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画入影唯美影像
只要说起近代中国的唯美主义电影,当首推但杜宇的创作。他的特殊经历本身也是中国电影史上的传奇。但杜宇的绘画才能与摄影爱好,促使21岁的他开始筹办电影公司。[50]3年后(1921)的春天,由但氏编、导、摄的影片《海誓》开拍,同年秋上海影戏公司成立。其间,但杜宇的漫画,特别是“百美图”的创作使其蜚声画坛[51],也预示了他未来摄制电影的创作奥秘。
1922年初公映的《海誓》,是中国继《阎瑞生》后面世的又一部长故事片。它开启了国产爱情片的先河,更为重要的是,它同时开创了但杜宇“融画入影”的电影创作模式。质言之,该片可称是美人美景美情之作,是但杜宇的美人画创作在活动影像的复现。在学生时代就洋气十足而赢得FF(Foreign Fashion)小姐之称的殷明珠[52],饰演《海誓》女主角,自然是青春靓丽;男主角形象也是登对的,唯美包装同样是不可或缺。这也是穷画师茅屋内部陈设“非常美丽”的根源所在,因其远离生活逻辑,而为人诟病。除了这一美学误区,但杜宇在影片中设置的唯美主义背景亦有成功之处,如将海景摄入镜头,以波涛万顷的大海来象征难以平复的情海,情景交融,值得称道。所有这一切都服务于唯美主义的主旨设定,即爱情高于一切的主题思想。才子佳人,海誓山盟,惊涛拍岸,卷雪千堆,唯美景象,赏心悦目。
电影一炮打响后,但杜宇悉心钻研电影艺术,继续独揽编、导摄大权(少数影片例外),兼任布景、剪辑等工作,采用“家族经营模式”拍片。侄曾孙但二春形象可爱,擅长表演,但杜定接连推出了以他为主演的《顽童》《古井重波记》《弃儿》《弟弟》《小公子》。在尝试儿童片、伦理片后,但杜宇1925年又推出了《重返故乡》,分明是一部哲理片。既而推出《杨花恨》(又名《柳絮》),则是艳情片。1926年摄制的《传家宝》是一部神怪武侠片。在以上影片中,但杜宇继续贯彻他的美学思想,而从《弃儿》一片起,影评界也开始注意到但氏的画家身份,及其电影的美术特色。《重返故乡》面世,“融画入影”说因此而起:“杜宇为著名之画师,此片在在有画意。画之意何在?不在取天然之风景,贵在有幽邈之灵思。杜宇融画入影,前无古人。”[53]喝彩声中,但杜宇更加发奋努力,在《还金记》后推出的《西游记第一集盘丝洞》,踵事增华,一时间更是赢得了各方面的掌声。
然而,世事难料,随后但杜宇斥巨资拍摄的古装片《杨贵妃》。虽竭力宣扬所摄为“历史上第一美人”,要“把美的艺术介绍到电影上来”,对相关场景“无不参以美意摄入片中”[54],市场反应却极为冷淡,以致将以前赢利贴进还有亏空。天一公司粗制滥造的古装片抢占大量市场份额,应是祸因。明星公司也深受其害,遂联合上海影戏公司等电影公司,组成发行机构六合影片营业公司,企图一举挤垮天一和其他小公司。不过,六合仅对明星有利,电影战风烟再起。上海影戏公司负重前行,接连推出《小剑客》《卢鬓花》《万丈魔》《金钢钻》《糖美人》《飞行大盗》(一名《妹妹我爱你》)、《媚眼侠》《画室奇案》《豆腐西施》《美人岛前后集》《续盘丝洞》《敌血情花》。虽受“火烧”时风的影响,然而,但杜宇对电影的本体追求一直未变,时见好评吹捧——
上海公司本以美的艺术著闻于电影市场中。《卢鬓花》片中,自亦不乏此种美的贡献。取景之美,诚有令人心快神怡者。[55]
