为李乾初、朱容生;《风雨之夜》布景为王雪厂;董天涯为《冯太少爷》置景而奠定了他的终身职业,同年出片的《可怜的闺女》也由其置景;《红姑娘》置景为叶一声,《南华梦》也由其置景;《立地成佛》置景为董天民;《情天劫》布景为刘旭升、洪警铃;《秋扇怨》布景绘图为方梁雪清;《秋声泪影》置景为何禹麟;《真爱》置景为陈镜缘;《爱情与黄金》副导演兼布景为马徐维邦。
翌年面世的新影片兼带着推出了一批置景美术新人。《白蛇传》置景周念衷;《倡门之子》布景陈梅岩;《呆中福》布景马瘦红;《道义之交》布景王玉书、孟君谋;《电影女明星》置景金成纪、周情纳;《剑胆琴心》置景除上文提到的陈镜缘还有蔡泽民;《苦乐鸳鸯》置景李文光;《梁祝痛史》置景周念衷;《孽海惊涛》置景吴夔;《情场怪人》美术王一夫,置景王镇飞、徐芝铭;《醉玉缘》美术范竹云;《西游记·猪八戒招亲》置景蒋镜澄;《雄媳妇》背景顾怜;《玉洁冰清》置景兼绘图鲁少飞。
1927年的影片中,又涌现出一些电影布景美术人才。《白芙蓉》(一、二集)布置黄霖衍、美术何肯;《翠屏山石秀杀奸》布景万涤寰;《儿女英雄》(一集)布景陈梅喦;《封神榜》置景沈唳天;《歌场奇缘》绘图万超尘;《剑侠奇中奇》置景姚吉光等;《宋江》置景戚拯民;《唐是一》置景戚志勤;《西厢记》美术胡镜蓉;《盘丝洞》置景夏维贤。
虽然还称不上是布景美术的春天,但是相关从业者纷纷在大银幕上有了名字,终于在电影界占有了一席之地。布景美术在电影界的崛起,与有关电影美的呼声互相激荡。徐彰1924年发表的《影戏与美术》,起始即指出“现代最进化的戏剧”的“影戏”,“是与舞台上的戏剧,截然不同”。进而提出“要把赏鉴画片的眼光去赏鉴影戏”的主张,声称“‘美’是影戏中唯一的要素!”循此“美”的眼光,徐文在发现电影广义的美的同时,也锁定了“狭义的美”,指出这“要算是背景了;背景既是占影戏中重要的位置,不可不把这‘美’尽量地托出来”。痛感近年国产片“虽有几处把天然的美景摄入里面,但因感光的关系,摄影之不适当,不能完全把美景重映出来。所以美丽的背景。就此淹没了”[15]。若璞《我之中国电影谈》特设“布景”一节,强调“布景之设置,当根据剧中人之身份境遇及地点时代,而加点缀,方能与剧情相符合。而演员表演之地位,亦应预为留出。陈设须不疏不密,既不可妨碍演员之举动,又不可参差零落,毫无意义。至建筑上,尤应按照时代,以光学之智识,及美术之观念构成之”。[16]
将布景与电影“狭义的美”直接等同,倡导用“美术之观念”推进电影置景工作,这使得电影业需要美术家的加盟协助。正如时人所呼吁的那样:“凡是化装,置景,服饰,和一切内外景,非要有‘美’的思想不可,所以影片公司必须聘请专有美术家,专司其事,有了美的研究,然后门(引者注:门当作有)美的出品”。[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