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文化庸俗化的观众心理基础:窥视癖所带来的身临其境的幻觉快感
二、电视文化庸俗化的观众心理基础:窥视癖所带来的身临其境的幻觉快感
对于电视文化通俗化的批评还不是最激烈的,电视更加无法为文化精英容忍的是它的庸俗化倾向,即电视文化有的时候不仅仅在内容和形式表达方面通俗易懂,更重要的是这些内容和表达还有一种“恶”的倾向。更何况,这种倾向并没有阻止看电视一直成为人类最大规模的信息接收行为。电视文化庸俗固然值得诟病,但没有力量去逼观众看电视,所有的所谓俗气的电视节目都是观众自觉自愿地在收看,这说明了一个问题,在观众的内心深处,潜伏着一个“庸俗”的根源,这就是窥视癖,这也是电视观众认同并接受电视俗文化的心理根源。
1.窥视癖
我们把人们喜欢看电视的深层心理冲动称为“窥视癖”[20]。“窥视”,顾名思义有偷看的意思,也就是说,看电视是满足人们“偷看”的欲望。这听上去似乎不合乎常理,因为看电视是一种普通的公开的行为,但事实上,窥视癖正是形成电视节目吸引力的重要源头之一,也是电视文化表现出俗文化特征的重要原因。
在我们的现实世界,有一种“隐藏/揭秘”二元对立的结构,我们的眼睛能看到的是一个显在的客观世界,我们也能接受到一些公开传播的信息和话语。但在这一切背后,还有一个潜在的、被刻意遮蔽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通过公开的、合理的手段无法轻易看见的,这个世界要么是个人隐私,要么属于某个组织或者机构的秘密,而人们对于这些看不见的事物,有一种巨大的好奇心想看到它们,他们会想方设法通过一些“揭秘”的手段将其暴露出来以便自己能够清晰地观看,哪怕这种手段是一种偷偷摸摸的方式,这就是“窥视癖”的心理。而且,越是不允许看的,越是被隐藏而难以看到的,人们越是要去看它,因为在这个看的过程中,人们能得到巨大的快乐。这种看,就是“窥视癖”。
秘密作为有目的的行为是普遍存在的,但之所以是秘密,就意味着它将是排他的、被隐藏的,而人出于这种“窥视”的天性,总觉得在获取秘密的过程中会得到巨大的快乐,于是他们会想方设法去窥视。在正常情况下,这种窥视是困难的,但是媒介的出现为这种窥视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可能。从某种意义上说,媒介就是职业的窥视者,揭露社会中被隐藏的事实是它们的天职。比如,对于新闻媒介来说,愈是有“揭秘色彩”的报道其价值越大[21];再比如,加拿大著名传播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在他的著作《理解媒介》里如此描述摄影,他说:“照片是没有围墙的妓院——影星和风流小生通过摄影术进入了公共场合。他们成为金钱可以买到的梦幻。他们比公开的娼妓更容易买到,更容易拥抱,更容易抚弄。”[22]麦克卢汉就是在用文学化的语言描述媒介的“窥视”性质,卖淫嫖娼行为在任何一个社会都是必须避开众人在私下里进行的,因此它是整个社会的秘密,但是摄影恰恰把这个秘密的影像展示出来给人看,揭示了它的形象,以此再对它进行价值观念层面的判断,这正是麦克卢汉意义上摄影的魅力。
在现实生活当中,什么东西能够公开地被观看,什么东西不能被收看是受到各种规范的制约的,所有的这一切当中有非常重要的一条,那就是伦理道德。出于伦理道德的考虑,有些东西是不宜被公开观看的。但电视(也包括电影、摄影、互联网等媒介)能够通过相应的技术将伦理道德的规范打破,于是,通过这些媒介,人们可以看见在日常生活中看不见的东西,一种反伦理的快感就产生了,电视文化庸俗化的心理根源正来自于此。
2.“窥视癖”的电视收视心理和电视俗文化——以“真人秀”节目为例
(1)“窥视癖”的本质——窥探隐私。
当代影视技术给予了人们极大的“窥视”的便利,一些电影大师甚至认为满足人们的“窥视”欲望是电影存在的理由。比如希区柯克,他认为人们之所以愿意到黑乎乎的电影院里去看电影,就是为了看银幕上那些被虚构出来的人类生活的隐私,他甚至还专门拍摄了一部叫《后窗》的电影直接描述和解释人类的窥视癖。电视也不例外,而且越是能反映隐私的,越是能违背社会伦理道德规范的电视节目,越是能满足人们窥视欲望,其中“真人秀”节目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所谓的电视“真人秀”节目是指由制作者制订规则,由普通人参与并录制播出的电视竞赛游戏节目。这类节目的核心是在于展示人们游戏或者竞赛的过程,而这种展示之所以会吸引观众,是因为它往往展示的是人在日常生活中隐私的东西。
