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的美术功底

二、摄影师的美术功底

中国早期的摄影师大多以西为师。就以中国电影摄影师第一人而论,刘仲伦所以敢拍电影,除了他老板早年在日本就接触过电影,颇有胆魄(如其所言,电影“不就是活动照相吗!”)之外,主要还是因为1905年恰有法国人来华拍纪录片,委托丰泰照相馆协助后期制作。刘仲伦从旁协助,不断请问,对方虽不是每问必答,但是刘仲伦通过仔细观察,偷师学艺,最终掌握了操控电影摄影机的方法。[24]香港的黎民伟、罗永祥学摄影均受俄裔美国人布拉斯基的沾溉。[25]商务印书馆的廖恩寿尽管经过拍摄新闻片与故事短片的锻炼,在接拍《阎瑞生》时对摄影器材的运用还是吃不准,最后还是到外国人开设的电影院机房参观,通过研究放映机的手摇速度,进而掌握无声片每秒16格胶片的运行速度的秘密。[26]在第一批中国摄影师产生后,理应多了传授相关技艺的教师。不过,当时电影学校“急欲造就银幕上的人才”,对于“摄影等科类皆略而不详”。[27]为此,电影公司仍是摄影师成才的最佳途径。但是,师傅无论中西,在当时的教学情境下都不免存有私心,对学徒有所保留。拜师学艺,还得靠自 己。

“那时学艺实际上是偷艺,要偷偷地学。”1927年进天一学摄影的吴蔚云分析,“老板收学徒,总要派上用场,他也要算一笔账:一个学徒月薪只有几块钱,而摄影师每月薪水800多元,倘若学徒掌握了技术,顶替师傅工作,老板可以省许多钱。因此,师傅带徒弟,打了很大的折扣。”当年吴蔚云只能事先与管机器的老头处好关系,在午夜12点趁师兄弟熟睡之机,偷偷起来,请看门人打开门,“把机器装起来练习。当时,电影机器的马达是手摇的,练习时一只手要摇马达,让机器指针稳定在16格上,一口气摇400尺,中间不能停;另一只手抓着一个摇把,随演员的行止而上升下降。就这样,一练常常到夜里2点多钟,再把机器装好放回原位”。至于如何掌握光圈,师傅更是秘而不宣,学徒如果直问,“马上就会吃白眼:‘问这个干嘛?将来有你学的。’”因为“师傅们戒心很重,看师傅操作,也不敢用笔记,偷偷瞟一眼强记住,到了晚上没人时,弄些拍剩下的零头片子,装在机器上自己试着拍,一点点摸索。拍完后,把胶片混在师傅所拍摄的片子里送去一块洗,再看效果如何,及时调整,直到掌握住”。[28]

不仅中国师傅如此,外国人也不肯轻传秘技。吴蔚云经过半年的偷师学艺,开始独立拍片,拍了几部大戏有了名气,天一老板仍付给他学徒的薪水,于是跳槽到小公司拍片。1930年初进了明星公司,不久洪深从美国购买了录音设备,还聘请了美国摄影师。他回忆 道:

这些机器就由美国人把持着。这些外国人工钱很高,公司负担不起,张经理要求我和另一名摄影师何兆璋早日从他们手中把技术学到手。不过,完成此项任务很困难,机器上有一个灯泡插座,美国人总是把它放在一大堆灯泡插座里,搞不清楚哪个是。张石川想了个办法,有一天,他趁美国人正在工作时,借口有事相商,把他们叫了出去,我们趁机进去看了插座上的灯泡型号。由于机器的原理我们都清楚,只需最后看这一眼,我们就彻底掌握了机器的性 能。

此外,吴蔚云还设法掌握了有声片的洗印技术。[29]摄影师黄绍芬也有着从外国技师那偷师学艺的类似经历。[30]

当然,早期摄影师也有无师自通的,比如但杜宇。他在拍得一台摄影机后,“要做摄影师,无师传授,只好悉心研究,下一番苦功了。好像瞎子摸暗开学,要找些光亮来,把摄影机拆了装,装了再拆,再拆再装,再装再拆,熟悉机件结构,了解机件功能,进一步装片拍摄。所拍胶片,自冲自洗,如有错误,反复试验,纠正缺点。无师自通,全靠研究。精益求精,还要努力。机器会出毛病,还要学会修理”。据程步高所见,“早期摄影师找不到教师,只好自学苦钻,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懂。机器会拆还要会修。胶片会拍,还要会冲。当时人手缺,内行少,一脚踢,都要学。”但他另举两位能拆装摄影机的是董克毅和周诗穆[31],却是各有师承,这只能说明自身努力的必要性。但杜宇的成功似乎不具可复制 性。

成为电影摄影师的过程是如此艰辛,在这种情况下,自身拥有的艺术修养可以助力不少。其中,美术功底对于提升电影摄影艺术尤为重要。吴蔚云自恨没有上过学,从拍有声片起,“为了提高艺术素质”,就抽时间去看文艺片,“一部影片看上三四遍,多注意布光、构图等技术方面”。[32]其实,他还是有绘画基础的。据当时报道:“电影摄影界吴蔚云,曩时,本一绘古装香烟牌子画者,嗣以其业难图大展,乃进天一公司习摄影术。”[33]