杜宇之摄影术,中国电影界中实可不作第二人想。兹片中所用镜头之地位,无一不美,亦无一不奇。凡尝观上海公司之影片者,无不以《盘丝洞》《杨贵妃》为美,而《万丈魔》则又别有其意境,杜宇诚能善用其美者也。[56]
上海影戏公司,为国内制片公司中之资格最老者,其所摄制之片,数量虽不甚多,而质量极其优美。每一片出,必能轰动一时,博得甚大之美誉。盖其所抱之政策,不求出片之速,第求成绩之精,往往摄制一片,历时数月,虽受牺牲,在所不惜。……兼以该公司主事者但杜宇君,富于美术思想,于布景摄影诸道,咸具独到之能,能使全片美术化。……[57]
上海影戏公司但杜宇君,本为美术家,于文学亦有相当之研究,故其编摄之片,颇能标新立异,博得好评。最近所摄之《飞行大盗》,更足以表现其丰富之天才,在国内影界中树一新帜。此片系一侠义打武科学香艳作品。[58]
随着倡言“复兴国片”的联华影业公司异军突起,上海电影业重新洗牌。正是九一八事变震惊国人的那年秋,但杜宇率领他的团队归附联华,成为联华四厂。那年出品了《古屋怪人》《东方夜谭》。当时电影刊物如此宣传:“上海影戏公司出品《东方夜谭》具有一切美的原子——摄影美,布景美,轮廓美,动作美。”[59]旋即遭遇一·二八战火,但杜宇的制片场所处天通庵正是十九路军率先抗敌之地,因此大受损失。但氏克服困难,推出了《失足恨》(又名《赖婚》)、《南海美人》,年底退出联华,以联华名义出品的《清白》则于翌年公映。1933年,但杜宇开始与艺华影业公司合作,先后拍摄了有声歌舞片《人间仙子》《新婚的前夜》,作风一仍其旧,其中《南海美人》《清白》被时论归为软性电影。[60]1934年夏,他将上海影戏公司改组为上海有声影片公司,但杜宇主导拍摄了4部有声电影:《健美运动》《桃花梦》《国色天香》《石破天惊》。
全民族抗战爆发,基本上终止了但氏自主拍片的电影之路。此后拍片既少,个人风格也大受抑制。探究但杜宇电影渐趋没落的原因,他的成与败皆源自其美术偏好。出于唯美主义的追求,他一心在影片中创造美的幻影,而罔顾20世纪30年代日益迫近的民族危机、社会现实与时代命题。更使他成为一时的舆论焦点、后因此被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是,他将美术家崇拜人体美的情结投射于大银幕。正所谓“绘画人物,其难处不在躯廓与姿势,而在神情与骨肉”[61]。如果说如此高调的宣扬女体画,因有西方美术价值体系的支撑而显得底气十足,又由于冲击封建文化而能赢得进步之名的话,那么,将人体美摄成活动影像,就是在号称开放领先的欧美也要受官方电影检查的限制与社会舆论的监督,身处落后保守的中国,但杜宇如此电影作为实在是自踩高压线。
然而,擅绘美女画的但杜宇,不仅为成为他妻子的殷明珠画过无数裸体画[62],而且还为众多电影女明星拍过裸体照[63],对银幕禁区实在是技痒难耐。正是在《盘丝洞》一片中,但杜宇大胆地让殷明珠宽衣解带,同另几个女子表演《西游记》蜘蛛精濯垢泉洗浴的场景。现存该片胶片并未发现全裸镜头,或许正在残缺之内,更有可能的是原本便是仅止部分裸露。当年所谓“裸体”往往不是全裸,《海誓》公映前所作的宣传,刊发的影片及制作过程中的5张照片之第一张标题便耸人听闻:“殷明珠女士之裸体小影”[64],现在看来不过是穿着清凉而已,但在当时确实是惊世骇俗的。《盘丝洞》获得票房大卖,同时不乏好评,但趋之若鹜的观众所为何来其实不难猜到。时评刻薄地直指此片“裸腹袒背”镜头,为上海影戏公司为“实行其扩张所发明‘脱衣裳派’影片之新成绩”[65],确实是击中要害。
