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盟电影界的美术家
美术家进入电影界,似可追溯到但杜宇1920年创办上海电影公司。参与影像艺术创作,对于追新逐异的美术家来说是本能的冲动。因为但氏创办上海影戏公司,夏维贤、钱病鹤、陈秋草、方雪鸪、潘思同、方之庆等擅绘人才得以进入电影界。[39]陈、方、潘皆为“白鹅画会”巨子。在呼吁电影美之声的推动下,更多的美术人才陆续进入电影业。同时,电影公司也开始高调宣扬自己延请了美术家,以示影片置景美确有保障。“美术家林孟鸣君,应聘主任该公司布景及绘画事宜。”[40]来自晨钟影片公司的只言片语,透露的却是美术家开始进军电影界的好消 息。
从1924年起,有关美术家进入电影界的报道明显增多。比如,新大陆影片公司的报道:“美术家张君云鹏现任置景主任,对于画题,极其讲究。”[41]电影界介绍初入行的鲁少飞,亦冠以“美术家”的头衔。[42],[43],[44]上海影戏公司创设者但杜宇为画家是广为人知的事实[45],只是他的助手史东山暂时还深藏不露。还必须补充的是马瘦红,他“幼喜绘画”,1920年参与创办浙江美术专门学校,翌年由丁悚介绍“入上海影戏公司,专任绘画之责”。“其手制之广告画暨字幕上书法等,无不富有美术意趣。近日国产影片之渐知趋向美化者,君不无提倡之功也。”大中华百合两公司合并后,马瘦红应聘为“图画布景主任”,“置景则于每一出后,必别出心裁,日新月异”。[46]万古蟾则是1925年进上海商务印书馆影戏部从事布景工作的。[47],[48]万超尘随后跟进。此外,还有平日里“以图画自娱”的董天涯[49]、具有美术修养的王雪厂等人。再加上前文提到的题绘者,最初进入电影界的美术人方阵基本成 形。

图2 张聿光绘漫画《愿努力工作为中国电影界争光》(《电影月报》第6期,1928年9月10日)
然而,更具标志性意义的还是曾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首任校长的张聿光1927年底加入电影界。这不仅是由于张聿光在当时画坛有相当高的声望,还因为他的加入成为电影美术迎来转机的又一动因。事实上,中国早期电影布景一直为人诟病,被指责崇洋、欧化问题太过严重。根源在于,中国早期电影主创人员大都受过西方教育,有意将西式生活移植到中国故事影像,再加之唯美的追求,因此变本加厉,“新式时装戏”每每中西杂糅、不伦不类。[50]触动中国电影业群趋古装片的动力,源自“时装夹古装之《白蛇传》在南洋卖钱”。[51]南洋侨民的故国之思化作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追捧,而深为同质竞争困扰的中国影业极为重视海外市场的支撑。于是,古装片生逢其时,渐成趋势。当时影评家信心满满地主张:“摄制古装历史影片比着摄制时装影片更来得完美,尤其是更有价值。”[52]
以古易今,用中代西,古装片明显不像时装片那样省力。时装片以西方时尚文化为参照,即便分寸拿捏不准,也可自认为领异标新。古装片则不然,诚如时人所论:“摄制古装剧有四大要件必须注意的。”编剧、导演之外,便是服装、布景两类。[53]且看其论布景:“内景因为房屋陈设等,和现代不同,当然要去考据研究,经过一番手续。至于外景决不致实现了‘江山易改’一句话;然而沧海桑田固然是一种原因,天然物虽没有什么变动;但人工方面不知变化了多少。……虽江山依旧,而房屋却新建了许多还有许多香烟广告夹杂了一塌糊涂。你想这样情形,那能用了去摄影戏呢?”为此,该文从内景、外景两方面分而论之。内景方面,一要“建筑考据古代建筑”,二要“装饰”;外景方面,有更多的指点。[54]自然,粗制滥造的古装片有的是。但要超越同行,稍有财力的影片公司就开始在布景方面下功夫,其主要手段便是延请美术家。1927年民新影片公司出品的《西厢记》,虽注重实景拍摄[55],但仍宣称布景由“美术大家十余位担任”[56],[57]。