比如羞辱。现实生活中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有自己的尊严,在一个人丧失尊严,比方说被人侮辱却无力反抗的时候,本能的反应是远离人群和社会,不能让人看到他被侮辱的形象。但是,按照前面所论述的人们“窥视癖”的心理原则,人们越是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东西,越是要刻意隐瞒和遮蔽的东西,越是能够引起别人的兴趣,一些真人秀节目正是通过展示这种当事人不愿示人的侮辱来吸引观众的眼球。湖南卫视推出的电视选秀节目《超级女声》就是这方面的典型。本来,这档节目的卖点是“平民主义”,它让普通人有可能实现艺术梦想,品尝做明星的感觉,乃至真正踏上星途。但是,在节目的运作过程中,我们会发现“权威对普通人的侮辱”却成了这档节目的一个重要噱头和卖点。选手们的窘迫和难受却成为观众们乐于见到的场景,“对于电视观众来说,把丑陋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忽然变成了一出喜剧”[23]。选手们的发型、服饰、化妆、舞蹈动作,甚至一些算不上缺陷的生理特征往往都会遭到评委的刻薄点评。观众会觉得选手们的这些窘迫是那么地贴近自己的日常生活,因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尝试过理想破灭的失败滋味,因此他们可以理解别人相应的感觉,更主要的是,他们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的梦想大面积被毁灭后的真实形象,这在感同身受的同时具有一种“窥视”的快感。这种“窥视”的快感还出现在一些有名人参与的游戏节目中,比如我国台湾的著名游戏综艺节目《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康熙来了》,湖南卫视的《快乐大本营》、江苏卫视的《非常周末》等节目。这些节目往往会邀请一些明星,但不是请明星来表演自己擅长的节目,而是尽量使他们进入一种比较尴尬、窘迫的状态,让他们不知所措甚至出丑,让他们表现出和其他状态下迥乎不同的形象,这种形象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是负面的,但对于观众来说,却是隐私,具有“窥视”的价值。
再比如观众窥视私人化的日常生活——将本应该在私人空间里进行的生活内容通过电视屏幕展示出来。
2001年4月,法国电视6台推出了一档名为《阁楼故事》的电视节目,讲述的其实是青年男女的同居故事。这档节目的框架是这样的:电视台在近4万个报名者中选出年龄在20岁至29岁之间的6对俊男靓女,将他们封闭在巴黎北郊一幢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大屋子里,长达70天之久,并由观众每周投票淘汰其中一人。这个大房子虽装修新潮豪华,却没有电话、收音机、电视等能同外界取得联系的工具,更谈不上因特网了。尤其特别的是,这个大屋配有23台普通摄像机,3台红外摄像机和50个麦克风,对6对少男少女的一举一动进行24小时的监视和录像。电视台将这些录像资料进行整编后,每天抽取当中的精彩片断剪接成20分钟的节目,还在每周四黄金收视时间组织一个讨论会,由参赛者及其亲朋好友共同参加。一直坚持到最后的一对男女将获得位于巴黎市内的一套价值40万美元的“梦幻住宅”,如果他们俩能在这所房子里继续共同居住6个月,还会额外有一笔丰厚的奖金。我们可以看出这档节目当中的隐私的因素,即吃饭、睡觉等日常生活,这些活动本来应该是在家庭的环境中进行的,但是却被展示在成千上万的电视观众面前。日常生活中看不见的东西通过电视被看到了,这就是“窥视”的魅力。
更重要的是,这些活动背后潜伏的可能性的高潮是要“产生一个个的爱情故事”,是要把谈恋爱展示出来,而恋爱对于一般人来说更是一种隐私,因为恋爱背后潜伏着人类最为隐私的秘密,那就是“性”。电视编导之所以这么做,正是要满足人们“窥视癖”的最高层次——“窥淫”。其实,真人秀的电视编导们为了提高收视率,刺激电视观众观看真人秀节目的胃口,他们的一条惯常的思路是更深入地开掘人们的隐私,把最隐秘的一面暴露给观众,在这方面“性”是最恰当的主题。这是“真人秀”节目发展的主要趋势。