更大的问题是但杜宇将此奉为票房保险与美学极致,此后屡试不疲。特别是步入20世纪30年代后,随着摄影技术的日益精进,但杜宇在其导演的影片如《东方夜谭》《人间仙子》《新婚的前夜》《健美运动》《桃花梦》《石破天惊》等影片中,进一步痴迷展示女性之美,以致极度弱化故事而专意消费女性身体。[66]而相关宣传不是“肉感”就是“玉腿”,一味以此招揽观众,简直是自降格调。随着时局的吃紧,如此没有积极社会意义的影片势必然成为新兴电影文化运动扫荡的对象。为此,时论日见苛刻起来。1931年金太璞对《东方夜谭》的批评还算是诚恳地指出但杜宇拍片的致命伤:
此次上海又新出了一部《东方夜谭》的影片,导演是但杜宇,是一个会画画的美术家,所以他导演的影片,是美术化的,我们不要说别的,单从《妹妹我爱你》说到《东方夜谭》,就可以看到导演的美术的表演了,尤其是殷明珠当主角,当然可以尽情的,很不客气地把女性的肉体美表演出来,这是在我们,并不是一个旧道学的思想,并且也能够知道一点现代艺术是怎么东西的人,当然很老实的说一声是极需要这一种影片的,在表演上,虽然有许多地方是应当批评的,但是在肉体上的表演上我们可以不作若何的 话。
上海公司的失败,最大的是太不注意剧本,似乎有了美术的表现可以不必要剧本的理解了,……[67]
而从次年起,就有人将但氏影片同“色情”与“下流”的国产片画上了等号。[68]以后,但杜宇便背上了恶名,比如,“但某以专拍女人之大腿影片为‘生意眼’之影片公司老板兼导演者”,等等。[69]他在八一三淞沪抗战前奉献的最后一部影片《石破天惊》,以肉感唯美镜头为卖点的作风未改。而表现“酥胸”的歌舞场面,是有人看没人叫好。[70]然而,但杜宇积重难返,一直沉溺在银海的美术幻梦中不能自拔。到了处于和平时代,审美情怀更为开放包容的今天,对他“融画入影”电影进行重新评价。

图45 史东山绘《愿中国电影事业不是如此起落》(《电影月报》第1期,1928年4月1日)
如果“美”而不“唯”,至少是“唯美”而非“主义”,那么,近代中国的绘画电影总体上都具有这种倾向。若论唯美主义的电影创作,但杜宇之外,还有一位便是史东山。受父亲的艺术熏陶成长起来的史东山,“常观影剧”,并跃跃欲试。[71]他曾如此追忆:“我原是一个学画的人,那时在春光美艺会(引者注,当为晨光艺术会)。后来我因为和但杜宇是朋友的缘故,便在上海影片公司当演员了,其实不过是票友的性质。那是二十岁那一年的事。因为能够画画的缘故,间或画了几张字幕的布景,这样,渐渐的涉及布景等。”[72]经过美术置景兼做演员的历练,1925年他因编导《杨花恨》(一名《柳絮》)脱颖而出,翌年转入大中华百合公司,又推出了他编导的《同居之爱》。但杜宇对电影的唯美主义追求包括凸显女性人体美的作风,在史东山这两部早期作品中均有体现。事实上,喜绘裸女的史氏在银幕表现女性美并不下于他的电影引路人[73],他选的女主演韩云珍“在《杨花恨》中敢袒裼露臂,在《同居之爱》中解衣露胸”[74],轰动一时。在转入联华后执导的《恒娘》中,又有叶娟娟半裸的镜头。[75]