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明星公司邀请美术界的重磅人物加盟古装片的布景工作,以广招徕。郑正秋如此对外宣传:筹拍《凤仪亭》“已经有了一年多了”,“论明星的出品,要算张石川导演的最多最快,独独对于古装的《凤仪亭》,不敢求其快了。不但请戏剧专家洪深君帮忙,更请美术名家张聿光帮忙,又请留美制片名人陈一志、陈景文诸君帮忙。原有制影部及工程部等积极进行外,又添服装研究会、道具研究会、梳装研究会等,以期精益求精,……大成影片公司看见我们对于古装片这样郑重其事,所以特来立约,委托我们连带着替他们拍三部古装片”。[58]
张聿光进入电影界,其声望有利于明星公司大造声势,其美术专长推进“明星”影片的美术水准更上层楼。事实上,《凤仪亭》最后并未投拍,张聿光赶上的是中国银坛第一把“火”——《火烧红莲寺》系列。[59]时人探讨该片成功秘要,“布景”“服装”在六大因素中占其二,布景成就便讲到了张聿光:“布景供于观众以直接的感觉,所以人们都很重视影片里的布景。明星公司的布景师有张聿光、董天涯两君。张君是国内美术的前辈,董君担任明星影片的布景已久,所得经验自多。两人合作起来,并有明星极多的工匠在他们的指挥之下,所以《火烧红莲寺》的布景,一集胜似一集,像四集里的古式花园及特别喜堂等或则清净美观,或则富丽堂皇,加以柔和光线的摄影,益发令人赞叹了,观众是爱观伟大壮丽的布景,《火烧红莲寺》正是适合他们所需 要的。”[60]
张聿光在银坛大出风头的同时,不废绘事,其自由出入电影、美术两界的潇洒[61],[62],令人艳羡,也启迪更多的美术人加入电影界。1928年8月出版的《电影月报》第5期,罗列了“六合公司置景像片”,标明是“以笔画多少为序”:大中华百合,王次龙;华剧,沈文俊;大中华百合,吴永刚;民新,范竹云;大中华百合,胡旭光;友联,陈梅喦;民新,梁林光;华剧,黄霖衍;明星,董天涯;明星,董天民。[63]所谓六合公司,系1926年由明星、上海、神州、大中华百合、民新等五公司发起组成,旨在统一影片发行市场,以利海外影片营销。[64]这些公司的制片态度相对认真,上述置景工作者皆一时之选,其中不乏学美术出身 者。
美术家进入电影界,提高了布景的艺术水准,从而使“美术”在布景界占据高位。1928年9月出版的《电影月报》第6期继续配以铜图,介绍若干电影美术工作者: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美术王次龙;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美术吴永刚;中华百合影片公司,美术胡旭光;友联影片公司,美术杨济生;华剧影片公司,美术蒋文钊。另页特别介绍:艺术界前辈,明星影片公司美术主任,山阴张聿光先生。[65]比对上一期的《电影月报》,不难发现部分与前重复,但称谓变化,即同样一人其职业身份已由“置景”升格为“美术”。据时人所言,“置景员”“内分为两部:一为打样部,即计划各种布景,务求真美而合理,多以美术家任之;一为建筑部,建筑剧中各种房屋等,及搭盖各种内景者”。[66]“美术”称号标志着有美术才能的布景师脱颖而出,他们主要负责布景的设计工作。对此变化,张聿光的功德匪浅,该期《电影月报》随后大幅宣介张氏生平,堪为内 证。
在张聿光之后,新起的布景师还有刘旭升、雷天籁、方沛霖、章志直等。史东山夫人华妲妮也在其丈夫导演的《奇女子》中任置景。这些人中,擅画的是方沛霖。[67]此外,同时期社会传媒报道,称长城公司改组,“欧则鸣君为美术部主任”,“欧君为美国加市古美术学校毕业生”。[68]
步入20世纪30年代,电影界更加重视布景。比如,联华公司拍摄《故都春梦》,内景工作“特聘海上著名美术家三人”。[69]如此电影发展形势为美术家从影大开方便之门。杨镜心、包天鸣、经礼庭、张汉臣、茅愚言、李鹤、崔鸰玉、高威廉、凌锦棠、徐清、杨卓人、高茫声、赵扶理、张宗禹、费石师等人新入电影布景界,各擅专场。现在可考受过专门美术教育的布景师新秀有:沈西苓、胡倬云、周和康、许珂[70]、张云乔、司徒慧敏、吴永刚、许幸之、吴印咸、徐渭[71]。此外,对绘画颖悟慧解的蔡楚生,也曾为影片设计布景,后任《春潮》的美工。类似例子还有绘画自学成才的汤晓 丹。
