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表演艺术之源

二、电影表演艺术之源

纵览中国近代电影史,银幕表演大体经历了从影戏表演到纪实表演的发展历程。电影进入中国初期,时人将其看作戏剧的一种,摄影镜头聚焦的是京剧表演。待电影反映生活的逼真性与观赏的商业性彰显后,电影转与倾向写实的文明戏结缘,后又与话剧相拥。所有这一切,导致中国电影表演充斥着浓厚的舞台表演习气,如何摆脱夸张的舞台表演程式,中国近代电影人重任在肩[151],站在摄影机前的电影美术人也是责无旁贷。按理说,社会生活是电影表演的源头活水,深入生活势在必行。但是,体验生活的做法要到20世纪30年代初才初露苗头,艺术又并不等同于生活,为此艺术借鉴成为一条捷径。这方面,电影美术人自有他们的优势,也有他们的独特做 法。

作为一名创作者,电影美术人能够运用自己的艺术积淀,特别是积极调动基于专业训练而成的艺术感知力、想象力与创造力,设计角色造型,组织人物行动,实现角色逻辑。电影美术人擅长化装的例证,已见前述。此外还有必要指出的是,美术人表演时对形体姿势造型美的刻意追求。王为一表演注重“一点一滴、一招一式细细设计”,因为普通话不好,“他将全部精力用在动作的设计上。他的每一个动作优美动人,追求节奏感,又富于雕塑的造型美”。他在爱尔兰独幕剧《月亮上升》扮演一个为潜逃而化装的卖唱的革命者,“头戴黑呢帽,穿一件黑色法兰绒衬衫,手拿吉他,在月光下走来走去……他非常讲究动作、姿态、节奏的韵味。例如他手提吉他,拿法的高低,手的力量的支配与整个体态的均匀、和谐,需要一练再练,偶然一动,则必全部身体、四肢都要随着变化,形成一幅优美动人的画像”。赵丹为之倾倒叹服。[152]而赵丹呢,他对站、坐、走,以至呼吸等动作,都进行过认真的排演,为追求动作“干净利索,美观大方”,他和金山“在自己的破西装后面钉上两块布,充当燕尾服,穿了燕尾服坐下来时必须把两只‘尾巴’拎一拎,这样才有坐相,也才美”。[153]赵丹在饰演《娜拉》的郝尔曼时,有意“设计郝尔曼的脖子有些挺直,但又不失其温文尔雅。”[154]陈鲤庭曾为此撰文赞美过他的动作富有雕塑美。以上例子虽侧重于舞台表演,却与电影表演相通。中国近代电影演员往往是影剧双栖,舞台、银幕的艺术追求是一以贯 之。

图43 黄文农关于电影艺术的 讽刺画(《电影月报》第4期,1928年7月1日)

事实上,中国近代已见有识之士持论表演与艺术的共通性,洪深归纳出“艺术同具之要点”,总共7条,“废之则不能成艺术者”:布局(Design)、比例(Proportion)、匀称(Balance)、对称(Symmetry)、节奏(Rhythm)、反衬(Contrast)、调和(Harmony)。诸如布局、比例、匀称、对称等,原本都是美术用语。洪氏在具体论述中又多以美术创作为例,比如,论“比例”:“如作一画,若何长者应若何阔。”“如画山水,纸上几份为山,几份为水,几份为天空。”另以园林布置说明“匀称”之意云云。洪文论表演并不仅限戏剧,论“比例”时举例美国“影剧”,以及该文发表于1925年《明星特刊》,可见一斑。[155]另有行家支招,将“欣赏图画”列为“影戏演员的修养”之一:“法国有许多名画,神情姿态,都非常好。我有几家卖西文书的铺里,都有缩印的本子出售,去买几册来静静的瞻览,细细的体味,一定可以得到许多优美动人的姿势态度,做表演时候的帮助,有一张弥爱的晚祷图,……那一个农夫和农妇俯首默祷时那种肃穆虔诚的态度,看了真使人非常感动。当然,这是一种宗教的仪式,不过把这种态度应用到别种事情上,也同样的可以使人感动。还有许多美国电影杂志上的图画,有些姿态也很好,不妨买几种来浏览浏览,也可以得到许多的好处。最妙的法子,便是把最好最动人的图画,剪下来贴在壁上,天天接触浏览,那么,便不知不觉的就会和图中人同化了。这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意思。”[156]

郑君里对比戏剧、电影表演而形成的相关言论,更有助于上述观点的流传。他在《再论演技》一文中谈道:“根据‘开麦拉’的地位所凑成的编接,其形象近于绘画,正如为演员的行为反支配的编接,其形象近于戏剧一样。”[157]此类艺术点拨,电影美术人更能心领神会。而注重从视觉艺术吸取电影表演的艺术养料,赵丹在这方面是异常的投入。电影新人通过观看电影来学习电影,这在当时并非鲜例。夏衍初入电影界,即通过看电影来琢磨编剧技巧。[158]司徒慧敏从电影说明书中抄录一段故事梗概,“用速写勾画出电影中的布景构图、镜头画面构图和人物动态示意图,等等”。并通过“反复看、反复记录”同一部影片来学习电影制作,循环放映同部影片的电影院成为“很好的电影学校”。[159]只不过作为演员,赵丹关注的重点是银幕上的当红演员,努力学习他们的作派。赵丹未成名时,忍饥挨饿也要省出钱来看电影。据他自己说:“一个有志于电影演员者,对于一张影片,不仅当一个普通观者去看,而且要当一个演员去观,有价值的电影,可看两次,第一次尽可不去研究他,观察它,第二次则须要去考究某个演员在怎样表情,他的动作、姿态、对话,都得深深地使自己领略到,甚至于三次四次……不等。”[160]除了观看“大量外国电影”,赵丹等还从“十八九世纪的油画、版画、插图等,研究人物的心理、神态、步伐、手势、习惯动 作等”。[161]