在推出电影作品的同时,史东山还发表了有关以美术理念摄制电影的见解:“电影,谁不知道电影是件包含最广魔力最大的东西,在美术上论起来,电影除了‘音’的美之外,无论‘色彩’的美,‘线条’的美,‘动作’的美,统言之,无论‘天然’的美‘人造’的美,都能在银幕上有调有序的表现出来,他所具安慰人类的本能很伟大。……所以电影又是一种最有效力的社会教育。”[76]顺势也认可了电影的社会教育说。鉴于晨光美术会成员不仅会画画还擅长摄影,因此所谓“色彩”“线条”的美实指光影之美。至于电影布景化装、服装等方面,史东山更是大展美术才华。由其执导的《美人计》《王氏四侠》,时人盛赞:“布景的伟大富丽,已是震烁一时,在国片中开了个新纪元。”[77]但这两部都是古装片,在时装片方面,史氏对人物造型、生活方式的展示等方面都充分显露出其艺术借鉴的根本缺陷,即欧化问题。虽然他曾于1933年质疑:“欧化总是不好吗?”[78]所说不无一定道理,但是,到1948年底,史东山却在香港的一次聚会上承认自己过去的不足。
唯美主义在中国的艺术实践与欧美有着文化底蕴、社会发展阶段与受众需求的差异。在承认电影的社会教育功能的前提下,奉美为最高价值,有利于在艺术上的精益求精,实在不必否定。同时,如果不把“唯美主义”看作是同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关联的一顶政治帽子[79],那就没有平反之必要。不过,也应看到由“美”打入电影圈的唯美主义者,多少存在着重形式而轻内容的不足。但这也是中国早期电影普遍存在的症候。正是在这方面,史东山跟上了时代前进的步伐,从而超越了他的唯美主义。一·二八淞沪战火停息不久,史东山等人就编导推出了抗战主题影片《共赴国难》,便是转变的动向。经数年的徘徊,当其编导的《女人》公映时,获得知音称赏:“作者超越唯美主义的求‘真’的态度便在每个观者的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史东山先生的特色是精致美丽。若用唯美的眼光来看,他在中国导演中是数一数二的,但,自《奋斗》以后,他极力接近‘现实’,他在‘美’以外还极力追求着‘真’。而且他的所谓‘真’所谓‘现实’,并不是由一种概念中演绎出来的,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拣取出来的。这种态度为一个艺术家是正当的,我们希望他这样追求的态度能把握住‘真理’。”[80]
就是这样,史东山开始结合现实,继续美的探索之路。《人之初》《长恨歌》《狂欢之夜》《青年进行曲》接连问世,时代色彩明显加强。除了《长恨歌》,其余3部都属于左翼电影。八一三淞沪抗战后,史东山离沪至汉,加入中制,编导《保卫我们的土地》,后任纪录片《七七抗战周年纪念》《天主教大弥撒》的剪辑。撤至重庆后,1939年编导反映“兵役问题”的《好丈夫》,开始“恢复了技巧的讲究”[81];1940年导演反映湘北大捷的《胜利进行曲》,有意“把它拍成一部表现较具体的‘历史纪录影片’”[82]。抗战时期胶片紧张,压抑了他的电影创作热情。抗战胜利后,这才迎来了又一个创作黄金期:《还我故乡》《八千里路云和月》《新闺怨》。[83]特别是“八千里”是史东山电影生涯的巅峰之作,以散文化风格绘就了一幅幅日常生活的图画[84],实可与《一江春水向东流》相媲 美。
曾几何时,史东山已欣然接受了卢那卡尔斯基的美学观点:“从狭隘的美学的观点去看,想在眼前立刻求得美,就会封锁了走向理想的门,为了将来更大的美,往往不能不牺牲眼前较小的美。”[85]如此“大美”观点,为史东山走出唯美主义的画家象牙塔,开辟现实主义电影艺术的广阔天地,注入了强大的思想动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