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电影光线美学

二、电影光线美学

电影拍摄首先离不了光,否则一切都蛰伏在黑暗之中。绘画同样注重光线美学,事实上,正是西方近代画家对光学的不懈探究最终促成了摄影设备的诞生。精通绘画的吴永刚在论述电影布景时就特别指出光线的重要性。进入新中国的老摄影师吴蔚云在总结光在画面的运用经验时,也忍不住以自己擅长的绘画打比方:“如果以图画来作比喻,正好像画家使用调色板一样,摄影师是用光线来画图。我们可以说,光线就是摄影师的调色板,他赋予画面以生命。”[106]

电影光学的进步,照映出中国电影一路前行的身影。在起步之初,中国早期电影可说是靠天吃饭,多是在户外、利用天光拍摄。到商务印书馆电影部开始拍戏,其摄影棚是附设在印刷所四层楼上的照相部内,可避风雨,虽采用玻璃屋顶,但光线不足,致使影像“阴暗不明,不分昼夜”。“等到购得环球公司的炭精灯,就可以在夜间拍戏了,但因摄影师的技术太差,炭精灯过于逼近演员的面部,演员拍了一两夜戏,往往眼睛红肿,流泪不止,很是痛苦。直到后来在灯上加了玻璃铁纱,才得到改善。”[107]继其后而起的但杜宇,以画家特有的敏感,发现了外国影片拍摄采用返光板的奥秘,较好地解决了演员脸部特写光线不足的 问题。[108]

灯光刺眼的问题,最终因为使用水银灯才得以较好地解决。明星公司在这方面捷足先登,如当时报道:“新建玻璃摄影场业已完工,现正装置关于摄影方面应用之水银灯等,宏伟美备,为全上海各制片公司冠。”[109]照明设备的改进,对于摄影师的工作给予了莫大的帮助,影像的清晰度明显提升,光影的艺术性也就有了基础。同时,外景拍摄对日光的运用也是精益求精,这方面以但杜宇的探索最见成绩。如时人对《传家宝》的美评:“但子能以日光之力,摄成反射侧背等之美景,较用电光者尤为悦目。……如开场斑斑与绿萍二家之内景,于幽美美丽中,别具一种耐人寻味之光学,室内夜景为琥黄色,室外夜景为淡绿色,更以陈饰别致,殊有超然脱尘之慨。”[110]再如有关《金钢钻》摄影的 评 论:

但杜宇君,固精于摄影术而极善于配光,故其所出片,于此二者,均有过人之成绩。在此片中,更有新的供献。姑举一端以证之。国片中所摄之有战地状况者,吾人所见,亦已夥矣。然或则独多远景,第见广场一片,黑烟四起而已。或则光线暗澹,模糊一片,有莫其妙之势,而此片中所摄之战地,独能如白昼光明,清晰可观,炮炸飞机一幕,尤其出神入化。此无他,皆影与光之效率也。镜头地位,复能不惮繁杂,时时移换,远近正侧,无往不宜,全片自始至终,绝无单调之苦闷,诚非易为之事也。[111]

郑逸梅对但氏出品无不推崇:“上海影戏公司的出品,光线布景,人选道具,色色俱臻上乘。”[112]

此外,明星公司出品,摄影等方面亦颇受好评。董克毅摄影的《早生贵子》,时评有 言:“统观全片,光线、布景,均予人以满意,字幕、绘画,颇有美术思想。是又难能可贵也。”[113]再如《她的痛苦》(董克毅摄影),影评者以为该片“对于‘光线’和‘美术’‘布景’各系,也极尽匀净幽丽之致”[114]。对《为亲牺牲》(董克毅摄影)的评论亦有“布景之绖密、字幕之清晰、摄影之技巧、光线之充足,亦有足称者”一类词句。[115]《湖边春梦》(董克毅摄影)亦获得“全剧字幕,俱有诗化,殊觉清朗可爱,光线又极明晰”[116]的好评。《火烧红莲寺》一集胜过一集,除布景富丽堂皇之外,柔和光线的摄影也是吸引观众的 “法宝”。[117]

追求柔和的摄影光线,大体贯穿了三四十年代的国产电影。《虞美人》的广告语颇能说明这一潮流:“本片注重美艺。剧情哀感顽艳。布景富丽堂皇。配光柔和审美”云云。[118]人生》(洪伟烈摄影)被人赞为“最令人满意的是摄影,灯光真是柔和,清晰极了”[119]。左翼电影运动的兴起,崭新的故事题材与思想意识使光影有所突破,比如《渔光曲》的人物摄影已出现立体光效;《神女》结尾一系列特写镜头光线明暗反差强烈,就表达了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夜半歌声》采用大反差光线烘托恐怖气氛。[120]但是,这并没有根本改变以上趋势,即便是左翼影片也不一定越超这光影范式。比如,吴村导演之《风》,“对镜头、光线、背景极为讲究,故几日来为《风》特创许多美的图案画面云”[121]。虽片中诸景摄制时“均并合上海各厂之灯光尚感不足应用”[122],但总体上不出美的摄 法。

究其根源,这与近代中国摄影师的美术理念有很大的关系。但杜宇便是极端的例子,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早有人指出“但杜宇对于工艺上,有相当的研究,对于美术上,有充分的学识,可是对于文艺上,并没有什么根基”,所拍影片虽“镜头的角度,和光线的配置上,有了这么好贡献”,但是“只有形式上的美而没有精神上的美”。[123]更为关键的要害在于,电影“摄影,并不是只求单纯的‘美’,把握住剧情的空气,也是非常的重要,但杜宇就是犯了这毛病,无论怎样题材的,光线只求诗意美而忽略了把握住剧情的空气”[124]

经过抗战时期影像纪实与唯美的双重洗礼,中国摄影师的光影技术与美学理念开始走向成熟。抗战胜利后,由于美国影片的大量涌入,好莱坞电影的光影作风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新老摄影师,用光程式化盛行一时。[125]不过,这同时也刺激有志之士积极探求黑白光影的民族风格。朱今明致力于走出一条现实主义的光影之路,如其所言:“我从不考虑正光、反光,而是从气氛来搞光。”[126]许琦深感:“作为一个摄影师,最重要的是光的处理,它就像画家用画笔和颜色作画。我把摄影的光线处理称为‘光画’。”[127]这时期的经典电影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光影多层次、丰富性,电影化的立体性特质得到充分体现。摄影师不再简单追求“通堂亮”,在使用新型灯光的同时,已能将不同性质的光源区隔并自然衔接,比如,许琦拍摄《不了情》时,有一场戏剧情是停电、点蜡烛,一会儿电又来了,“蜡烛光与电灯光的亮度是不同的,光源方向也是不同的。怎么来表现这种区别,只有靠摄影师的经验和处理光线的技巧”[128]。倒推十余年,吴印咸拍摄《生死同心》时,虽大胆地运用一支灯光的,但“还无暇深究灯光的来源”,影评者仍深以为憾:“如果光源一如油灯一样由下而上,或由上而下,则烛支灯光的应用会更到臻完美了吧?”两相比较,不难发现摄影师对光的追求得以长足进 步。

此外,那时期摄影师还喜好摄录浮动变幻的光影,以增强影像的表现力。《大路》中偶一用之的手法,在这时期影片中频繁出现,比如《八千里路云和月》反动势力拷打平民时投在墙上的影子,《关不住的春光》起始投在阁楼墙上的变形身影,均具有强烈的绘画性与象征性,凡此彰显了摄影师“画影”的美术天 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