值得一提的是,蔡楚生、沈西苓、汤晓丹、马徐维邦、吴永刚、许幸之、方沛霖等电影美术人纷纷抓住时机,不仅为电影布景,最终成为编导;吴印咸则成为摄影师。早年就读于东京上野美术学校的司徒慧敏,曾进天一影片公司,为影片《一夜豪华》做美工,此前他只有从事舞台装置的经验,后转入电影录音设备的技术研发,因缘际会成为电通公司的摄影场主任、导演与制片人。此前,由布景、演员而成导演的似只有史东山、王次龙等少数几人。1935年底,“生前擅美术工作”的联华布景师刘晋三因“操劳过度”而“殉艺”。[72],[73]明星剧务主任兼布景主任的董天涯,则在郑正秋去世后地位凸显,俨然明星三巨头之一,一时威风了得。[74]
八一三淞沪战役爆发后,上海电影业一度萎缩。此后,电影公司重新洗牌,电影人才队伍亦进行重组。不过,就置景而言,新老交替并不明显。1939年一条消息报道:“上海影界美工部同人,最近为热心救难全体动员联合组织‘影联美术工程服务社’。……服务范围,大致分设‘设计’‘装饰’‘灯彩’‘美术’等四类。专为商店家庭承办一切美术建设工程及构制各类广告图案事宜。所得价金除代办物料外,全数捐充上海救济难童教养院基金。主持其事者如‘明星’董天涯、经礼庭、赵吉光、唐旭升、陆石年;‘艺华’包天鸣,‘华新’张汉臣,‘新华’茅愚言;‘中央’凌雷诸君。胥为电影界置景美术名家。”[75]所列名单将“置景”“美术”联称,基本囊括当时上海电影置景名家,只是服务的电影公司并不固定。沪上电影置景界除了前此历练成才的杨镜心、胡倬云,一时客串的摄影师薛伯青,还有陈明勋、童玉亭、仲永源、何倬云、张瑞庆、李鹤,以及马宗虎、曹年龙等人的加入。此外,做布景出身的导演方沛霖时常主持布景工作。正因为手中有这一张“王牌”,1941年国联美工部以“全体员工歇工”相要挟,要求改善待遇时,张善琨敢于死顶,他命方沛霖“主持总厂事务,同时二厂中之布景工作,亦已邀约陈明勋加入”[76]。陈明勋在当时也有着“布景设计名家”之称。[77]在大后方从事电影布景工作的,有许珂、姚宗汉、卢淦、韩尚义、张垚、丁聪、梁惕乾等故友新人。随着电影业的萎缩,电影人改行的不在少数,布景师有改做广告师的。[78]
抗战胜利后特别是1947年后的数年间,中国电影业呈现蓬勃复兴之势,布景人才辈出。之前混迹上海的电影布景师继续活跃的仅张汉臣、凌雷、包天鸣、童玉亭、刘旭升、仲永清等少数。当年参与布景美术的无名小字辈开始担当重任,比如,在《夜半歌声》仅负责“陈设”的沈维善;1939年初中毕业后参加过新华卡通片绘制,仅为置景助理的俞翼如[79];1940年从新华艺术学校毕业后即入电影圈从事美术工作的董萍[80],纷纷挑起置景的大梁。大后方电影界布景力量相对单薄,有姚宗汉坚守本业,韩尚义凭借《一江春水向东流》一举奠定其在电影置景界的坚实地位,有着海外学习美术经历、在全民族抗战时期稍得历练的卢景光、秦威[81]继续他们的银海梦。去大后方后又折返上海的万古蟾,偶尔在置景界凑一热闹。巨大的布景人才空缺主要是从戏剧界、美术界队伍中加以遴选培养与填 充。
同美术家初加入电影界时地位崇高相反,在中国近代的最后一段时期,电影美术之职显然要低于布景。首先,在工作经验方面,美术不及布景,故此有做美术的同时兼当布景助理的,如葛兴萼在中电三厂影片《碧血千秋》中(布景为俞冀明)。其次,美术工作内容有限,又作美术衬景,比如张瑞庆,在国泰影片《钗头凤》中为美术,但在同公司的另一部影片《春归何处》中则为“美术衬景”,在此后的两片中皆为美术衬景,据此可大体判定其在影片摄制中的作为不出衬景的绘画,有的公司影片直接标明“绘景”,意思更为清晰。为此,可见是布景师借力美术人才,协作推进电影的置景工 作。
