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现画面活动的冲动
对于具有开拓意识的美术人而言,进入电影领域不仅是谋到了可以变通运用一技之长的职位,而且是找到了美术才能大可作为的新天地。电影美术人所以拥有这种自信,根源在于近代国人以绘画解释电影艺术的特定观念,正如欧阳予倩在《导演法》一文所言:“电影本来是活动的画面。”[2]
沈西苓进入电影界,经布景岗位历练后初当电影导演,在推出《女性的呐喊》不甚理想后,痛定思痛,得出以下结 论:
我还是离开不了舞台的影响,在我的头脑中所描写的,只是立体的印象,很不容易将它由立体而想象到平面——几百张的画面。这对于每个画面内的构图,以及每个镜头的Film的长短度上,把握不到准确的标准。[3]
其依据便是电影是活动画面说。而孙瑜有关电影分幕的论说,更是将这种世俗说法进一步精细化、学理 化:
分幕是将一个整个的剧本分成四五百个零碎,但是有连续性的各个画面(中国电影界的人普通称为“镜头”)。这四五百个画面在摄制完竣后依次序连接起来印成面片(Positive),就成了我们在戏院中所见的整个影片。一个同一的剧本,假如给十个不同的导演分幕导演出来,必定成了十部精神上品质上大不相同的影片。好像做文章,影片里的每一个画面就等于文章里的每一个单字。各个导演在脑筋里把整个的戏情分析成了几千几万个不同的画面或是要素,然后再根据各人的个性,从几千几万的要求或是(Montage)断片里选择了四五百个各人认为最有特征,最有表现力的画片出来,因为分幕的手法可以表现导演者的个性,而分幕的好坏直接地可以判定一个导演的好坏。[4]
正如引文所示,在近代中国“画面”与“镜头”是通用的。事实上,当时影评更喜欢采用“画面”一词,这无疑给电影美术人几多鼓励、几多信 心。
正因为此,美术人积极参与电影摄制工作中来,绝无跨界发展的心理障碍。在他们看来,做电影无非是让静止的画面活动起来而已,诚如但杜宇所言:“影戏,动的美术也。”[5]如果说这种观念最终促使万氏兄弟投身卡通片的研制,那么,更多的美术人则是转向电影拍摄活动中去。这是电影活动画面说作用下的分途发展,电影美术人所要实现的是深藏心底的美术冲动,有的甚至是孩提时候的 梦。
毕业于上海美专的许幸之,1933年进天一公司,先后负责《苦儿流浪记》《青春之火》《吉地》《舞宫春梦》《歌台艳史》《百花洲》《纫珠》(一名《空谷兰》)等影片的布景美术工作。1934年秋,夏衍找到他,交付了拍摄《风云儿女》的重任,许幸之由此成为电通公司的导演。当他执导的影片火烫上映时,许幸之不禁感叹“实现了一个幼年的 梦”:
在我的儿童时代,从街头买了一个玩具回来,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用手电筒的灯泡装在那小小的盒子里,把片段的胶片插在背后的纸板上,用眼睛套在那镜头前张望的时候,心里非常地焦急,我想那些胶片上的景色和人物,为什么都不会动呢?始终在我的心上留着一个遗 恨。
当他幸运地成为导演,有人担心、有人忠告,“说电影和绘画不同,应当取另外的方式去制作”,然而,许幸之有自己的理解,坚信“制片厂如同画家的画 室”:
我以为制作电影和制作其他的艺术并没有两样。电影演员,在我看来,就和画家的画笔一般,把种种的情节,画成一个具体的形象。绘画是用笔来驱使各种的线条和色彩,电影是借演员的表演来创造各种不同的典型。如同画家把线条色彩、笔触等统一起来一样,导演是在把演员的动作,表情,对白等片段的剧情组织起来。[6]
这篇文章经压缩修改后又在《电影·演剧》第1期发表,题名为《绘画与电影》,首句增改为:“我是学绘画的。”[7]进一步明确了他身为电影美术人的艺术本 源。
让画面活动起来的创作理念,还体现在电影美术人以绘画题材结构全片创作的成功实践。吴永刚如此回忆《神女》的创作思路缘 起:
从天一公司到美术专科学校有一段路程,每天都要乘坐电车往返。在电车上,我常常看到一些孤苦无靠的妇女,在昏暗的街道上游荡。她们在做什么呢?开始我还不清楚,后来看着她们抹了粉脂,强打笑脸,到处拉客的情景,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是一些为了生活被迫出卖自己肉体的“暗娼”,这是多么悲惨的景象啊。每当看到这种场面,我的心都十分激愤。我同情这些不幸的妇女,憎恨这个黑暗的社会。我不满,我苦心,我要呐喊!但是,我当时毕竟还只是个软弱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缺乏起来革命的勇气和力量。于是就想借助自己的画笔来反映一点人民的痛苦生活。我想画一幅油画,画面都已构思好了:一盏昏暗的街灯下,站着一个抹了口红、胭脂,面带愁容的妇女……。后来,这幅画没有完成,但是,这个悲苦的妇女形象却一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8]
沈西苓导演的《女性的呐喊》公映后,有人揭示道:“西苓,我还记得,我们同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你曾画过一张叫着《现代女子之堕落过程》的漫画给我看过,内容同《女性的呐喊》差不多,我想你这《女性的呐喊》就是那张画的扩大吧?”[9]旧日同学之言,应该是道出了鲜为人知的事实真 相。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在强调电影与绘画相通性的同时,电影美术人也指出二者的区别。沈西苓深有感触:“但电影是集团性的艺术,它绝不是绘画,做小说,只要作者自身凭他的力量充分地将它表现出来便可成功。”[10]许幸之也说:“电影不像其他的艺术用一个人的力量来完成,电影是需要着很多人的分工,如同工场里制造物品一样,电影是结合许多人的精力来完成的,是艺术和科学结合的结晶品。”[11]集团也好,工场也罢,导演都是电影创作团队的核心人物,美术电影人的画魂美学势必影响作品的方方面 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