这种趋势在西方发达国家的电视中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据英国《星期日镜报》报道,英国林肯郡一名年轻女教师瓦尼莎为了在一场电视真人秀中获得1万英镑奖金,竟然与戴妃旧情人——英国陆军军官休伊特公然发生性关系。而在这对无耻男女调情时,女教师的男友斯蒂芬却被迫坐在演播室观看女友的无耻行径[24]。请注意,其男友是在演播室而不是自己家里通过电视看到这一不堪入目的图景的,这显然是电视台有意为之的结果,编导们力图造成两重窥淫的效果:第一重是窥探瓦尼莎与休伊特之间这种异样的性爱,第二重是窥探瓦尼莎男友在面对这种难堪时候的表情和举动,进而可以想象推测他的心情。在这档节目中,“性”这种完全私密的人类活动被放在电视公共领域中予以展示。
我国台湾地区的电视节目也有这样的苗头。这突出地反映在一系列的游戏、综艺类栏目中。刚开始的时候,这种“窥淫”的苗头还比较含蓄,比如《非常男女》,这是一档电视婚姻速配节目,其实就是将现实中的男女相亲搬到了电视屏幕上去。主持人的提问和谈话虽然涉及男女关系,但始终是围绕着情感的层面,不会太直接地涉及肉体和性欲本身。在观众“窥淫”欲望不断膨胀的前提下,这档节目慢慢地走了下坡路,2003年9月被正式取消。而一批话题和语言更火爆、更具“窥淫”色彩的节目正在风靡全岛,比如《康熙来了》。这档节目很多内容是直接指向人的生理隐秘的,其理念就是对人的肉身本能的窥探,所以会出现著名歌星费翔在这档节目中剪下自己的胸毛拍卖,以此为东南亚海啸赈灾,也会出现台湾的政治女明星吕秀莲在节目中大谈自己“通过注射过肉毒杆菌以消除皱纹”的经历。
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中国大陆电视游戏节目的这种“窥视性”也有所发展,虽然囿于文化传统、政策等方面的制约,大陆的电视游戏节目不会直接谈论“性”以及“器官”等话题,但是往这个方向的暗示还是非常明显的,比如《美人关》节目。这档节目的创新之处在于它是一档“男人选美”的选秀节目。在这档节目中有一个关键的环节是参赛的男选手展示自己的肌肉,并通过举重、与蛇共舞等方式表现男性魅力,这和女性选美中选手的比基尼泳装展示身材的意义是一样的。
其实,绝不仅仅是游戏节目具有满足人们“窥视癖”的色彩,越来越多的节目都在力图通过展示人和社会私密的一面来提高收视率。如果说“窥淫”是满足人们天生的潜意识当中的性意识,那么范围更大的“窥视癖”还能给观众带来一种优越感。
(2)“窥视”的魅力:心理优越感。
人们通过观看别人的秘密,尤其是那些反映人性弱点的秘密,反观自己没有那种弱点,就会滋生出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拿自己和社会环境作比量,以此确定自己的地位,在这种考量过程中人们会因为考量结果的不同而产生种种情绪。电视信息是社会客观环境的复制和反映,因此人们看电视的时候就会把电视所表达的事件和人作为客观环境当中存在的真实而予以考量,以此来对自己进行定位。优越感就是在考量过程中通过和不如自己的人相比较而得来的。
很多电视法制节目的火爆就体现了人们的这种心态。在反映某一犯罪过程的电视法制节目中,节目的高潮通常是罪犯被抓住、判刑而受到最终的惩罚,这种惩罚其实是对这个罪犯做人的否定。观众看到这样的坏人受到惩罚,一方面会产生生存的优越感——我没有他那么坏,我是个好人,我更适合这个社会;另一方面会产生庆幸的优越感——我幸亏没有他那么坏,我也不必受到他的那种惩罚,我健康地活着。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无论是犯罪,还是受到惩罚(公开的惩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羞辱),都不希望在众人眼光的凝视下进行,这些对人们来说是私密,电视把这种私密展示出来,给人以“窥视”的快感。