唯其如此,电影美术群体尤多美术人才。比如,担任《铁骨冰心》影片美术的池宁,生于美术世家,虽未进过专门的艺术学校,但所承家学使其得以在美术界立足,后又参加上海业余剧人协会,1941年起为华年影片公司的《洪宣娇》《国色天香》等影片作过布景设计。1946年,他受聘于上海实验电影工场,1948年为大华影片《同是天涯沦落人》做“布景”,同年又为文华影片公司费穆执导的《小城之春》做布景,一时“惊艳”天下。[82]而担任《小城之春》美术的朱德熊,20世纪40年代初毕业于上海美专,1947年起才从事电影美术工作。[83]
在《警魂歌》《圣城记》中任美术的关剑痕,后又在《白山黑水血溅红》中兼任布景与美工,在新中国成立后成为响当当的画家。[84]为《蝴蝶梦》《热血》《哑妻》《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梨园英烈》等影片做绘景的张曦白,1932年起就在上海画商业广告,1948年进大同电影制片厂。[85]马承镳为马徐维邦之子,就读于上海美专,后留校任教[86],鲜为人知的是他1948年在国泰影片《美人血》中承担美术衬景工作。以为在1949年末公映的《寻梦记》做美术而稍得扬名的戈永良学艺经历颇为曲折,其父亲在其少年时期遗弃了家人,致使他中途辍学,却因此获得邻居吴永刚的同情,介绍他进中国联合影业公司卡通部当上色员。卡通部关闭后,他又设法向名画家、雕塑家张充仁学习绘画和雕塑。1948年复经吴永刚的介绍,进中电一厂,跟葛师承做美工助理兼绘景员,先后参加了《街头巷尾》《美艳亲王》《银海幻梦》影片的绘景工作,并因第三部影片的拍摄而步入电影特技之门。[87],[88]
布景群体富有置景经验,同样是不乏画才。事实上,罗雨秋以布景助理入行,后又偶一为美工,足显其美术才能。为昆仑影片《忠义之家》《八千里路云与月》《大团圆》《艳阳天》做布景、装置设计的李恩杰,自幼酷爱绘画,曾在无锡私立美专学习,全民族抗战期间在武汉从军,后考入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攻读舞台设计和导演两专业,在重庆戏剧活动中从事舞台美术设计,抗战胜利后入昆仑影业公司。[89]这时期在《夜店》《希望在人间》《万家灯火》《乌鸦与麻雀》《表》等影片中担任美术设计和布景设计的丁辰,1933年进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专攻绘画,毕业后转入中法戏剧学校进修舞台美术,后服务于“剧运”,积累了丰富的舞台布景设计经验,为其此后的电影布景工作打下基础。[90]王月白以《太太万岁》的布景闻名于世,他又先后负责《不了情》《母与子》《假凤虚凰》《好夫妻》《生死恨》《哀乐中年》等影片的布景工作,其美术功底则是早年从事的月份牌年画创作打下来的。[91]从《还乡日记》起,葛师承在《终身大事》《街头巷尾》《再相逢》《舐犊情深》《寻梦记》《美艳亲王》等片中数数担任置景。葛师承贫寒出身,15岁来沪谋生,先是在印书局编辑部当练习生,1937年考入中央电影摄影场,自学苦练字幕设计、动画照相、特技接景等技术,抗战胜利后回上海中电一厂,终于有了施展之地。[92]为《丽人行》做布景设计的叶苗,在当时的报道中就冠以“画家”之名[93],据说已积有十多年的绘画经验,颇有造诣,此前他先后担任《忆江南》《鸡鸣早看天》的布景顾问。[94]
鉴于电影置景与美术工作者颇多美术人才,实有必要将上文未能提及的人名罗列出来(陈设姑且从略),有识者自能认出横跨美术、电影两界的熟悉身影——布景队伍:申木荣、林景涛、汪涛、董玉亭、高敏、刘锐、徐渠、诸富祥、陈匡时、汪滔、关鹏、陆阳春、徐润、仲慰、胡全、童景文、王沧;美术行列:刘成钧、王永杰、牛葆荣、林福增、徐子诚、黄炳希、罗雨秋、丁熙、王沧、韩辛、庄亦人、孟斐、牛汉城、徐志良、张锡龄。[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