但杜宇的画艺因绘制月份牌美女而闻名沪上。在寻机拍下一个外国人出手的一架“爱拿门”牌摄影机后,但杜宇无师自通地掌握机器使用方法,于是,开始筹办电影公司。[34]所拍影片多自任摄影师,将其美术理念贯注于活动胶片之 上。

董克毅,中国近代电影界少数高产的摄影师之一,他的绘画爱好鲜见提及。任矜苹对他知根知底——

董君克毅,甬人也。……父司油漆之业。少时,随父入工场,见匠人绘壁,常以粗陋鄙之,而自绘则又不类,乃不敢复言。某日见邻童自学归,挟有画册,遂以入学为请,因入福建路之大同小学校,三年,无所获益,盖校中课程,每周画一小时 也。

民国十年,交潮勃兴,董君之父,供职于大同交易所,因言于理事长,收其子为学徒,使习书写市场传票之事。暇时,画犬鸟以自娱,下笔多有画意,画家张光宇君见之,谓郑君鹧鸪曰:“此可造材也。”郑等乃购画册赠之,君乃大乐。后交潮崩烈,大同由余创议,改组为明星影片公司。君乃入制片部,习剪接洗片之职。某日摄影时,君见场上之布景,入于摄影箱中,幅幅俱成画像,遂请于总理张君石川,改习摄影。[35]

另一篇文章在重申董克毅绘画爱好的同时,对其学习摄影的经历介绍得尤为全 面:

图9 摄影师董克毅(《明星特刊》第2期,1925年6月6日)

董克毅,甬人,年二十,少嗜画,课余辄自临摹,能得前人精意。民十,入大同交易所。越一年,进明星公司为接片生,始从英人郭达亚、美人葛罗格雷及张君伟涛、汪君煦昌习摄影术,以君颖悟,进步甚速。[36]

除了自身素质与积极努力之外,董克毅运气不错,所遇多为善良,转益多师。不过,当明星公司试制“片上发音”有声片时,他也担负起“在外国人手中偷关子”的重任。[37]

图10 摄影师姚士泉(《青青电影》第17年第14期,1949年6月20日)

姚士泉“自幼爱好美术”,“龙城艺专毕业”,因友联影片公司老板、名导演陈铿然是他的寄亲,遂入友联研究摄影技术。[38]徐绍宇曾为大陆影片公司的置景[39],理应有些美术基础。由布景而摄影的,还有裘逸苇、张非凡、李文光。邵逸夫既做过摄影也做过置景,想当年也是多面手。以表演为主业后成为导演,又能画两笔的汤杰,曾师从卜万苍学过摄影,当过电影摄影师。许琦是20世纪40年代电影界的后起之秀,以拍摄《不了情》《假凤虚凰》等影片而奠定其地位。20世纪30年代初他考入南京美术专科学校学习,两年又升入国画系读本科。上海“孤岛”时期许琦进新华影片公司,以洗印照片为主业,同时给摄影师薛伯青做助理,由此开启他的电影摄影之路。[40]而这位薛伯青,在20世纪30年代即因拍摄《狂欢之夜》《壮志凌云》,特别是《夜半歌声》等影片而蜚声银坛。薛伯青上小学时就对美术有兴趣,中学时期因迁居南通不懂当地方言而逃学,他父亲就请人到家教他画国画,一学四五年,奠定了他良好的绘画基础。14岁时,他父亲又为他买了一部照相机以资鼓励。1928年,年方十八的薛伯青面临进上海美专学习绘画,还是跟亲戚学习摄影的人生抉择。在参观了上海美专的教学后,薛伯青因见该校不注重国画教育,自己又不擅写生,于是,同上海美专擦身 而过。[41]

不进美专未必不能成为美术人才,进美专照样能够在传统绘画之外另辟新途,近代中国可考的就有3位美术专科学校专人与电影摄影结缘。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顾梦鹤,他参与南国电影剧社拍摄《到民间去》,曾协助拍过一些镜头。[42]如果觉得顾氏之于摄影界仅为客串的话,那么,另两位在近代电影界一直走的是摄影职业道路,且成绩斐然。一为杨霁明,广东省大埔县人,16岁迁居上海。上海艺术大学西画系毕业后,开照相馆,积极开展照相拍摄与教学活动;1935年从影,为电通公司拍摄《自由神》,后进明星公司任摄影师;全民族抗战时期,为中制、西北影业公司拍摄《风雪太行山》等影片;抗战胜利后,赴东北拍摄《松花江上》,后返沪为清华影片公司拍摄《群魔》。另一是吴印咸,他出生于江苏沭阳一户书香人家,读书时就“尤其喜欢美术手工”。后入江苏省立第四工厂半工半读,留厂教图画课。1919年考入上海美专西洋美术系[43],接受专门美术教育。回乡多年后重返上海,经过一阶段照相馆工作经历,进天一做布景,既而为电通执镜《风云儿女》《都市风光》,后进明星二厂拍摄《生死同心》《马路天使》。在全民族抗战时期,他前往延安,参与成立八路军总政治部电影团,并拍摄《延安与八路军》纪录片,解放战争时期任至东北电影制片厂长。杨霁明、吴印咸的成功案例,足以证明美术功底对于摄影确实大有裨 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