(3)“窥视癖”的庸俗性。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档电视节目如果越是能满足人们的“窥视”欲望,那么它就越是要走向庸俗。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窥视癖”有一个特点,它总是指向人的肉体本能乃至一些生理的欲望,而不是身体以外的精神、修养、灵魂等因素,越是庸俗的节目,在肉体层面开掘得就越深。而雅的文本恰恰是“反肉身”的,是诉诸人的精神层面的。所以,是否“窥视”可以构成电视雅俗的一个分界线。
“窥视癖”想要“窥视”的是人的隐私,而隐私之所以是隐私是由人类的伦理道德决定的。电视若想通过镜头来暴露人的隐私,就难免要在某些程度上违背人类的伦理道德,这正是人们认为电视日渐庸俗的根源。但另一方面,电视工作者又要不断追求更高的收视率,要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电视节目具有更广泛的社会基础,这就需要电视节目符合人们内心更本能的需求,因为只有这种需求才能获得一种普遍的接受,这就是死亡、性、享乐等,简言之,就是对人感官的刺激。在文化精英的眼中,电视的这种追求无疑是错误的,甚至是恶的,因为片面地追求感官享受恰恰是人类“恶”的来源。
因为感官的刺激并不能带给人终极的快乐。这源于两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一是人的感官享受和刺激是有限度的。人在经历了相应的刺激以后就会产生倦怠感,所以,“窥视”虽然能给人带来快感,但绝不是越多越好,否则就成了心理变态;二是感官享受能带来快乐,但是无法提供生活的意义,生活的意义必须从肉身以外的部分去找寻。感官的享受是属于人生命的内容,但人终有一死。生命的有限和对永恒追求的矛盾始终困扰着人类,所以人若想在有限的生命里获得意义,就必须在生命以外寻找到更加崇高的目标。于是基督徒选择上帝,佛教徒选择极乐世界,共产党人选择共产主义等等,这些生命以外的东西因为信仰而获得了永恒,而这种永恒感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不可缺少的,它可以让人的品格变得高尚,精神境界变得更崇高。所以,一种文化是追求肉身的快感还是灵魂的超越就构成了其雅俗的不同定位。电视文化同样也是这样。电视文化之所以通俗乃至庸俗,就是因为它把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感官需求搬上屏幕,它不能够超越日常生活,而是和日常生活融为一体,只能是一种提供消遣、娱乐,给予人内心廉价抚慰的俗文化,而不是那种深远高尚的雅文化。
从这个意义上说,电视俗文化中蕴含着电视娱乐的本真含义,反过来也一样,仅仅是一种娱乐的电视文化肯定是一种俗文化。娱乐的核心就是愉悦感官。从拉丁文的词源上来看,“娱乐”entertainment,是来自拉丁文的“inter”(在其中)和“tenere”(主持、控制),“它在英语的演变中渐渐转为表示一种控制的形式,指一个人对他人提供某种支持或给养的行为,诸如讨论、接收、支撑(如娱乐中的设想和意图)和主持(如接待客人)”[25]。从这种字面意义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娱乐是将人“置身于内”的一种控制形式,而“置身于内”恰恰是娱乐的本质:“娱乐——电影、摇滚乐、低俗小说、搞笑读物、电视、电脑游戏——向我们纷纷伸出爪子,拉拢我们,俘虏我们,使得我们既深入事物、又深入我们自身,或者至少进入到我们各自的情绪和感觉中去,这才让人放松下来。”[26]本来,人将自己的思绪、精神融入某种外在于自身的形式中是一种很高级的“审美境界”,审美是一种主动的投入。但娱乐的“置身于内”是不一样的,它是一种非常消极的被动享受。也就是说,“娱乐”和“审美”的主客体的运动方向是不一样的,娱乐是“文本走向人”,而审美是“人走进文本”。这就是我们看《蒙娜丽莎》时,如果要看懂它,就必须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在感受画面美的同时,读出其中的启蒙主义的自由、人的解放的精神;而我们看电视游戏节目,无须动脑,无须主动参与,各种节目要素会伸出爪子来把观众抓进节目中去,因为人的肉体沉溺于感官快感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就像肚子饿的人会非常乐意和舒适地沉浸在美食的享受中一样。于是,人们在哈哈的欢笑之后大脑的思维基本停滞,成为所谓的“沙发上的土豆”。