不过,过多模仿特别是跟风西式时尚,使赵丹塑造的银幕形象不自觉地带有不恰当的异域作风。汪子美曾作漫画,善意地批评:“莎士比亚托梦给赵丹说:‘好孩子不要是好莱坞型的!’”[162]吴茵回忆1949年拍摄《乌鸦与麻雀》的一段轶事:“因为我在三十年代看他(引者注,指赵丹)的表演,总觉得他受外国影片的影响太多,和袁牧之一样,重视外部技巧,喜欢玩‘帅’,给我的印象他是个体现派,而且洋动作比较多,差不多已成为他的创作习惯了。”所以当她得知该影片的摊贩肖老板“小广播”决定由赵丹饰演时,“十分担心,怕他把‘小广播’这个小市民演成‘外国瘪三’”,曾直言不讳地请其退出。[163]

好在历经坎坷后的赵丹在表演上超越了以前的自己,由此也就超越了基于专业出身的唯美主义趣味与表现派作风。此后,他还在思想根源上对以往的作派进行了“清 算”:

我们那时看《夜半歌声》中金山、王为一的表演,丝毫不觉得他们过火,不像中国人,恰恰觉得够味儿,会做戏,美极了。袁牧之在《风云儿女》中一句一个“啊”,舔嘴唇,做“帅”状,像魔术师变魔术似的,把礼帽正好摔到了衣架上。再看他那一副打扮:烫着发,披一件黑斗篷,戴黑绒礼帽,与其说是模仿西方的服饰,不如说是在追求一种乌托邦式的异国情调,这哪儿是在塑人物,就只是在展览自己。这一切,我认为都反映了当时的美学思潮。我们逃脱不了这个思潮的影响。我们的美学趣味反映在表演上,正像我在《十字街头》中有意识或下意识地去做的,便在人物身上加进我所向往的东西,这样,就互为因果地促成了过火演技。[164]

如果说欣赏视觉艺术来学表演在中国近代银坛是通行做法的话,那么,通过绘画来激发艺术灵感的行为还是颇能显现电影美术人的特质。“虽然努力生活于角色,但终于体验不出角色的思想感情,或体验得并不深刻”,遇此表演困境,赵丹在使出两“板斧”后,最后的解困方法便是“去碰碰运气,去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去,读小说去,看戏、看电影去,哪怕去打一场球、画一幅画等,总之,用一切办法使自己的思想活跃起来,或者干脆暂时丢开它,灵感总是带几分偶然与冒险性的,而灵感又总是优先光顾那些思想活泼、生活面广、趣味丰富、热情而朝气蓬勃的人”。[165]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又表达了类似的意思,虽以更具通用性的“看画”替下了“画画”,但是点出了所枚举的文体活动“都可以起到触类旁通的作用,都能得到料想不到的点化”的积极意义。[166]绘画、看画,触类旁通,赵丹无意中正说出美术人从影的艺术底蕴与底 气。

现实主义潮流大势所趋,特别是经过20世纪30年代左翼电影运动的推波助澜,进步电影人纷纷归附。从《十字街头》到《马路天使》,赵丹彻底实现了表演艺术的质的飞跃。正如其所言:“如果说《十字街头》中有模拟演技的成分,《马路天使》中所追求的则是现实主义的表演方法。”其根源在于“《马路天使》中的人物不是自己”,再加之导演对演员情绪泛滥的提醒压制,在剧本酝酿期间,赵丹与袁牧之等人经常泡在小酒馆里,对社会底层各色人物了然于心,袁牧之在设计人物时又结合了演员自身的特点。[167]其间,观察生活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而说到观察,这又是艺术家的强项。时人曾拿画家打比方,教诲演员要注意观察生活:“因为电影是‘真’‘善’‘美’的艺术,所以演员的一举一动,也要处处在‘真’‘善’‘美’上用功夫,这种实地观察,好像画师郊外写生一般,譬如著名的画师,他所绘的美女,一定从马路上或许是公众场所中去观察来的,他们瞧见美貌和身段苗条的女子,就要紧紧地跟随着,静心地观察她的举止行动,好像报馆记者探访新闻一般底着重,电影演员当然也要下这样同样的苦功才是哩!”[168]赵丹追述因自己学美术出身,进一步打开了形象思维的闸门,锻炼了观察和模仿事物的能力,认为这些都是一个优秀演员所不可缺少的。事实也正是 如 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